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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徒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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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尘清冷,自小就这样。
他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师父抱上山时还在襁褓中,自小长在苦乏的山上,便有了全然收敛的心性。
他自少年时就喜穿白衣,通身矜寒,甚至很少开口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树下看书或者练剑,性子和模样都静得出奇。
起初师兄弟们散课去玩时都会喊上他一起,可他总是行着极深的礼婉拒,弯腰时长睫遮掩眸光,似乎连从那书中抬眸都极不情愿。
到了后来,也就没人来找拭尘了。
就这样,他寂静地在寂静的山间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接触过烟火气。
他变得不需要烟火气。
拭尘下山那天,天降瓢泼。
他端正地行着礼,拜别了师父,又和师弟们话别。白衣濡湿,沉寂的眸子在雨中显得更加孤寥,那里面的光纯净得如同浸入了雨水,却没有对师门的不舍,也毫无对山下凡尘的渴望。
他没有撑伞,背着剑一路走下山,就这么飘然迈进了人间。
他的粗木簪和白衣在银珠洒就的天地中形成一袭水墨似的长影,没有人会在雨中把伞移至他的头顶,因为没有人会觉得他需要。
在雨水彻底挡住眼睫的时候,他不得不转向江边停着的一尾小船。
清冷的嗓音道着罪,询问可否入舱避雨。
修长白皙的指从里面挑起珠帘,让他入内。
拭尘探身,在那方寸大小的船舱内看见了他的人间。
女子白衣长发铺散,一手撑首,一手端酒,凤眸抬垂间滟出空灵的光。她身侧放着长剑,侧卧在地的姿势让人想起戏本子中的醉酒风流客,却偏生在仰颈饮酒时越发显得不似凡间人。
这是拭尘在红尘中遇到的第一个人。
后来,他意识到。
她其实是阻隔在他与红尘之间的人。
拭尘在入舱时带进沾了雨的风,那风中有江水和树木的味道,而他望着她的眼就像是幽深的潭。
“公子要酒吗?”极少主动开口的女子看进那双深邃纯净的眸,晃动着酒坛。
“我叫拭尘。”拭尘下意识地答,觉得公子二字可以用在任何男子身上,这点让他不安又不喜。
“拭尘,”她唤了一声,再次问,“要酒吗?”
从不饮酒的拭尘怔了怔,接过了女子递到面前的坛,在清甘化辣的液体顺喉而下时轻咳起来。等他把掩在脸前的袖移开,就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眼。那双眼中分明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望过来,却让他雪白的袖却在脸前停荡了很久,人在遮挡间有些慌乱。
“姑娘......将往何处去?”拭尘终于放下手。
“不知道。我是云游客。”女子从他手上拿过酒。
指尖相触,冰凉缱绻。
他看着她无意间抚过酒坛边,指尖碰在时才被他双唇触过的地方。
他道:“云游客吗,我也是。”
初入凡间的他,眼神无比稚嫩,带着让人心疼的迷惘和无谓。
外面的雨还很大。
他们决定结伴而行。
拭尘身上的水还没有干,坐的位置又离她那么近。他垂眸看着雨滴从自己的长袖间滑落到她身上,聚集在她指间晃动着光泽。
忽然想知道那雨在她的肤上的触感。
他们迈出船舱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雾般细小的雨丝。
她附身要拿剑,拭尘已经递了过来。
他看到剑柄上刻着的“清问”二字。
也许是那把剑的名字,又或许是她的名字。
他念了一声。
女子站在船头,身形丝毫没有因为饮酒而踉跄,一身白衣飘薄,银白的丝线间透过些许天光,让她看起来更加清冷和遥不可及。
她转过身,脸逆在雨过天青色的光里。拭尘蜷缩起布满陈茧的指,听到她和缓却毫无温度的声音。
“嗯,清问,我的名字。”
他们一起游历人间。
他们是如此相像的人。
两身白衣飘逸出尘,两双深眸沉静孤寂,清冷得让人近不得身。很多时候他们都不必开口,然而就是有说不出的舒心和肆意。
他们并肩而行,因为各自背后的长剑而不得不保持着细微的距离。两双修长白皙的手掩在各自的袖中,谁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样的璀错轸念摩挲在指尖。
在烟火气弥漫的人间,他们游离在俗世外,美得像是一对水墨画就的人物。
人间小镇的街巷中甚至出现了以他们为题的画本,在那些幻想出的故事中,两个人都换上了大红的嫁衣,永远清冷的目光在看向对方时变得炙热。
拭尘从画本中抬起头,在清问的澄澈的目光中红了脸。
“红衣,红、嫁衣......”他掩唇轻咳一声,“想必会好看的。”
拭尘与清问。
清冷又仙气。
冷漠又纯净。
那对清矜的影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时会因为变幻的光影而重叠在一起。
拭尘总会伸指在袖口细细描绘着他们影子交叠时的样子。
其实不只是影子。
他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转头就可以看见清问的侧脸,这侧颜他也描画过无数次了。
然而清问看着画本里红妆娇艳的自己,眸中没有半分欣喜。她道:“这身衣服,惯会束缚人的。”
“为什么?”拭尘不明白,“嫁娶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清问摸了下画中仍然挺俊清朗的拭尘,又很快地移开了指。她教给拭尘那些红尘中人的道理:“若谈嫁娶,先要心悦,要遇到一生独一的那个人。可即便如此,嫁娶后的两人也须面对和先前不一样的责任,履行那责任可带来相守的愉悦,大概是一种交换。可这交换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你遇到心悦的人了吗?”
“......遇到了。”
他延出笑意。
“那他是对你来说一生独一的人吗?”
“大概......是的。”
他的手探向她的指尖。
“你会嫁给他吗?”
清问看着来往的行人,沉默了很久,将画本在指尖捏出了折痕。
她最终轻轻道:“不会。”
两人要离去时下了雨,清问抬头看了一会儿,在玉珠连绵间转过身。
她在两人近在咫尺时说:“不如我们各自流浪。”
于是他们分开,向街的两端走去。
临分别的一刻,他拉住她的指尖,在冰冷柔软的触感里沙哑着声音,问:“还会再见吗?”
“......会啊。”她回握住他的手,但清澈的眸中似乎没有留恋,“我放不下自由,也放不下你。只是给彼此一点时间。”
他们约定在十年后的同一天。
若他们各历红尘后还无法将彼此忘记,便在此处相见。
清问冲拭尘露了笑。
真是极好看的容颜。
雪色的衣袖在雨中滑出美丽的弧度,一向来去自如的女剑客背着剑走远了。
拭尘在雨中落下泪,他站在雨中,分不清自己的悲哀不舍和雨水带来的冰寒孤寂。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师兄们都曾在拜别师门时垂泪,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和留恋这烟火人间。
因为烟火人间中有他们向往和留恋的那个人。
雨停,拭尘又一次迈入人间。
他发觉没有那么容易。
他在凡尘边缘徘徊,看到了很多娇嫩的颜色。在谈到嫁娶时,原来有那么多种生活和角色,这些他都看到了。他看到温婉的小姐巧笑着坐在楼阁中,柔媚的妆娘轻旋腰身的娇丽,还有官家女子的端庄和稳重。
这些人都在嫁娶面前试探着,欢喜又羞涩。
偏偏没有他喜欢的矜冷清澈。
清问。
她好像带他进入了人间,其实是把他永远隔绝在了红尘外。
没有了清问,拭尘不再喜欢人间。
于是他登上一座孤山,在满山的山清水秀中静下心。他收了徒,让山间也有了些烟火气。
他叫它清山。
只是徒弟们也很快发现,师父清冷,只喜欢在树下读书或者练剑。
他们都不亲近他。
在日复一日的孤寂和沉静中,拭尘似乎明白了清问,也明白了自己。
人间客编纂着他们的爱情,可是清问并不想被爱情束缚。她那么潇洒,觉得只有孑然一身才是自由,故此也不愿剥夺他的自由。她和他定下十年的约定,是要再给他一次机会,看看这红尘,感受这人间。
可她不知道。
她就是他的人间。
齐昱和司柚成亲那一日,拭尘穿着蓝色长袍下了山。
他坐在张灯结彩中,看着他意气风发的弟子满心欢喜地执起心爱之人的手。
他发觉自己似乎不再那么清冷。
十年的时间,他在只属于他一人的孤寂中开始明白爱情。
拭尘清冷,爱着清问的拭尘已经不清冷了。
他由此弄懂了人间烟火的危险,清问让他用十年经历红尘,他却选择在这十年间活在世外。一旦沾染上爱情,遇到那个一生独一的人,人间便失去了颜色,可偏生自己已经被染上色彩,再也回不到初见时一身白衣的清宁和漠然。
他停在当年卖画本的书亭外,却听人说这地方十年前就换了主人,早改成酒庐了。
这酒庐竟和他的清山一般年纪。
拭尘只觉得时过境迁,不知能否再见到那个人。
也许红尘已将她留住了。
日头将落。
那站在酒庐外的水蓝色影未动。
酒庐的主人在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后从屋里走出来。
拭尘转过身。
一身天蓝色的女子含笑看着他。
长发飘散在风中,衣袖弥漫着酒香。
“拭尘。”她在他走近时笑起来,踮脚在他耳边缱绻呢喃道:“要酒吗?”
(终)
要问起红尘吗?只因你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