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静梓

20、你我，失望间

　　半夜，胤禛在养心殿正殿秉灯办公，我刚一进门就看到了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我站在他的身侧，轻轻放下一碗参茶，开口道：“很晚了。”

　　他头都没有抬，继续埋头在成堆的奏折里，含糊的“嗯”了一声就再也没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过了一阵微风，然后就一暖，我睁开眼，原来是睡着了。他站在我面前，蹙眉说道：“夜里凉，困了就到东耳房去吧，在殿内睡会着凉的。”

　　耳房，东面那五间么？那是皇后可随居的地方，我怎么能去......我的一声叹息脱口而出。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便说：“来，随我到东暖阁去吧，就睡我的床。”我点点头，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从没扶过我到过床上，从没为我盖上棉被，也从没为我掖过被角，可这个夜晚他却在我面前一一展现。

　　他与我对面躺卧，我看到他轻轻一笑，我说：“从十三走后，从没见你再这么轻松的笑过。”他倒是没有因为我的话收敛笑容，反而更是笑了一下，说道：“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可我依旧还是这样，既然悲伤不能解决一切那我宁愿忘掉一切。”我“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继续道，“我只希望在他们之后离开我的不会是你。”

　　“我既然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因为你在这儿，我会留下来陪你，来补过我们放走的时光。”

　　阖上眼帘，轻吐一句“安心睡一觉吧”就渐入梦乡，不知怎的，梦中却出现了十三的脸，他也只说一句就消失不见了。

　　“能看到四哥笑，能看到木初你和四哥和好如初，就最好了。”

　　转醒，翻身，他还在我身边。

　　“做梦了？你刚刚说了梦话。”

　　我怔住，尴尬的笑了一下，问他：“我说了什么？你都听到了？”他说：“你说了会好好和我在一起。”我脸一红，轻推了他一下。

　　“胤禛，我梦到了十三。”对面的他眼睛倏地一下睁大，坐起身来急切的问：“他说了什么？在下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说需要什么？”

　　我也跟他做起来，说：“他没说什么，只说能看到你笑他就觉得最好了。”

　　“我笑么......”他喃喃重复，然后突然严肃下来，定定看着我，“你还梦到过别的什么其他人么？”

　　“没有啊？”我不明就里，“怎么了？”他不回答，我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严肃起来，问他：“你是怕我梦到九阿哥还是怕我梦到十四？”

　　“胡说！”

　　他的激动让我更加明白了过来，我沉静住，问他：“宜太妃在宫中九阿哥不会不进宫探望，再不然也会把太妃接回府中去，为何不见他？八阿哥、九阿哥、还有十阿哥为何我一个都不曾见到，还有十四，他是先皇亲封的‘大将军王’，他也不到宫中来，有些事你不能满我。”

　　他看了看我，最后开了口：“阿其那结党狂妄已被削王爵，圈禁，并削宗籍同塞斯黑一齐，雍正四年就卒了。”什么阿其那？什么塞斯黑？是他们的满语么？就问了出来，他说：“阿其那就是以前的八贤王，塞斯黑就是太妃的儿子。”

　　宜太妃的儿子？那不就是九阿哥嘛，他已经厌恶他到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出口了么？我一阵沉默。

　　“那十四呢？是不是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眼露“凶光”憎恨的样子。

　　“胤禵被囚禁府中，我答应过皇额娘，一定会保他性命，这样对他也就够了。”

　　“胤禵？不是胤祯么？”当我说出口，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的名字这么相像，同音不同字罢了，不等他解释，就说，“我没有想到做皇帝的人心胸也能这么狭隘。”我自顾自的起身，稍作收拾就出了门。

　　对你，我第一次这么失望！

　　“娘，昨晚上睡得好么？”眼前出现云惠笑眯眯的眼睛，我不加理睬继续向前行，“娘，怎么了？是不是...”

　　“大姑姑吉祥！云惠姑娘吉祥！”一群养心殿的小太监在身边路过，云惠赶紧住了声。等他们走远，云惠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问个明白。

　　“我对他很失望，他是那么残忍，对他的手足竟然......”说到最后，我哽咽起来，刚才只有失望，现在却满满的都是心痛。

　　“又是他！”

　　***

　　“大姑姑，高公公来了，在院子里呢。”一个小丫鬟进屋禀报，我点点头，让她请了高无庸进来。

　　“大姑姑身子不爽利？”

　　我淡淡一笑，对他说：“不碍的，这么多年过来身子也没那么娇气了，高公公可是有事儿？怎么没在皇上身边伺候？”

　　他也是一笑，却压低了声调，小声说：“万岁爷吩咐奴才带您出宫，亲自去十四爷府上看看。”我愣住，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看着高无庸，“万岁爷说您一直宅心仁厚，看不得别人受半点儿委屈，所以说让您去看看十四爷过得怎么样，看看缺不缺什么，万岁爷和您也放心。”

　　“那好吧，什么时候启程？”

　　“您收拾好了咱们马上就动身。”说着，站起了身，“您先忙，奴才到外面等您，轿子在隆宗门外候着呢。”然后打了个千儿就出去了。

　　现在就去？时间这么急，我什么都不能准备，忙把云惠和丫鬟们叫进来，抓紧功夫儿准备了几样吃食。

　　足足耽误了半个时辰，东西才装好食盒，又嘱咐了云惠这才出门，看到院中急得走圈儿的高无庸，我讪讪一笑。

　　“您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走？”他询问，我说，“嗯，走吧高公公，不好意思叫您等了这么半天。”他一笑，说，“嗨，大姑姑这是给奴才放了会子假呢，也让奴才能偷偷闲。”

　　十四府，门前一阵冷清，两个门墩儿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土，我掏出帕子抹了去，转头要去看另一个的时候，高无庸出了声，说：“奴才马上叫人来清理，您别忙了，多脏啊。”

　　盯着他，你也知道脏？心中冷笑，没有出声，这时有人开门，我抬腿进了去。

　　院子中站了不少人来迎接，见到我们，十四率先大喊：“恭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抬头，对上我的眼睛，他怔住。

　　高无庸笑道：“贝子爷，您快快请起，各位福晋、阿哥、格格们都快请起，今儿个奴才们是奉皇上之命来慰问各位皇亲的。”然后，退了一步把我让到前面，说，“这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大姑姑，奉命特意来的。”

　　高无庸这话......一叹气，他是皇上身边的人啊。

　　十四说：“我现在无事一身轻，可不是什么贝子了，不过还是劳烦皇上用心，叶辛苦了大姑姑了。”说完冲我一作揖，我上前虚扶一把，“高公公和大姑姑都请吧。”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的把我请进了大殿，而高无庸则被甩在了最后，等我进门坐定后才看到他一脸不悦的进了门。

　　叙叙的说了会儿话，我让小丫鬟抬出食盒，十四的嫡福晋完颜氏也让身边的丫鬟接了去，她说：“大姑姑来就来，怎么还带了东西。”说着打开食盒，明显的惊讶了一下，“这些点心样式真是新鲜，入宫这么多年倒是从不曾见过。”

　　“哦？我看看。”听十四这么说，完颜氏递过食盒，“爷您看看。”

　　“这样子果然新鲜，一看就不是御膳房那些大师傅的作品，不会是哪宫娘娘小厨房里赏下来的吧？”

　　他话里有话，明摆着说给高无庸听，却没想到是我吩咐做了来的，我开口道：“临时着急赶制的，确实不如娘娘厨房里的手艺。”

　　十四和完颜氏都是一惊，完颜氏说：“是大姑姑吩咐做的？果然不一般，是不是爷？”十四点点头，“爷，不如咱们到小花园去吧？妾身觉得和这位大姑姑很是投缘，想好好的唠一唠。大姑姑，您觉得呢？”

　　我笑道：“嫡福晋实在是抬爱奴婢了，您愿与奴婢家常，奴婢自然愿意的很。”

　　完颜氏过来拉起我的手，一行人又一齐往后面去，我突然站住脚，对高无庸说：“高公公今辛苦您了，这儿有好茶点心，您多歇歇，这后面是府上女眷的居所，主人不好意思说，您也应该明白吧？”看到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对我说了声“多谢”。

　　“莲儿，小俏，留下来好好伺候高公公，有事儿就替高公公张罗下。”

　　丫鬟们忙答“是”。

　　留下了身边所有人，这才向前走去。

　　转过了角门，十四开口道：“其实你没必要撇下他们，我这府中别的不多，就属眼线最多。”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做给皇上看的。”

　　听我这么说他很是奇怪，便问：“和他吵架了？难道不是你自愿回去？”我摇头：“是我自愿跟他回去的，但我现在却失望极了，他竟然瞒了我那么多事儿。”

　　十四倒是一笑，说：“你就是他求了许久终于的到的金丝雀，怎么肯再放了你到是是非非中去呢。”

　　突然觉得这么谈话很不妥，身边还有十四的福晋子女，忙住了声音回头看，却见除了我俩再没有了别人，连食盒都跑到了十四的手上。

　　“别看了，筠棠早就带他们下去了，今儿咱们两个就好好聊聊吧，太多年没见了。”他引我到凉亭出处，吩咐下人端来酸梅汤，说，“吃吃喝喝，咱们慢聊。”我笑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回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还爱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依无靠了？所以想回去了？

　　“怎么了？”他见我许久不做声便问我，我一笑，说：“想回去所以回去了呗。”他一顿，问，“你心里还有他？”我点头，“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九哥的么？你知道宜妃娘娘当年差点儿为了九哥寻短见么？”我倏地瞪大了双眼，“不知道么？”

　　“我知道一些。”

　　他讽刺的轻哼，说：“告诉你了？他怎么跟你开的口？”

　　“知道他为什么送我来看你么？就是因为我知道了九阿哥的死，他说的轻描淡写让我接受不了。”

　　“符合他的风格，视人命如草芥！他怎么不告诉你八哥九哥死的有多惨！”他看着我，问，“想知道么？”我犹豫，这个头到底要不要点，他却已经开口说道，“他心里早就不服我们哥儿几个了，他登了基就开始报复，就说与你最亲近的九哥，他以军前用人为名把九哥发到青海去，就为了把他和八哥分开，还命亲信年羹尧严加监视，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样的事儿搁谁谁从？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样对待亲兄弟手足，都在皇阿玛身边共事了这么多年，他竟然一开始就对兄弟报仇！”他愤愤然，喘着粗气。

　　我在他面前放下一碗梅子汤，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九哥称自己是‘出家离世之人’他都觉得是大逆不道，忤逆皇威！最后把八哥九个开除宗籍，押回京改名‘塞斯黑’。九哥子以母贵，哪受过这种待遇！他真是欺人太甚！九哥被监禁，四面高墙，前后门又被封，只有转桶供传递饮食。那时候正是酷夏，蝇蚋遍地，根本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如果是他去住，不一定比九哥熬的久。九阿哥不久就不省人事，看守人员也不请医生调治！”

　　“不把人当人看！”

　　“对！”他拍案而起，带翻了汤碗，梅子汤撒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就是这句话！连你都说的出来可想而知我们是什么心情！你叫他放我出去！有本事就也那么虐待我！有本事就放了我出去！小人！卑鄙！肮脏！”

　　他的话一下燃起我的怒火，“好！”却又想起了宜太妃对我那么不冷不热，就黯淡了神色，如果没有我，你的结果会不会比这样好上数倍？你最后是怀着怎么样的想法离开的呢？

　　“你哭了？”他站过来到我面前，伸手就要擦去我的眼泪，我一摆手，“不用。”就掏出了自己的手帕，刚要擦就被他一把夺下，他说：“这么脏的帕子还来擦眼泪？”说着，手就覆上了我的脸，“好了。”

　　我低头，轻轻说了一声：“多谢。”看着他夺下的帕子，又说，“用他把你家门墩儿擦了擦。”

　　他拿着帕子恍然失神的样子，半天才幽幽的开口道：“已经这么脏了。”

　　“嗯，是。”

　　他抬起头，对我一笑，“木初，以后别这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