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阳夜怪录》长剑拂柳来

4、四

　　说起这事儿，裴欢喜熟。

　　这家外墙被刮过之后，遣了宫女来白石楼说，她家遭了“鬼打墙”，要找人修墙。狐狸眼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说外头不太平，最近被“鬼打墙”的人多，让他们先排队，或者也可以加钱。

　　他们那次说的鬼打墙，和裴欢喜从小到大听的鬼打墙都不是一个事，那可是真的物理意义的鬼在打墙啊。

　　此刻宫女又说起这事儿，裴欢喜呆了：“白石楼还没来修你们家墙啊？”

　　那宫女泪光盈盈：“是啊，掌柜的说现在外头不太平，你们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个屁啊——想到那个掌柜的天天在楼里抄着手无所事事，就知道找茬扣大家的工资，裴欢喜就想骂人：“……可你们不是加了钱吗？”

　　“是啊，可掌柜的说别人家也加了钱，问别人家加了多少，他也贵人语迟。”

　　还贵人语迟，他根本就是贪得无厌。

　　裴欢喜有点尴尬：“呃……如果真是因为那道墙让你们困扰，我回去就催催他。”

　　宫女连连道谢，可书生皱皱眉头：“九凤朝阳局，一道墙坏了，想必也没那么重要吧？”

　　说着还看了一眼罗铁拐，后者已经一副胡子吹到天上的不屑模样了：“找先生看事如同找郎中看病，若有意隐瞒，我们也爱莫能助。”

　　皇后娘娘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开口，问罗铁拐道：“您是怎么知道本宫夜惊多梦的？”

　　罗铁拐只是朝着西南努了努嘴。

　　书生这才注意到西南墙角那株枝叶衰败花却开得很好的梅树，冲着裴欢喜低语：“呀！西南有异梅，主屋主惊悸发噩梦！咱俩都没发现！”

　　裴欢喜也看了看那株梅树，装出一脸的恍然大悟。

　　罗铁拐又是轻蔑一笑，说：“如果是轻微的惊悸，恐怕与此有关——可像夫人这种，如方才这位小友所说，您这宅子布局很好，九凤朝阳的布局，断不至于因为点儿改动就招惹邪祟——恐怕还是您自己的原因，招惹了什么东西吧？”

　　而那位娘娘听到这里，垂下头来，和左右侍女耳语了几句后，进了口茶。

　　隔着一道屏风，周围的侍女全部站定了，一道温和坚定的声音低低传出来，众人皆凝神细听：“多方试探，让先生们见笑。其实，招惹邪祟的并不是我，而是犬子。”

　　接任务时清清楚楚说的是夜梦不安，裴欢喜甚至还想着只是夜梦不安的话，倒没什么危险，还在白石楼里偷抓了一把安神散。结果看了半天了她改口说是儿子撞邪。

　　她听完皇后这话，立刻惊慌地瞥了一眼老头和书生。

　　罗铁拐揣着个手，兴趣正浓。书生更是关心起来：“娘娘，令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仔细讲讲！”

　　话音刚落，那位娘娘忽然垂下头去，抽泣起来，抽泣声越来越大，衬得裴欢喜想去撞书生手臂的小动作都不合时宜起来。

　　眼见娘娘的泪珠一时半会儿没个停，里头推搡着出来个服饰模样俱比外头高出一等的丫头，瞅了周围一圈，结结巴巴讲起故事，旁的丫头七嘴八舌着补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故事被讲得乱得没个边儿。

　　裴欢喜他们三个云里雾里半天，大概拼凑出个故事来。

　　原来皇后娘娘的儿子今年八岁，本该是上树掏鸟、下河捉鳖、狗看了都摇头的年纪，可那孩子一向少年老成、沉郁少言，也不爱和人亲昵。本来就古怪，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起，那孩子更怪了。先是呆头呆脑枯坐床前一动不动，最后就每天缩在床角睡觉，怎么叫也叫不醒。

　　皇后娘娘担心极了，可郎中也看过、先生也看过，药也没少吃、法术也没少做，儿子的情况非但不见好，还每况愈下。

　　尤其是最近，殿下“常常着火”！

　　半夜里，他衣服上总起火星子，有时候已经烧起来半截子。

　　她们夜里扑灭了好几次，如今都不敢睡，时时盯着，筋疲力竭。

　　“对了，”那小姑娘犹豫着补充，“殿下生在庚午日，金命，都说天火最克庚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天火克庚金什么的，裴欢喜不懂，但她记得狐狸眼提过：鬼大多独居，有些贵人奴仆聚居，是因为下葬时请道士作法术用奴仆殉葬。

　　此时的情况是两个贵人鬼住在一起。这是什么原因，裴欢喜后悔自己没事先问。是必须一起死？还是哪怕先后死了，葬在一起也算？

　　可惜见不到她和儿子，否则还能通过伤口推断一下死因。这也是狐狸眼说的，人死后会维持死时的样子。譬如摔死的脑浆沾在腿上，被砍死的身上烂着大洞。

　　书生听完故事，沉吟许久道：“令郎如今在何处？方便一见吗？”

　　皇后娘娘止了低泣，掩面低眉，沉思许久之后，对左右低语几句，先行告退。

　　左右婢女随即出来带他们三人前往后园。

　　裴欢喜见他二人都已经跟上，虽有顾虑，但也不得不跟上。书生一路上东张西望，反落在了后头。于是裴欢喜放慢脚步，也跟着他的目光东看看西看看。

　　书生察觉裴欢喜有意放慢脚步，走至她身边小声道：“你也看出来了？”

　　裴欢喜一惊，知道他是早看出那些宫女的反应不对劲。不管是讲故事的时候还是现在。

　　按理说她们与皇后娘娘和她的儿子朝夕相处，不该人人都对母子俩的遭遇如此冷漠，更不可能对事情的细节还有那样七嘴八舌的许多分歧。

　　裴欢喜抿了抿嘴，只点了点头。

　　“鬼话连篇，本就是因为生前身后记忆交缠不清，可能倒未必是她们有意诓骗隐瞒，”书生展开折扇，顺着周身一指，“可这是九凤朝阳的格局……她儿子有天下大运加身，早夭尚且不可能，怎么还会再惹上邪祟妖魔呢？”

　　“如此蹊跷……”裴欢喜的目光看向大步流星往里走的罗铁拐，满是忧虑。

　　“你放心，罗先生早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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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在宫女们的指引下，穿过一座又一座假山，绕过一片又一片湖泊，还穿过几个花园几个林子，终于来到一间小院门口。

　　罗铁拐在门口停住了，抻着脖子看一口井。

　　众人本都已经进去了，见他没跟上，又折回去找他。

　　书生掏出一把扇子垫了下，也坐在井边往里看。只见他将那口井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才抬头问皇后道：“令郎……是否害过人？”

　　鬼皇后浑身一抖，答得迅捷铿锵：“从未。”

　　裴欢喜拿眼角瞅见站得近的几个婢女暗暗换了一圈眼神。

　　只见罗铁拐听了这话，眼神在鬼皇后长长的幕篱上顿了顿，终于点了点头，道：“去看小皇子吧。”

　　裴欢喜也多看了鬼皇后一眼。

　　说来真怪，明明是大夏天，那鬼皇后却如冻死鬼一般，不仅戴着长长的幕篱，还穿了件长长的黑袍子，走在路上有一截后摆拖在地上，蹭了许多灰。

　　罗铁拐和皇后娘娘先进屋，书生紧随其后，裴欢喜和几个宫女走在最后。

　　裴欢喜逮着机会问宫女说：“娘娘在宫中，一直穿这么多吗？”

　　宫女摇头：“原先不这样，有一天突然穿这样多。”

　　另一名宫女回忆起来：“那天娘娘似乎是说，觉得胸前的大洞不好看。”

　　“胸前的大洞？”裴欢喜皱起了鼻子，“胸前为什么会有大洞？”

　　“大家生来不都这样，有的身上有洞，有的缺胳膊少腿，为什么要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