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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共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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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稍缓,空气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明州府衙上下彻夜未眠,无数人执灯往来,几乎要把地皮翻过来刮三遍。
朱雀让燕谷将俘虏的凶手交给韩落处理,特意叮嘱了如何防范,自己则找人寻了僻静处重新沐浴更衣。
等她收拾好已是五更天,外头天光大亮。
一名陌生的清秀小婢在紫晶暗示下,怯生生地开口,“韩总管使奴来和娘子说,殿下早休息了,不敢惊动,请您忙完了去见殿下说。”
朱雀困倦难耐,方才在沐桶里小睡了一觉,此时无可奈何,带着一腔郁火往宣王所居的内院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朱雀,也小声禀告,“殿下说,主簿回来就请立即进去。”
朱雀深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交代紫晶去睡,自己悄然进来。
院中已经被清洗过,一切洁净如新,她才站在门口,就听到宣王声音朦胧地问:“朱雀?”
“是。”
朱雀心里的郁火都化为块垒,她犹豫片刻,终于揭帘进去。
越过重重帘幕,她多走一步都觉得心里多压了一块石头,等到宣王床前时,已经步履蹒跚,心里仿佛揣着一座山。
“昨天那人,我没见。”宣王挣扎着坐起来,撩开鲛绡帐。他睡眼迷离,面无表情,显然是被她吵醒了。
“是。”
朱雀觉得自己也没太多话要说,顺手接过鲛绡帐挂上了金钩。
她脑中乱糟糟地不知想些什么,无端察觉腰间一紧,低头看是宣王重新又倒回枕上,手臂伸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袂。
看似困倦难掩,连眼睛都合上了一多半的宣王,唇角微微有一点向上的弧度,“娘子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熬。”
他这画风与前世那人迥然不同,朱雀将视线掉转向别的方向,顺便翻了个白眼。
她这一夜从头折腾到尾,此时站着也能睡着,一时间没想到忌讳,顺势在宣王床畔坐下来。
“那人闹着要见我,说要举告你谋害我。”宣王的声音似有朦胧之意,“我已经交代韩总管,这种离间你我的话,以后不必说给我听,非要说就写个万言书过来看。”
他这是在给近卫侍从立规矩,既是尊重朱雀,也是要令所有人安心。
毕竟猜忌、流言最伤人。
朱雀明白他是“用人不疑”的意思,唯其明白,越发惆怅。
她不是遇事逃避的小女儿,垂眸望向宣王时整理好了表情,淡漠又冷峻,“我之前审问郑泽,得了两瓶药,说是能治殿下身上的毒,我直接扔河里了。”
“你不信郑家会给真的药?”
“殿下,你身上这毒说是从胎里带的,其实来源未知,这几年经过我……我们沈家各位师长治疗,症状早已经有了变化。”
朱雀险些说漏了嘴,生生把“我爹”改成了“我们沈家各位师长”,瞬间困倦之意十成走了七成。
吓醒的。
宣王似乎精神不济,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眸似睁非睁,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应了一声。
朱雀为了遮掩这句口误,匆忙又扯些别的,“郑家听说你病重的消息,遣人送药又带足了兵力,这药么……或许是另一剂毒药,延缓你现在的毒性发作,但是不能根除,且必须事事听命于郑家。”
“什么?”宣王缓缓睁开左眼,小声问。
他面色苍白,似笑非笑,全无朱雀熟悉那人的冷峻严厉,声音温润又柔软,仿佛夏日里冰浸的荔枝。
眼前这病弱美人,当然不是她的故人。
朱雀犹豫着想把刚才的辩解再说一遍,宣王已经又合上了眼睛,悄悄握住她的手 腕扯了一下,“娘子不困么?过来躺着说话。”
朱雀彻底清醒了,全身关节都僵硬成石头,半晌才能说话,“殿下也不用这般吓人。”
“这两瓶药其实大有讲究,你若和我说,我一定早就告诉你了。”
宣王的话语里似有笑意,稍微向床里挪了挪,“你来躺着,我悄悄告诉你。”
他甚至都没放开握紧的手。
朱雀也没什么激烈的天人交战,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人落了蛊,和衣在他床畔躺下,鞋都还在脚上。
脑袋摆上他的软枕,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毫厘,熟悉的气息又冲进朱雀鼻端,直接奔袭入心、入脑、入四肢百骸。
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她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后畅游如意幻境,还是一场大梦正酣。
宣王的声音朦胧,似有若无,“郑贼定然会对我说,药有一真一假。再编一套什么谎话,比如为了防备落入我手重刑逼供什么的,其实……”
“哦?”
“当然不会有毒药……我若死了,福王拿什么与秦王相争?”宣王轻笑。
朱雀立即理清了其中关键,小声问:“所以……殿下身上的毒,是郑家下的吗?”
“当年害我母亲的是柳妃与郑氏合谋,我身上的毒,怕是郑氏下的手。”宣王突然凑近一点点,微声叹息,“陛下说……我要有什么不妥,郑氏阖族陪葬。”
朱雀大概懂了其中波折,按前世的情况来看,宣王一出生就因外敌入侵与母亲分离,彼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将他交给郑氏抚养。
等到太子回长安登基,郑氏诞下了如今的福王,宣王也被皇帝接在身边亲自抚养中,直到十五岁后出宫开府这期间,郑氏对他下手的机会可太多了。
原太子妃柳氏死于西狩途中,皇帝至今没有立后,郑氏这蛇蝎美人,从陪伴表姐待产开始,一步步走到后宫里的高位嫔妃。
“你莫不是在腹诽陛下花心滥情?”宣王突然轻声问。
夏日清晨的空气潮湿又闷热,朱雀心里压着的那座山又重重加上一块巨石。
“不敢。”
“当年……陛下误以为柳氏是罪魁祸首,并没有察觉郑氏的狼子野心,她又和我母亲极相似……陛下又非铁石心肠,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母亲当初在长安战乱中,被崔家相救,另嫁崔亿,大家也算是扯平了。”
朱雀听他絮絮说起旧事,已经有了七分睡意,宣王这最后一句话如晴空霹雳,瞬间把她烧成了焦炭。
宣王向她提过,崔徵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
彼时她只顾愤慨宣王把药拿去救了母亲与兄弟,又嫌恶前世那位宣王居然不阻止,再加上自己的立场,并没有追问细节。
此时宣王主动提及,她才知道与自己所知的前世完全不同。
“陛下……知道吗?”
宣王无声轻笑,“知道。”
朱雀瞬间已经脑补了一出君夺臣妻的大戏,刀光剑影,恩怨痴情纠缠,难分难解。
宣王似乎猜到了她所想,深深叹息,“不许胡思乱想。”
“哦。”
“其实你如果见过陛下……也不难猜。”
朱雀前世见过皇帝,这位本朝的中兴之主褒贬参半,史册上记载他事迹的每一行中,都掺了嗜血疯狂四个字。
再联想前世崔徵生母早逝的消息,她脑补的画面已经走向离奇黑暗风格。
宣王并没有再提父母间的故事,呼吸深长,似乎已经蒙眬睡去。
朱雀想及前世,心里那座山涌出无限岩浆,所过之处皆为焦土。
她心中煎熬了不知多久,疲惫倦怠终于突袭她的意志成功。
梦里有无数前世的旧人来寻她,无限欢喜无限悲凉,最终无限怅惘。
等朱雀再醒来时,正好听到身畔的宣王在说,“……她杀调月凉时你没在?既有功勋,任人唯贤,有何不可?”
她稍有警觉,宣王一只手伸过来,覆上了她的唇。
“殿下看中她的才干,已经任她为官,为何……还要娶她。”这声音却是林牧的,少年声线里听不出情绪,似乎单纯只是想不通。
宣王漫不经心地赶他走,“滚吧……等你遇着喜欢的小娘子就懂了。”
林牧估计是听见他前二字已经开溜,此时回答的“知道了”,声音已经是从外头远远传来,第一个还字在院中,最末一个字已经杳不可闻。
宣王喟然轻叹,“这傻子……我怎么感觉养了个儿子。”
朱雀忍不住笑出声,她睁开眼睛,见宣王坐在床畔回眸望着她,似有无奈之意。
宣王悠然叹息,“一腔赤胆忠心,事事为我着想,就是看不出来我对娘子的……”
朱雀最受不得别人直接表白,若暗示她还能装不懂,当面直陈心意,她总是不忍心拒绝。
她匆忙坐起来,想要找个话题来遮过去,因见室内光线晦暗,凉风细细,误以为自己一觉睡到夜里,“殿下戏言,微臣愧不敢当,这一觉睡得也太沉了些,竟然已经入夜了吗?这可……”
宣王垂眸不语。
室内突然亮了一瞬间,凉风骤紧,接着一声惊雷轰隆隆地追过来,仿佛在人耳边骂了一句粗话。
朱雀想到这个糟糕的比喻时,忍不住破颜微笑。
“娘子……不信我。”
宣王深深叹息,仿佛肺腑里有什么苦楚,一起随着气息流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