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别酒》柳八斤

5、灾后

　　积蓄多日的雨像是开闸泄洪，其势汹涌，滂沱如怒，这一下，就是两天一夜。

　　柳煜身边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松软，将他整个人带着往下陷。他直到这时才似乎回过点神，撑着膝努力站起身。

　　天地一色茫茫，只他一人茕茕孑立。

　　“丁肃！丁肃！丁肃！”他又向着四方大声呼喊，然而回应他的始终只有瓢泼的雨水。

　　他沿着那巨坑边走边喊，这才发现这坑洞远比他以为得更大，水已注入半满，看不清底部究竟多深，用脚丈量，居然绵延数十丈不止，俨然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湖泊。

　　放在平素，他见到这等奇景或许有闲情逸致看个究竟，但现在他心乱如麻，对这自然雕凿的鬼斧神工不曾多看一眼。大概又找了大半天的功夫，直至暴雨初歇，苍穹终于破开一丝天光，却仍是没有那十六个人的影子。

　　背上的伤口已被雨水泡烂，然而柳煜浑似不觉。空山新雨，阳光明丽，和风吹过，那湖泊的涟漪轻轻荡开，温柔得好像之前的暴雨不曾出现过。

　　远处有脚步纷杂的声音传来，响声越来越大，至柳煜面前停了下来。他抬头看，见来者五、六人，皆是红衣束袖，前胸四朵旋转燃烧的烈焰绣工精巧，正是灵焰山庄的家奴。

　　这五、六人远远见到柳煜像是不敢相信，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单膝跪地：“二少爷，奴才奉庄主和年老夫人之命特来找您，您这是……”柳煜折腾了这些时候，整个人如从泥水里捞出来，早已看不出原来俊秀的容貌，头发板结，衣脏如丐，靴子也早就扔了，光着脚，踩在湿泥里面。

　　“那十六个人，找到没？”他开口说话，声音已经嘶哑。

　　为首的那人叫佟昀，做事机灵，被柳长天特地要求过来找二少爷。他听柳煜嗓音干涩沙哑，说道：“二少爷，我们是奉命来把您带回去的，其他一概不知。”

　　“那我自己来找。”柳煜说着，便准备绕过他们继续找人。

　　佟昀反应迅速，退后两步赶忙伸手拦住他：“二少爷，您这情况——我看您最好还是和我们先回去吧，找人的事可以慢慢商量。”

　　柳煜看他一眼：“慢慢商量？你们现在是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可怎能大言不惭地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佟昀道：“庄主和年老夫人只命我们把二少爷找到带回。”他看了眼前方被陨星炸出的巨坑，有点着急，“陨星侵袭百年不遇，灵焰山庄也多处受损，二少爷你得和我们赶紧回去才行，老夫人和庄主都急着呢。”

　　柳煜道：“不是我不肯，但听闻庄里十六人在陨星坠落时正在这里，我得找到他们才行。”

　　旁边有一人嘴快：“如果这些人真的在这风吼垭，想必也已经被烧成灰或者砸成肉泥了，怎么还可能找得着呢？年老夫人风尘仆仆刚赶回山庄就要见你，没想到你居然不在，问了好些人才知道可能是去了风吼垭，她赶紧让我们来找你，这边儿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要小的说，二少爷现在这幅样子……还是先回去拾掇拾掇再做计较为好。”

　　柳煜虽然待下人和善，却不满他们胡乱猜测，当下冷言道：“你们先向我爹和奶奶覆命，就说我找到人马上回去。”然而他刚走出两步，突觉头重脚轻，身子一晃就要摔在地上。

　　佟昀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同时不自禁“呀”地叫出声来。他那扶住柳煜两臂的手心热到发烫。

　　“二少爷，你这是烧得厉害呀！”

　　原来柳煜一直借着一股子倔劲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暴雨滂沱中寻人，伤口引发了高烧，又被雨连续淋了近三天，到现在能站着说话已经是用尽了气力了。

　　后面跪着的几人围了过来，柳煜脸上的脏污泥浆把他红得不正常的脸色给掩住了。

　　佟昀当机立断，指着其中一个大个子：“雷敦，你来背二少爷。”又对另两个道，“你们两个，过来一起帮忙，我们必须赶快回山庄去！”

　　柳煜还逞强：“我没事！等我找到他再回……”

　　话说一半，那唤作雷敦的大个子倒是实诚人，已经自顾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另两个人架着柳煜，不顾他反对，往前小跑了几步，将他往雷敦背上一送。这一颠一送，对平常人倒没什么，但柳煜伤病累饿了三天，之前还又三天三夜淬炼暗器，这会儿挣扎的力气也使不出了，被左右夹着没法动弹，惊怒之下只觉又一阵头眼昏花，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佟昀一看更不得了：“完了完了，这二少爷可是年老夫人的宝贝！下任灵焰山庄的庄主！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快往回赶！快！”

　　……

　　幽庭清樾来来往往的人忙碌着，有的擦身、有的把脉、胧夜站在一旁毕恭毕敬接过大夫的药方就去抓药了。这大个子雷敦在灵焰山庄五百号人里力气之大，他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从风吼垭一路背着柳煜还能健步如飞，回到灵焰山庄时刚过申时。

　　年老夫人坐在床头，拄着龟背杖在地上顿了几顿，心疼地说：“我就知道这次出远门会出事，心里头一直莫名地七上八下，临出门应该让师吾卜上一卦的。”

　　灵焰山庄的大小姐柳蕴烟陪在旁边，她垂头看了看柳煜烧红的脸色，心里颇为愧疚。她一人将自己在密室里反锁，倒腾了好些天，窗外之事一概不闻不问，更不知道柳煜为护丁肃被鞭打，直到陨星直落风吼垭石破天惊的那一瞬，她才赫然发现原来出了大事了。

　　庄主柳长天站在她身边安慰：“娘，煜儿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庄里的损失也不大，屋舍墙瓦该修葺的修葺，失踪的那十六个人我也在派人找了，如果出了事的话，无非就是多费些银子以作抚恤罢了。”柳长天浓眉长目，穿一身得体的赤色长袍，话语听着平静，像是这点儿事情压根算不得什么。

　　年老夫人抬头瞪他：“损失不大？你没听大夫说煜儿烧得凶险，再晚个一天半天说不定要出大事的！到时你怎么和九泉之下的星月交代？！你怎么和灵焰山庄历代列祖列宗交代？！”

　　孙丽淑听到苏星月的名字脸色沉了沉。柳长天知道年老夫人是爱孙心切，和气劝道：“娘，现在这不都没事了吗？煜儿主要是太过劳累，身体负荷不了，只要吃了药多休息段日子，好好调养就行了。”

　　年老夫人叹气，突然转眸看向了身后站着的孙丽淑和柳炽：“现在你们两个谁能告诉我，煜儿背后的伤是怎么回事？”

　　孙丽淑神色闪烁，柳炽见状站前一步回答：“奶奶，是这样的。阿煜的下人见奶奶和爹不在，言行放肆，不知礼数。娘是爹钦定的代庄主，在他出门期间掌管山庄一切事务，可那小子丝毫不把娘放在眼里。娘本打算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家法还没落下，阿煜却扑了上来为他挡了一鞭子。”

　　“炽儿说得没错。”孙丽淑赶紧也道，“我本来可没打算碰煜儿一根汗毛，只是鞭子甩出去没来得及收势罢了，谁想到他居然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奶奶。”柳炽又道，“这事儿可不是我们空口白牙随便胡诌的，好几个家奴都亲眼所见，要是不信可以问他们。”

　　年老夫人寻思片刻：“那个下人是什么人？煜儿居然甘愿为了他挨鞭子？！”

　　柳长天在旁问：“是不是丁肃？”

　　孙丽淑道：“对，就是那小子！”

　　柳长天对年老夫人道：“娘，他是和煜儿从小一起长大的近仆。”见年老夫人似乎还没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十几年前我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年老夫人这才轻轻“啊”了一声：“就是那个孩子呀！”她讶异道，“他们俩居然感情这么好的吗？”话语里多少藏着些不满。

　　柳炽说道：“奶奶，何止呢，阿煜对那个丁肃可是比对我这个大哥还好，我在想，他是不是以为有阿煜撑腰，所以说话行事才敢如此放肆，不把我们这些主子都放在眼里了。”

　　年老夫人默了半顷。她是第一次知道孙子居然和个奴仆混在了一块儿，他明明应该知道灵焰山庄最重视尊卑等级，于是心下不悦。

　　想当年丁肃在难归道被捡回时，脐带都还未剪，她就曾表示异议，因为即使只是个奴仆，她的要求也是每个人都能追溯到户籍，灵焰山庄向来只收良籍，不要贱籍，何况这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是柳长天力排异议，破格将他收留下来。

　　当年他初掌管灵焰山庄时，特求常年隐居但精通堪舆卜筮的师吾预测吉凶。师吾卜算下来称灵焰山庄五行属火，八方聚炎方能破水相相克，所以柳家兄妹三人名字均带火旁，连这捡来的孩子也被赐火系的“丁”姓，单名一个“肃”字，意为恭敬、端严。

　　年老夫人把这些情绪先搁在一边，盯着孙丽淑道：“我们先且不论这些吧。就算那孩子有错，你要行家法，也用不上凌血鞭吧，难道是那孩子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坏事儿吗？”

　　这让孙丽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柳炽道：“奶奶，娘这也是恨铁不成钢，一时急了眼了，这不，就一鞭子马上就收手了。”

　　年老夫人“哼”了一声：“她再打一鞭子，我的煜儿就给她打死了！丽淑，你心念不静，这个月给我抄一百遍《心经》来！”

　　孙丽淑脸色一变，让她画眉弄妆的话多久都行，但要她坐下抄经书那可是要了她的命了。

　　柳长天知道她心思，开口劝道：“好了好了，娘，煜儿现在已经没事了，也是我让丽淑代行庄主之职，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这事儿就算翻篇吧。”他看向孙丽淑，“我再说一遍，除非大恶之徒，不可使凌血鞭。庄里现在还一团乱着，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着，赶紧去吧。”

　　孙丽淑得了大赦，松口气，答应一声就和柳炽一起赶紧走了。

　　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柳蕴烟凑过去一看，喜道：“呀，阿煜醒了！”

　　柳煜悠悠转过了目光。年老夫人低头看他，疼惜地摸着他的头发：“煜儿，你总算是醒了！你看你，才没见这几日，小脸又瘦了一圈，好好地给下人出什么头，弄得自己受了伤！”

　　柳煜道：“奶奶，爹，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啊。我只是制练暗器，多费了精力，不妨事的，至于受伤——那只是个误会。”

　　柳长天道：“此次我们是因为事情办得顺利，便和你奶奶早回了两日，途中看到天色不对就让马车连夜赶路，想不到刚到这里就发现风吼垭被陨星所击，山庄里也乱成了一团。”

　　柳煜急忙问：“爹，我听说有十六人在风吼垭没回，找到他们了吗？”

　　柳长天摇摇头：“你醒了就好，这会儿我正准备亲自去一次风吼垭一探究竟。”

　　年老夫人道：“长天，刚回来不歇会儿吗？这点儿事派下人去就行了。”

　　柳长天已经向门外走去：“还是自己去看看安心，这次陨星坠落百年不遇，也不知兆吉兆凶，倒不是为了那几个下人，而是不亲自去一趟实在不放心。”

　　柳煜也想跟着一起去，还没下床又是一阵头晕欲倒。年老夫人一把将他摁回床上：“干什么？晕一次不够，还要再晕一次？煜儿，你这烧得可不是一般的严重，本来就已经伤上加毒，又淋了一场暴雨，若不是雷敦他们及时把你带回，奶奶真不敢想事情会糟糕成什么样！”

　　“奶奶，可是那些人还没找到！我要去帮忙！”

　　“你帮什么忙？！”年老夫人风尘仆仆地回来第一个担心的就是这个孙子，派人找了半天才把他找回，却没想到他刚醒转便心心念念着那些下贱的奴仆，此时心中不禁团着股气，“你是下任灵焰山庄的庄主，要拿出点主子的威仪出来，你是找哪个人？丁肃是吗？”

　　乍听到丁肃的名字从奶奶嘴里蹦出来，柳煜微微一楞。

　　年老夫人察言观色，知道被自己料中：“他也在那十六人里对吧？煜儿，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养伤养病，哪儿也不能去！和来路不明的下人混在一块儿成什么体统了？！要不是他，你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事儿是孙丽淑挑起的，鞭子也是她抽的，年老夫人自然不爽，但相比之下，她更迁怒于那个让柳煜挡鞭的下人，觉得都是他连累了自己的孙儿受苦。

　　柳蕴烟眼见奶奶发了火，赶紧说道：“阿煜，你现在自己身子还虚着，怎么去找人，走两步又要晕了。其实爹已经派了好几队人马先后去了风吼垭，人多力量大嘛，他们那么多人总比得过你一个，如果他们查探到什么情况回来禀报，你却出门寻他们去了，那不就正好错过了吗？还不如守在家里等消息，你说是不是？”

　　柳蕴烟和柳炽是龙凤胎，两人却是完全迥异的脾性。柳蕴烟说话爽利，条理清晰，柳煜一手扶住额头，太阳穴还在“突突”跳疼。他本是冷静而通透的人，只是遇上了丁肃失踪，一时急得失了智。柳蕴烟说得没错，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哪儿都去不成，待在灵焰山庄等消息是最好不过了。

　　“好。我就在这里等消息，哪儿也不去。”

　　年老夫人闻言脸色稍霁，她将柳煜身上的锦被掖好：“煜儿，你是灵焰山庄未来的主人，那些犄角旮旯的人和事不是你应该关心的。这次陨星降落，我看并非吉兆，也不知道我们灵焰山庄运命如何。以后能否在声望和成就方面胜过那萧家堡，重担可都压在你身上了。”

　　柳煜半阖双眼佯装成一副疲累的样子，再也不想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