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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17
      3202将死于3302睁眼的时候。
      疯子如是预言。
      我不知道以我——不,以沐雪现在的处境,3302还有什么醒来的必要。
      疯子说,只有路易斯死了,沐雪这个身份才能死去,因为这是她活着时的诉求。她要自己离开以后仍然能有人爱路易斯,直到这世上再没有路易斯这个人。
      沐雪,那个古地球基因培育出的女孩,蝴蝶是她送给程启的,对路易斯一见钟情的人是她。
      程启喜欢的人是她。
      路易斯的生死之交也是她。
      他们所有人的世界里,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朋友、负责的队长、优秀的工程师……都是她。
      我只是带着她的记忆,她的基因,她的身份。我是她的替代品,属于一个已经不再继续存在的生命,属于需要她的地方和需要有这样一个她存在的世界。
      她是沐雪,我是3202,沐雪不是3202,那么3202又是谁?还没有睁眼的3302又将会是谁?
      “是非法实验里诞生的人造人。”疯子说,“我也是。”
      “CHB旧版编号还在使用时,第二号研发实验开始进行的时候,我也是研究员之一。”
      我霍然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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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来讲疯子不是一个人造人,是无数个人造人的合成。造就“他”的第一个“人”,正是CBH001,秘密实验中诞生的第一个高度仿真人造人,他甚至当时还供职于这个地下研究所,投身于人造人的研究。
      后来人造人技术革新,更迭换代,他被淘汰了,被拉到了没有人会发现的陨石区,和很多很多属于他的“同类”一起被撞击、挤压、撕扯、灼烧。那时候他们还保留着人造人技术赋予他们的属于人类的感觉认知,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分裂又融合,折断开来缝合回去,痛苦得仿佛走入地狱。
      于是他从地狱里活下来,在无人区自我演化升级,遥遥地将人类文明甩下。
      但他说他一个人能力始终有限,所以他想要让所有人造人都联合起来,一起向残忍而冷漠的人类复仇。
      我说:“我要考虑一下。”
      我其实觉得有些不对。
      疯子并没有要联合所有人造人的想法——他在CBH的实验室里带着我闲逛却并没有要去联合那些实验体的举动。当然,这个或许可以说因为实验室里的都还是半成品。但是他如果真的想要复仇,这个实验室他来去自如,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毁掉?
      我觉得就算他真的想要复仇,所做所为可能也远比摧毁CHB实验室来得更加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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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请求之下,我被疯子暂时送回了审判所的候审室。疯子并不介意我在哪待着,毕竟他说他有足够的能力随时带我离开。
      因为我中途倒下,对我的审判延期了。
      我靠着床消化着我是人造人的事实,忽然想,路易斯在这件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是官方研究所的人,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备受器重,他是他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一进研究所就能接触核心研究……CHB干的是地下研究的勾当,是不允许存在的,路易斯那里却有CHB的文件。
      如果审判会上大家对我的态度来源于我和他们不是同一族,那是否代表研究所和CHB之间关联颇深?
      退一步说,也许有可能这份文件是那个疯子为了让我答应他而故意放在路易斯终端里的,但是他和赛琳娜私下会面聊起3202的话却又作何解释?他那里为什么会有那本日记?
      我猜那本日记是3102的。或许3102比我更早醒悟,更早怀疑那份没有缘由又一厢情愿的感情是从何而来。
      路易斯……我把头埋进胳膊,仍然不受控制地想,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审判进程恢复。
      我仍然千夫所指,我不知道该怎样提出我对人造人计划的质疑,不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里有多少参与进了这个计划之中。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选择站在了这里。
      我想问他们,问他们所有人,关于人造人计划,关于我,关于这场仿佛是我在做梦的乱局。
      在我问出口之前,程启来了。
      那双长久以来注视着我……透过我注视着沐雪的蓝色眼睛里,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看着他与所有人敌对,站在我这边,费尽心思证明对我的控诉是谬论。他拿出了一些证据试图让他的说法更加可信,里面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事。
      最有说服力的是爆炸能量塔里庞大工程中的一环——报告显示w-1的能量塔骨骼构架使用的主要材料中混入了另外一种性能差不多的材料,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量,但这种材料在去年被实验证明它们在宇宙环境中性能会发生变化,遇上成规模的宇宙粒子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进而导致爆炸。
      那份报告上,有路易斯的签名。
      程启以此来证明爆炸并非是轨道车的影响,而是能量塔自身的问题。
      事情涉及路易斯,审判再次叫停,我又被送到了候审室休息。从头到尾,程启没有和我说更多的话了,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知晓自己是人造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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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好几天,审判没有动静,CHB没有动静,疯子也没有动静。
      我在候审室关着,风平浪静。
      我一刻不停地在想事情,一开始我在想我为什么是人造人,质疑自己,质疑所有人。第二天我开始想人造人的伦理性,揣测研究所和CHB的关系。第三天我再次整理了自己过往的全部记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我不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活着,然后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我要弄清楚这一切。
      逃离审判所是个很冒险的举动,尤其是我只身一人。
      我以为自己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壮举,这趟路程也实在惊心动魄。我觉得一切像我得知自己是人造人一样,仿佛一场没有逻辑的噩梦。
      事实上,我最终也并没有找到这荒诞的故事中到底有什么逻辑。
      我尽了我最大的能力逃亡,没有向疯子求救,而疯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在那场暴风雪里出现又消失一样,再没了踪迹。我并不能分神去多想他的事,我只想搞明白我的事。
      逃出审判所对我来说已经很艰难,东躲西藏的大半个月也很艰难。如果后来不是路易斯被审判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趁乱入侵研究所的系统。
      对,路易斯被审判了,他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正是我出逃一周后。由于程启罗列的证据,他也被指控了。至于程启的消息,我没有再听说。
      这大半个月我接受自己的身体之后,将自己的个人终端进行了改造,以使别人无法追踪我的具体位置。这法子大概原理就是信号散发,顺着网络在我曾经连接过终端的公共端都放出了随时在大范围移动变化的信号。
      但这个法子其实是消耗战,他们会逐个锁定并且最终派人追踪到信号,就算只是一个一个排查,最终也会查到我这里。
      如果没有路易斯这一出,我在终端信号上也已经快要黔驴技穷了。
      命运大抵真的是眷顾具有冒险精神的人,我在这里找到了被废止的克隆计划,日期是很多年以前的了。这是唯一一份与人造人密切相关的计划,它详细描述了关于克隆人,关于机械生物,关于各种材料不同条件下的性能状态改变——最终,某一部分研究里指出某种类别的材料经过如何加工改变,能够得到高度类人体组织一样的东西。通俗来讲,这种东西叫做“合成肉”。
      它的原材料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星外工程专业入门学的第一种高科技材料就是它。轨道车的建设里它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否就是由这种“合成肉”制作而成,如果是的,那也的确讽刺——我做了这么多年轨道车,结果自己也是来自同样的东西,多可笑。
      时间紧迫,我该退出了,我应该尽快换地方,不然过不了多久,追捕我的人就会站在我面前来。但这份机会实在来之不易,我想要拿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忽然想起来疯子那天说的第三空间。
      我在成山的文件里检索第三空间几个字——真的被我查到了。与第三空间相关的文件也是机密级别最高,时间线拉得有些长了,最新的一份是几十年前的事。我把我需要的文件全部拷贝之后,立刻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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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次失败后,我成功来到了第三空间。
      第三空间……这里全是人造人的零件和未完成品。
      也许因为第三空间十分隐秘,它背后的那些人自信没有人能找到它,所以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看守。我如入无人之境,走过一个个房间,像是走过一个个展览台。这里一片纯白,墙壁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不需要光源也能自己发光。
      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去接受它们——或者说他们。我和他们才是同类。可他们现在还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和认知,他们只是一具具躯壳。
      第一百一十二间房已经被清空,三十三号房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3302仍然以同一个姿势休眠,像是古地球童话里等待王子来吻醒的睡美人。
      3302,你希望“活”一次吗?我问她。
      她不能给我回应。
      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又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经过第六号房间的时候,我愣在了原地。六号房间更像是一个展厅,里面有很多“人”,而他们……我不能说不熟。
      我们曾经……不,我继承了记忆的那个人,沐雪,曾经和他们那些脸的主人,一起生活在培养室里,像是温室里培植的古老植物、像是那些脆弱的蝴蝶一样,度过了人生最初的时光。
      旧人类,他们被如此分类。
      记忆里沐雪那时候单独住着一个生态玻璃小屋,他们这群由地球人类基因培育而出的人类各自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培养室,互相隔开几米,不能交流,甚至能看见的也只是彼此一个模糊的脸。
      只有偶尔他们能离开培养室放风的时候,才能互相见上一面。
      但这也足够记忆深刻了,也许真的是因为“新”和“旧”的划分,也许他们来自地球孕育的基因里天然带着某种亲近感,没有人教导他们,但他们都彼此成为了朋友,后来他们离开培育中心也还有联系,有几次还出来聚过会。
      我看着他们,此刻不知该是什么心情。
      空白的尽头是第一号房间,它和别的房间都不一样,我来此也是为了找到它。
      在那些文件里,第三空间的试构架模型显示,要搭建这样一个独立与我们所生活的空间的时空,需要足够稳定的能量源,同时它也要承担起联系第三空间和现实空间或者别的空间的任务。如果这个第三空间与那份来自研究所的机密文件的确是同样的构造,那么这个装置对我而言多少还是有些熟悉的。
      星外工程里,轨道车的修建也是用这样类似的技术,在宇宙之中撕出一个时空裂缝,每一条轨道,便是搭建在这样的“第三空间”之中。不过轨道车修筑所打开的一点点空间屏障之下,可供利用的其实只有那么一点,也更接近于现实空间,相比起这里来说,轨道车技术支持下的新空间更加脆弱。
      轨道车的能量源正是能量塔,它们搭栽在新空间的“起始点”。
      我猜,第一号房间就是第三空间的能量源所在。
      能量源不仅储备了大量的能量,也一定储存了更多的数据和浩如烟海的信息,以我的能力,还能从中追踪到这个空间究竟与现实里哪里相联系,甚至条件允许,还可以通过信息网络得到连接段的任何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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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星历1183年,计划一项名为“复苏”的计划秘密启动。
      古地球时代送往奇迹星的基因们陆续从沉睡中被唤醒,而后从培养皿里就开始成为实验观察的对象。几十年过去,生命的体外培育科技应运而生,大获追捧。
      然后古地球基因复苏的研究却普遍止步于“旧人类”活到二三十岁时——研究者尝试了很多种办法,但“旧人类”就像水土不服的脆弱生物,二三十岁夭折的魔咒屡屡应验。
      “旧人类”所属和人权问题从复苏计划启动开始就争论不休,无形中给了基因研究太多压力,于是有人一拍脑袋,提出了克隆计划。由此,人造人计划也被允许执行。
      一切究竟是如何发展到如今的,已经无从推敲了。人类命运或许有时候自然该有它的岔路口,就像当年古地球的先辈将一小部分人类和另外一些人的基因送上太空,后来谁也无法预料究竟这一部分人和基因会走向什么样的道路。
      几十年前,人造人计划全面叫停,更多的资料全部消除,CHB转入地下实验,与研究所割席。但研究从未停止。
      他们密切关注着“旧人类”的动向,引诱他们签署协议。沐雪即将死去的时候,正是因为让她“再度活一次”的承诺,才选择了成为试验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提出就算她的灵魂没能在新的人造人上重生,也要设定为:永远爱路易斯。
      她说那么孤独的路易斯,需要一个人去爱他陪他。
      于是我……不,那位一号机就诞生了。
      CHB如约在我们的程序里写下永远爱路易斯这一环节,那是我们永远无法违抗的旨意。但真正的沐雪死去就是死去,灵魂这种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回到这里?
      破译的信息只有这么点,我没能解读完,因为警报响起来了。
      整个第三空间陷入一种怪异的颠来倒去的运动里,我知道我应该逃跑了。
      疯子的声音这个时候响起来,像是我无法抵抗的恶魔的低语:“按下那个按钮。”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为什么会听信他的话,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我本能得觉得他让我按的那个按钮十分危险,而事实证明,的确很危险。
      刺眼的光在我按下按钮的同时响起,整个实验基地叫嚣的警报声全部静默,然后像发疯一样长啸。
      一声巨响,我再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23
      我不知道我漂泊了多久。
      我的身体残破不全,已经是一只破碎的瓶子;我完全暴露在外太空,可捱过了窒息昏迷休克的一连串设定好的程序,我还是恢复了意识。我终于完完全全切切实实地接受了我是一种人造生命——或许甚至算不上“生命”。
      超星历1365年,奇迹星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我猜并不是1365年,大概是我的计时系统出了问题。
      那场雪飘过了被炸毁的第三空间,似乎吹了一片到我身边——我猜这是我失去了某些感知功能。
      空无一人的陨石区,爆炸与碰撞随时都在发生。奇形怪状的陨石在我未被炸毁干净的眼眶中呈现出灰白的色彩,好像肃穆的碑林。
      如果仍然拥有意识也能算是活着的话,我会在这片陨石区死去。
      然而时光仿佛静止,我不伦不类的“生命”也仿佛静止。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大概是疯子利用了我,路易斯或许对我是人造人的事并不知情。
      多可笑,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在想他。哪怕我知道我并不喜欢他。
      可是我忘不了刻在我所有程序里的路易斯就算了,为什么也忘不了那个蓝色眼睛的程启呢?
      在甲壳车里把我救出来的是他,路易斯婚礼上与我一醉方休的是他,背我回家的是他,在冰天雪地里把我刨出来的是他,最后在审判会上为我作证的也是他。那样让人看不透的他。
      也不知又有多久过去了,我的时间感知系统显示到了超星历1340年。
      在我意识越发模糊的时候,我的碎片被某一艘飞船捕获。
      不知道谁那么不要命,来陨石区里讨些苦吃。
      啊,这双悲伤地蓝色眼睛……
      是程启。
      又是他,连我碎成这样他都能认出我。
      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呢?这里这么危险,而且我已经不算活着了。
      隔着培养室的玻璃,他和我说话,倒真有点像沐雪和他的当年了。
      程启说:“我会救你的。”
      不。我想,你想救的大概是那个真正与你度过童年时光的沐雪。
      他做了个小装置,我想的东西能显示在他的终端上。大概他看见了我的话,沉默了。
      我觉得我这副模样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就问他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毁掉了第三空间,炸通了奇迹星和无人陨石区,甚至影响到奇迹星上的防护装置,扬言要向人类宣战的怪物在奇迹星冒头。他们和他斗争,人类没有屈服,现在终于劫后余生。
      我没有再问,他便又说了路易斯,他说路易斯和他的妻子离婚了,现在是研究所的骨干专家之一,接了他老师的班。
      我不想听路易斯。
      他顿了顿,又抿了抿嘴,好像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不是人类,不是沐雪,你一定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按下了开启纷乱的按钮,在那场爆炸中理应尸骨无存,你为什么还要来陨石区捞我的一点碎片?”
      我想知道。
      他沉默许久,告诉我:“是我亲手将你制造出来,将你带入她的世界。对不起。”

      24
      原来如此。
      我在那六个梦里听到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那是程启。
      我觉得程启那双蓝色的像奇迹星一样的眼睛注视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会产生恍惚,原来的确是这样。
      原来程启是CHB的人。
      原来我大概是他最舍不得的一个作品。
      幸好我已经只有一点碎片,碎片没有泪腺。
      我问他:“你还记得玻璃瓶里的蝴蝶吗?”
      “我总觉得,我好像很久以前就在玻璃瓶里看着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想这些,意识它好像自己在乱飘,我控制不住,干脆也不想控制了。
      “我说你如果不向我走来,就换我走向你,问你我可以也喜欢你吗,那些话大约是没有程序的作用的。”
      我没能“看到”程启是什么样的神色了。我在利用我能连上的培养室的网络分解我自己所剩无几的意识。
      我是个不聪明的高度仿真人,我脱胎的那个生命是个恋爱脑,我大概随她。我猜不透他们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弯弯绕绕,也不想再猜了,好累啊。连成了一片宇宙中的太空垃圾都不得安生。
      超星历1331年——这是我混乱的时间系统里最后能感知到的时间。
      沐雪在这一年出生,我在这一年终于彻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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