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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广州,广州 ...

  •   这一年的夏天,她在广州,一个人。
      清晨她背着一个那么大的旅行包从火车站里慢慢地走出来。她从故乡的城市搭了一夜的火车来到这里,看上去很是悲壮。没有涂爽肤水的脸颊开始变得干燥而且粗糙,裤子上有一处怎么也抹不平的褶皱。在任何封闭行进的空间里,她都有失眠的习惯,但却从来都不觉得疲倦。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得,多么奇妙。
      她觉得任何城市的火车站都是一样。肮脏,拥挤,人流如同潮水一般地涌上来,幽暗的地下甬道里充斥着腐烂和隔夜的气味。她在大群行色匆匆的人中间停下脚步,搜寻车站里墙壁上的挂钟。想象一个拉长的电影镜头,灰暗的人流里的一个疲惫的年轻女子。她的容颜那么明亮眩目,好像一朵灼灼燃烧的花。那一定是非常唯美的。她觉得满意极了,于是重新开始行走。
      离开车站以后,她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段漆黑不透气的管道中脱身。这座南方城市的早晨那么清凉,安谧,不像她的那座城市。炎热是一个致命的诅咒,能够让一切都改变形状,变得那么喧哗而浮躁。她看了一会儿马路边高大的热带树木,高架桥上飞速的车流和寥落的行人,想起村上春树笔下的东京。一个富于隐喻又拥有迷人天气的城市。她确定这里也是一样。一切热烈繁华的东西都能够讨她的喜欢。她非常肯定地认为自己会满意,然后去搭公交车。
      在那辆和在她的城市里那么相似的公交车上,她坐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旁,把包反过来背,塞上耳机听一支西班牙吉他曲。车厢里满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粗犷激烈。她不明白为什么粤语在这么真切的瞬间里完全无法比拟那些柔和脉脉的歌曲。这让她觉得沮丧极了。她是一个那么缺乏安全感的人,只求不要受到伤害。尽管明白在这么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里,陌生与距离感根本无法避免,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念起与她有关联的一切人和事,非常紧密的关联。她开始觉得后悔了,赌气在这种失落的情绪里坐下。虽然空荡荡的胃里难受极了,她还是强忍着剧烈的颠簸和呕吐感坚持了一路。
      终于,她开始想念食物了。

      她在临走的时候,收到朋友的短信,告诉她到了广州,一定要好好享受那里的食物,无论多么丰富奢华,都不应为过。但是现在,她却无法遵从这个嘱咐了。她已经没有了对食物那么强烈的欲望和目标,也根本没有了原来的胃口。曾有一段时间,她过得那么苦闷压抑,只能不停地吃。觉得绝望,孤独,就饥不择食。每天吃下那么多的食物,像一只暴躁的兽,并且开始发胖。但她现在已经戒掉了甜食,而且习惯了流汗,于是很快又瘦下来。她不明白自己竟然有过那么难堪的一段光阴。可是她也庆幸她终于在毁灭之前及时地清醒过来了。
      点了一笼包子,稍嫌油腻。一杯廉价咖啡,甜得令人痛苦。真的没有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了。

      后来的连续几天,她都没有想过出门。一个城市,应该是在行走中繁茂起来的,可是她还没有想到要这么做。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过客。走过那么多条路,那么多座城,还是一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在故乡,她才觉得自由坦荡。她有那么多的理由厌恶它,排斥它,但最终也无法抛弃它。所以在某个关键的时刻,她还是选择了留下,即使与最初的理想相悖,她也不后悔。
      一个恋家的人,怀旧的人。永远无法离开和自己有关联的一切而生存下去。这是否悲哀,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她在广州某一栋建筑的11层楼上,按照她想象的方式开始孤独地生活。电视台在下午发布了暴雨预警。三点钟的时候,她站在窗口看浓黑而不均匀的云团向城市中心挤压过来,形成一个明晃晃的旋涡。大雨滂沱而下。她以能够做到的最从容的姿势去厨房冲咖啡,有点儿遗憾无法在随身携带的旅行包里多塞一只咖啡壶。一只带雏菊花纹的咖啡壶,仿佛生来就具有某种花草的气味。然后她搁了一把椅子,坐在里面继续看一本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她想不出一个男人怎么会毫不惧怕那样漆黑又粘稠的沉默。她就做不到。她是那么地害怕寂寞。就算是现在,一个人,她也能够收到那么多朋友的短信。告诉她自己下个月的行程,告诉她哪里新开了一家银饰店。她一一回复它们,满心喜悦。她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达到一种长久的孤独状态,如同那个男人在草场上的屋子里默默履行着的一场等候,那她一定会崩溃,在日日数着自己的心跳和对漆黑的恐惧中崩溃掉。但幸好,那只是一个故事。
      要学会不嫉妒自己所不具有的,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她已经彻底掌握它了。
      她一直坐到广州城里灯火渐次明亮,霓虹汇成一条河流,然后缓缓地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从11楼的玻璃窗里冷眼看夜色。雨水是冰冷的,沉沉的,从某一个与她平行的区域里跌落下来。她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它们划在建筑物的窗上,雨伞上,街道上,最终在这座城市的底下汇成一个神秘深邃的海洋。生长起翠绿的藤蔓,猩红的果以及少女面容蜥蜴身躯的水妖。它们是否会攻击高速行驶的地铁,拆散那些相拥而吻的恋人,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她觉得那么地骄傲。

      每天唯一离开房间的时间是四点。她换了衣服去游泳池,一个人不说话地反复变换姿势游泳,几乎不歇。如果需要休息,她就选择一个角落,缓缓地做着松弛肌肉的练习。她明白自己什么也不应该说。她和其他的人那么不同,简直尴尬极了。她有着明显中部城市人的特点。在这整个的游泳池里,她比任何人都要高大,苍白。所以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有人好奇地看她,模仿她。对此她痛恨极了,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能够生气,她只有埋头一百米一百米地游下去,把某种情绪溺在水底。
      一个孩子。她看到一个小姑娘,在簇拥她的人群里幸福地尖叫。她看上去那么快乐,安全,暖洋洋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忽然闯入的噬血的丑陋怪物,终日只能蜷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她坐在游泳池边上看着她,觉得悲哀又羡慕。
      又一次地,她在寂寞的攻击面前,彻底地认了输。

      最后她决定开始探寻这座城市的灵魂。
      她一直觉得,广州较她的故乡,是有着更多空白和阴影的城市。比如它的山,河流,镂空的漆黑铁栅栏,两栋高大建筑物之间的云团,有时候会让人觉得那么寥落,空旷,忍不住心生畏惧。她无法想象,如果整座城市的人忽然都消失,仅剩她,会是怎样的绝望而且死亡气息浓重。她一直用镜头对准天空,拍那些不同角度的光线和云。如果可以,她想守一个下午,捕捉每分钟天空里的变化,就好像有始有终地记录一台平缓但深刻的戏。但她终究无法这么做。她还是那个直接又急脾气的姑娘。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致命的缺点。
      在广州九层楼的书店里补齐了村上春树的全集,又乘车辗转到一家店里去拿一个月前订好的唱片。在这里一切都已经被标好了价格,能够直接用来买卖的。她非常厌恶这些。一种在空气里膨胀起来的欲望和贪婪。她想起她的城市,在那里她完全不需要直面任何诱惑。多么好。但是在这里,她必须走得飞快。她不想弄清楚任何事情。她那么害怕看到赤裸裸的肮脏。搭返程车回去的时候,她一直倚在门边喘息。
      回到那个11楼的房间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

      后来的那个夜里,她忽然从沉睡中清醒过来。恍然地看见她的脚下,街道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黑暗如暴涨的潮水般将她围陷。而这栋建筑,她11楼的房间,却如同一个漂浮的孤岛。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再恐惧了。她觉得自己那么安全。转过身去,就又能够继续酣畅地睡下去。
      睡眠。这么简单的事情,但她一直都那么庆幸她能够从中获得安抚。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决定去看演出。
      她搭车去了一个小镇上等待那场演出。镇子里在最富裕的商业广场上举办西班牙艺术节。她不得不承认她一开始就被它吸引住了。只是这么晚才做出决定,她忍不住地要后悔。西班牙,她想是七月的碧血黄沙,一个转身之后不羁的眼神。是斗牛士迈出高傲的脚步,贵妇人衣襟上的一朵凋谢的花。是吉卜赛少女火红的舞裙,塞维利亚如血的残阳。是情人们如炽如燎的吻,骑兵们残酷的厮杀。她好像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样忐忑又紧张。
      她一个人镇定地走。干净而宽敞的街道上有热闹而温暖的店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看上去那么快乐和满足,但她能够不理会他们,一点儿也不。天气并不好,一直这么暗而沉,风也是冷的,但是适合她拍照片。她讨厌太晴朗炽烈的日光,一切都是那么明晃晃的苍白和刺眼。高频率的快门是脆而硬的,一点儿也不动听。她喜欢再软一点,厚一点而光线。最好是象牙色的。她试图调出那种色调,缓慢地,认真地,小心翼翼但是乐此不疲。
      拍了几丛故乡看不到的花朵,一座罗马风格的铜喷泉,一潭幽暗深邃的水,一株落下桃红色花瓣的树。不同角度的巴洛克式大楼梯和一排灯光暧昧的建筑物。然后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去吃饭。在一家灯光是橙黄色的店里要了一份套餐。牛肉碎末混合着调味汁一起蒸出甘甜的味道。她尽全力保持着一个简慢的姿势吃晚饭。她得意地想自己能否成为这里最独特的一个人。

      吃过晚饭,她去看画展。她在不大的展厅里按顺序看过去,听着自己的温度和声音一点一点被天鹅绒地毯和那些不均匀的色彩吸干净。画展非常不正规。有的油画根本没有画框,几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大团颜料在画布上凝结的色块。没有作者,连标题都好像是匆匆忙忙加上去的一般。有一幅画甚至被支在展厅的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一盏昏暗的灯拢下来一束铜黄色的光芒,可以看到灰尘在某个空间里游曳。她想这样似乎更加适合作为一个画面。塞尚或者是雷诺阿,只要是她喜欢的法国绘画就可以。所有的画都在出售,从两百元到一千四百不等。她在一幅名为《情人》的画面前停下来。黑白的色彩和线条让她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她记不得是英格兰还是挪威的了。并不精致的一幅画,她却能够为之动容。她看了标价,三百元。她忽然有一种买下它的冲动。她完全能够买下它。但是她却无法一个人把它带回她的城市,真是遗憾极了。

      后来,她在逐渐变得浓郁的暮色里,隔着一个池塘拍下对岸阑珊的灯火和浮动的光影。Flamenco的舞台就在她的对面,在大束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跳跃的火红。她找了距离最近的座位,抚摸着缆绳般粗大的护栏坐下来默默地等。一直到天空整个漆黑下来,又开始密密地下雨。她看着舞台上的灯光和音响都渐次消失,觉得非常失望。

      那一夜,她终于鼓起勇气给他发短信。她说,我在广州,很好。然后就觉得继续下去很困难。她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回复得那么快。她以为,广州和乌鲁木齐相距这么遥远,等待应该成为一种习惯。他说,好,我回乌鲁木齐了,天热。月底回。他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说他几天以来的计划和行程,说新疆水果的硕大和甘甜,说沸点与冰点的温度差异,说这里的女人的美丽和风情万种。她无法打断他,只能沉默。她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她知道他喜欢一件23号的球衣,于是忍耐着高温和吵闹搜寻了几日。但是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告诉他。他说他很感激。但某种的欢愉,在她的眼里却是那样的悲哀。她无法再开口了,不能。她愿意让他们之间出现任何形式的窘迫。于是她和他道了晚安,一夜无事。
      明明的,她刚才那么地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简单而坦白地对话一次。那么强烈的欲望,可她谁也不打算告诉。可是,这终究没有用。它还是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善变,冷漠,自私,疯狂。可以很快地忘记什么,也可以忽然地很想念什么。整个人,都是这么的矛盾,像一只随时可能沉没的海船,在某一个临界的区域里。想一想,她都害怕极了。
      但是,她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好挑明的呢?她想来想去,得不到任何答案。他们都是这么坦诚的人,可是一揭开来,如果明白了这不过一场幻觉或者空白,该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她真的不能想象,在那之后有多么的糟糕。所以她什么也不能够说,只能隐藏。
      这么深而沉地隐藏起来。真是割骨剜心的疼痛。
      疼的时候,她不喜欢被人看到。虽然还是那么害怕孤独,但这个时候她真的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了。

      这一年的夏天,她在广州,一个人。还有一周的时间她就要离开了,回到故乡的那座城市里去。她觉得快乐又失落。她一直想找到一个关于一个人两座城或者两个人一座城的故事,但一直没有成功。但现在她已经在一个关于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故事里了。她觉得,这样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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