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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节 ...

  •   前言

      临安(杭州)曾是南宋的“临时”国都,建都时间约一百五十年。
      元军下江南时并没有对江南的社会经济造成巨大破坏,临安除了失去国都功能,其他的功能与南宋时相比基本没有变化,江南的中心城市之一,人口百万,商业发达,同时又是军事重镇。
      江浙是当时全国经济中最强富的地区。元人称“诸省之中,江浙最重,地广人稠钱多粮足,为朝廷用度所深倚仗者。”
      元朝非常重视对临安的控制,完善了京杭大运河,同时又以临安为战略高点,控制□□赣。
      杭州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江南的钱粮,很多物资都是从杭州经运河北上。
      为了确保杭州万无一失,元朝提高了驻官级别,其他行省的主要负责人员多是平章,江浙行省的主要负责人员则是丞相。
      大时代背景如上述,这是发生在临安(杭州)的故事。

      第1节 江浙临安

      南宋有名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诗描写的地方,就是江浙临安。
      兰贵坊距离西湖很近,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木质结构建筑,是西湖边附近有名的歌舞坊。
      坊内有宽阔的戏台,一楼大厅供普通票友们入座饮茶观戏,二楼有贵人席位,专供舍得花钱的阔气老爷们入座。
      六月十五。
      此时戏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武松打虎》,只听大厅里票友们大喝一声:“好——”
      锣鼓喧天,咚咚呛呛之声不绝于耳,一只穿着老虎皮纹戏服的人就踩着台步,开始了他的表演。
      那只老虎不紧不慢地在场中走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尾巴,倒卧在假山石上,尤如美人靠石醉酒那般模样。
      老虎一边耍着尾巴,一边唱:“我在等……等我的那个冤家……”
      开腔就这么一嗓子亮了相,唱腔尤如深闺怨妇。
      堂下的人笑声不绝——
      “我的冤家……他会驾着五彩祥云而来……听说能三拳两脚打死我……”这只闺怨的老虎刚唱完,又听锣鼓声。
      武松踩着这鼓声的节奏,粉末登场。
      只见那武松画着红脸,手端一碗酒,就开始唱起了三碗不过岗。
      戏台正对面二楼最好的坐位,坐着一位元服打扮的贵族青年,他的脸上戴着白色轻薄面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此刻他一动也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那位演武松的戏子,武松跳到东,他的眼珠子就转到东,武松跳到西,他的眼珠子就转到西。
      他的眼神虽然没什么波澜,但熟悉他的人肯定知道,此时此刻,戏台上的武松,牵扯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因为他看得太认真了。
      武松砸了酒碗,依呀唱了几句,就向老虎冲去,不多时,一人一虎就打成一团。
      那位贵族青年的眉毛微凌,他有点疑惑了,没有打得很精彩的样子,这种武松打虎的戏,不是应该打得很精彩吗?
      老虎满场跑,嘴里唱道:“我的冤家……”女声式唱腔就像母老虎,那身段那小腰扭啊扭的,老虎不像老虎。
      武松的形象并不威武,至少体型并不高大雄伟,而且妆容也很一般,武松不像武松。
      俩人一边追赶一边套招,打得那叫一个“假”“假得很”。
      老虎趴下了,武松就跳上去,骑老虎背上,继续高举拳头,各种花拳绣腿。
      堂下的观众们竟然一致拍手叫好。
      贵族青年扬了扬眉毛,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辣眼睛,他的品味一向很高,初次见到这种低俗的戏曲,不习惯。
      坐他旁边那桌子,有个四十来岁的胖子,穿着狐皮袍,也不知是狐皮没打理干净还是怎么的,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狐臭的味道。
      那个胖子不停地拍手叫好,激动得面红耳赤,还吩咐下人打赏。
      旁边的下人将钱囊掏一把抓出来,往台子甩下去,坐在二楼的豪客们,纷纷解囊打赏,往戏台上抛钱。
      贵族青年看到这副作派,不由得皱起了眉毛,与此同时,胖子也注意到这位青年竟然干坐着,没打赏?
      胖子就不太乐意了,这个叫托托的胖子,是西域人,是兰贵坊里叫得上号的有钱大老爷,人人见了他,都要弯腰唤一声托托老爷。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建立在地位尊卑上的,托托是临安城有脸面的酷吏,所谓吏,就是不能擢升为官员的雇员,是为官员打工的。
      皱眉的贵族青年身穿元服,发饰,颈链手环指环全是元饰品,身后站着四位元束的壮汉随从,能使唤元人做随从的,更是人上人。
      俩人只这么一对视,托托知道了,这位贵人来头不小。
      也不知道这位贵人为何皱眉,托托笑道:“看这位兄台也不是本地人,我跟你讲,兰贵坊里最有名的戏,并不是《武松打虎》,现在只是预热场子,待会儿的《赵飞燕》才是压轴。这出戏叫座又叫好的并不是武松,而那只老虎……”故意把最后老虎两个字拖长了语音。
      果然,贵族青年眉毛微挑,好似有些兴趣。
      贵族青年伸出食指,朝托托勾了勾,意思是让他坐到自己这桌来。
      托托当然懂,立马屁股摞了窝,猫着腰坐了过来。
      贵族青年抬起左手,身后的随从知道是什么意思,立即放了一枚金叶子在他掌心。
      托托看到那金叶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心有灵犀那么一瞬间,他知道这枚金叶子是要赏给他的,外地人嘛,没啥见识,只要聊上话了,出手也阔气。
      他的胆子就有点大了,抬眼看了,这一仔细看,不由得一怔,虽然有轻薄面纱遮脸,但那双眼睛,那两道眉毛,甚至那饱满的额头,竟然生得这么熟悉。
      托托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贵族青年眉毛微抬……
      “你的眼睛眉毛很像他。”托托顺手往台下一指,正好是武松带着老虎在依次退场。
      “这个武松,是万家班的武生,只有演武松时,他才是主角,别的戏他全部跑龙套,刚才他画着妆,你可能看不出来,待会儿他卸妆上台举旗跑场,您再仔细瞧瞧。”
      ……
      不多时,又开始演《周瑜戏小乔》。
      托托就开始介绍了:“……唉,唉,瞧见了吧,后面举着大旗跑圈的人,就是刚才那个武松,现在他没画妆,您瞧仔细了,是不是与你长得很像?”
      贵族青年的目光紧跟着那个举旗跑圈的龙套,那个戏子的模样真的与他很像。
      托托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给这个外地来的客人介绍,今天是万家班,在兰贵坊登台唱戏挂牌的还有另外两个戏班,一共三家戏班轮流到兰贵坊唱戏,不过他最喜欢万家班,都要来捧场,继续叭啦叭啦说了一大通……
      “闭嘴。”贵族青年微皱眉,用元语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也不再继续坐了,起身,身后随从立即上前给他披上披风,一行人就下了楼,桌上留下一枚打赏的金叶子。
      托托自知多话,当场脸红,要知道他在临安,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幸好附近没人瞧见他的失态。
      他猜想,可能是他说这位贵人公子与那演武松的戏子长得很相似,而引起了别人的不满,毕竟戏子是下九流,怎能互相打比喻呢?
      乐声继续响,压轴戏《赵飞燕》开始了,在中国古代,没有女人登台唱戏,所有女角,全是男性来完成。
      只见穿着暴露的赵飞燕就登台了,纤腰细扭,极尽妩媚与风情,引得台下的人大声叫好。
      托托的眼晴都看直了,很快就忘了刚才那位外地人。
      ……
      兰贵坊外面等候着另外几位元装束打扮的壮汉随从,他们见到主人出来了,就牵马备马,全是体格高大的北方马。
      贵族青年骑在马背上走了些许路,一路都想着心事,行至人潮拥挤的路段,马就走不动了,因为路上行人太多,随从出声喝诉,让这些穷人们散开点,莫要挡了路。
      那青年却扬了扬手,表示不得无理,也不骑马了,直接翻身下马,抬脚走在街上。
      走近城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了烤地瓜的香味。
      贵族青年看到那个卖烤地瓜的老头,伸手将面纱取下。
      面纱底下,露出一张素白洁净的脸庞。
      立即有随从去买了地瓜递给他。
      他接过烤地瓜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步行至人烟稀少的街道,他又翻身上了马。
      蹲在地瓜摊旁边有个要饭的小孩子,那小脸花得看不清模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紧盯着那位穿着元服的贵族青年。
      他看清了那位贵人取下面纱的模样,竟然生了一张如此熟悉的脸。
      小孩问卖地瓜的老头:“胡老头,你瞧清楚了吗?那人是金贵哥吗?我差点以为他就是金贵哥,我说怎么打扮成元人啦??原来他不是金贵哥,是真正的贵人啦!!”
      老头摇头:“没看清楚,我老眼昏花,没仔细瞧。”
      “就你这资质,真不适合望风打探消息。”
      老头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了看,继续从箩筐取了生地瓜放灶里烤。
      没人知道这位贵族青年是谁,除了那个要饭的小孩子看清了他的面孔,没人知道他来过……
      现在他又离开了,就像一阵风,消失了……
      ……
      两个月后……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全家团聚的日子,百姓们忙碌了一天,终于歇口气,全家坐在窗前或院坝里,一边吃饼,一边赏月。
      在那些年月,这饼,就叫饼,是一种普通的饼,小麦磨粉做的炊饼。
      也是在那些年月,这饼改了名字,赏月的时候,怎么能吃普通的饼呢,于是给改了名字叫做月饼,中秋节这天赏月吃的饼,就叫月饼。
      金贵和七斤卸了妆换了常服,师兄弟们互相邀约去赏月,金贵推掉了,中秋之夜得赶回去陪爷爷吃饼。
      七斤欠了一屁股的债,赏月就算了,怕被债主碰上崔还钱,跟着金贵一起回去。
      小院子门口,蹲着几个男人,远远看去,情况不太对劲,莫非是来崔债的?七斤受到惊吓,差点要逃跑。
      却见那蹲着的男人大嗓门喊道:“金贵,是我,今晚有活口啦。”
      听这声音,是大牛。
      大牛是这附近闻名的,做冥婚生意的人。
      两个时辰以前,傍晚的时候,大牛带着手下小弟在乱葬岗里找到的。
      大牛将身后那个大麻袋的口子打开,将人脑袋露出来,对金贵道:“你来瞧瞧,这人像谁?”
      金贵和七斤都靠过来,这一瞧,不禁吓了一跳,这个男人,竟然长了一张跟金贵一模一样的脸。
      大牛靠过来,低声道:“去年卖给你个活口,养了几天就死了,我就一直欠你一个,今晚这个还给你,刚在乱葬岗里找到的,在你这里赊帐两清了哈。”
      俩人这笔帐得从去年说起,大牛因为常年经营冥婚,有时候遇到重病或重伤的,也被当做死人卖掉。
      如果有活口,女的就卖到妓馆,男的就卖到牙行,这些活口有个共同点,身体极差随时有可能死掉,大牛给的承诺是,价格便宜养死了我来收,活的你留下,但这中间的差价不退,待下次遇到活口,我再给你补一个。
      去年大牛卖给金贵他们那个也是乱葬岗里背回来的,长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金贵当场就看上了,付了钱,谁知养了几天,那人就死了,金贵把这死人又背回去,就欠了一个活口。
      今晚再给背了一个过来,当是还帐了。
      月光皓洁,根本不用火折子,金贵看清了这人的脸,虽然这人现在闭着眼睛,还没醒。
      此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苍白,双目眉毛浓黑,嘿,可真稀奇!活久见了!!
      这人长得跟他很像,至少有八分相似,那眉毛,鼻梁,嘴唇,甚至下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七斤端详了一会儿,道:“金贵哥,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那什么啥,你爹是不是在外面鬼混,偷偷给你生了个兄弟呀!?你俩长这么相,莫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吧!?”
      这句话,击中了金贵的内心,他有三个妹妹,但他爹这一脉到他这一代,他是家里唯一的独苗,若是他爹真的在外面留了种,多个兄弟……
      ……
      中秋之夜,金贵在大牛手里收了个人,一个长得跟自己很像的人。
      ……
      不多时,鸡骨头也过来啦,这小孩常年在城门口要饭,很机灵,估计是听到了风声,赶过来瞧瞧。
      七斤端来一碗水,自己喝了一口,对着那人就是一口喷。
      过了些时候,那人的五官动了动,然后就睁开了眼晴。
      醒了。
      大家可好奇了,凑过去仔细看。
      那人看到三个脑袋就这么靠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原本糊模的视线也变得比较清晰了,他勉力抬手揉揉眼晴,看得更清楚了,这三个脑袋里有一个人的脸,竟然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互相目不转睛地打量,双方都看呆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亲眼看到另一个人,就好像看到自己,那人却不是自己。
      ……
      金贵打破沉默,他拿过七斤手中的土碗,就这么盘腿而坐,将土碗递到那人嘴边,道:“喝水吧。”
      那人好似已缓过神来,虽然体虚无力,努力喝水求生,因为伤重,抬手端碗的力气也没有。
      金贵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将碗送到他的唇边,就这么慢慢地喂他喝。
      那人喝了水,精力好多了,脸色微红,嘴角动了动,道了声:“谢谢英雄救命之恩。”
      北方口音,临安这边全是南方口音。
      之前那人闭着眼睛,俩人有七八分相似,现在人醒了,睁眼了,竟然有九分相似,除了衣着不同,南北方口音不同,闭上嘴巴不说话的时候,说有十分相似也不为过。
      七斤:“我们可没救你,有人将你从乱葬岗里背出来,然后把你卖给我们的。”
      那人好像有点被吓着了,就不敢说话了。
      鸡骨头脆生生地说道:“这位哥叫金贵,是咱们万家班的台柱子,专门演武松打虎里边的那个武松,是武生里的第一号名角儿。”
      金贵就喜欢鸡骨头,因为这孩子会来事儿,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鸡骨头又介绍:“这位哥叫七斤,咱们万家班每场开台演武松打虎,金贵哥就演武松,七斤就演那老虎,虽然老虎是配角,但也是配角里的第一号人物。”
      果然,自报家门后效果出来了,那人一脸正色的样子,微抱拳道:“失……失敬……失敬……”
      鸡骨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犯了什么罪呀?”
      那人的神色就暗淡下来,轻声道:“在下原本姓贺,小字高驰,大都人。叔父在朝为官,因奸臣当道,叔父蒙冤受难。叔父三代亲近者,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流放。”
      鸡骨头想了想:“在朝为官,是很大的官吗?有多大?”
      “叔父初姓贺氏,字允中,名惟一,后赐姓蒙古氏,名太平,生前任中书省左丞相。”
      在场的仨个年轻人差点跳了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啊——”
      戏文话本里倒是常见丞相之类的称呼,往往都是以奸臣良相区分的,标识性很强,没想到啊,这人竟然是丞相的亲戚。
      七斤问道:“那什么,你叫贺高驰,既然你的叔父是蒙古姓,为什么你还能姓贺?你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高驰轻叹,恭敬回答:“贺氏一族都是汉人,只有叔父被赐姓蒙古氏,吾族子孙并不能跟着姓蒙古氏。族人们都回避本姓,直接唤名字。你也晓得,朝庭不准汉人使用初姓,只能以名字为称呼。我虽姓贺,但你不能叫我贺高驰,你只能叫我高驰。”
      原来大家都是汉人,这也是大概率事件,只有汉人会被流放,但凡是被抛下乱葬岗的,都是汉人,无一例外。
      金贵在万家班做台柱子,万字就是他们的族姓,因为汉人不准用初姓,他们所有人都不能以万氏自称,只能互相叫名字,不能连名带姓一起叫,其实他连名带姓是叫万金贵。
      鸡骨头的眼珠子转了转:“你曾经穿过元服吗?”
      高驰点点头道:“穿过,汉臣家眷虽然不准使用初姓,但在重要场合,可以穿元服。”
      鸡骨头回头看了金贵一眼,俩人都了然。
      两个月前,鸡骨头在城门口要饭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元服的贵族青年在胡老头的地瓜摊买地瓜,身后还跟着几个蒙古随从,照理他们要饭的叫花子肯定要回避这种贵人老爷,可那次不一样。
      鸡骨头看清了那个贵族青年的模样,竟然长着一张跟金贵哥一模一样的脸,差点看花了眼,还以为是金贵哥穿上元服在街上走。
      这件奇怪的事,鸡骨头当时就回来告诉了金贵,金贵就当听着玩,就过了,现在面对高驰的模样,于是鸡骨头再向高驰确认了一下。
      虽然高驰已经承认了,但鸡骨头并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元贵族,毕竟当时隔得远,而且只过了一眼。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只能解释为,转眼间,家破人亡,从贵族到阶下囚也就短短两个月时间而已。
      高驰一直在回答鸡骨头和七斤的问题,但他的眼晴却盯着金贵的脸,从他醒来后,金贵只对他说了三个字“喝口水”,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
      有推门声响,进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七斤和鸡骨头统一朝那老头喊了声:“爷爷。”
      金贵迎上去:“爷爷怎不好好休息,来这柴房做什么!?”
      “我听到有外人说话,就过来瞧瞧。”
      一边说一边举灯,当老头子看清楚高驰的模样,略有一惊,赶紧问他姓名。
      高驰就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新讲述了一遍。
      爷爷听了,半晌没说话,摸着胡子,摇头道:“像,真像,小伙子,听你口声是北方人,还是大都人,若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我流落在外的子孙哟。”
      金贵借机问道:“爷爷,在今天以前,我只知道,我是俺爹唯一的儿子。但是见到这位兄台,我就有所怀疑,是不是俺爹以前在外风流,还留下了别的儿子?只是俺爹已经死了,想问他也问不到了。”
      “你爹是个风流的,生平最好女人和酒,曾经勾搭上了东街的小寡妇和西街的豆腐西施。就没有良家妇女肯搭理他,因为良家妇女看不上他。”
      说话时老头子眼光流转,问那身体虚弱的年轻人:“你今年多大?”
      高驰喃喃道:“十,十六岁。”
      老头子将他上下一翻打量,摇头道:“老夫今年六十五,虽说优伶之家没见过啥大世面,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你说你十六?你瞧我这大孙子。”拍了拍金贵的肩:“我大孙子今年十九,我瞧你面相显老,应该比我大孙子年纪大吧?却是只有十六岁吗?”
      高驰的眼皮下垂一半,就沉默了。
      爷爷摸摸胡子:“听话的可以留下,喂点粗粮就能养活,不听话的,卖到牙行,立即就能拿到现钱。”
      高驰听说要把他卖掉,当即不顾身体的伤痛,翻身起来,激动地说:“爷爷,还请您不要卖了我,叔父是死节之臣,吾族但凡十六岁以上男丁,都被斩首,只有十六岁以下,才能流放。”
      “十六岁以上要被斩吗?”
      高驰急着表态,不停地点头:“不敢欺瞒爷爷,族人为了保住了我已经散尽家财。官员才将我的年纪改为十六岁,还请爷爷不要再问了,救命之恩重如山,我不敢对你们撒谎。”咬了咬牙说:“只是十六岁这个年纪,不敢改口,因为这关系我的性命。”
      “刚才只是试探你。”爷爷挽手虚扶他一把,道:“现在你面临两条路,可以跟着我万家班讨生活,但你要想好了,九流耍艺娼,其实我们做优伶的还不如娼,因为娼可以从良,还有受诰封的希望。而我们优伶,没有任何逆转的可能。也可以把你卖到牙行,说不定遇到善人买了去,将来能娶个清白的婢女。”
      高驰抬头看着他,这个老爷子的容貌,严然就是自己四十多年后的模样,这副容貌让他感到亲切,让他有安全感。
      他语气坚定地说:“不要卖掉我,我要跟着你们。世人都瞧不起下九流,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所谓九流耍艺娼,那勾蓝、八大胡同、怡春园,从来做的都是正经营生。最肮脏的生意,反而是那些所谓的上流富贵人,都在最庄严最干净的地方完成交易。”
      “看来你小小年纪,经历了很多呀!”爷爷笑了笑,挑眉问:“你的亲娘是谁?”
      高驰这么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了爷爷的意思,道:“我娘是大家闺秀,中朝吏部侍郎之女,从小熟读《女诫》、《内训》,讲究三从四德。出生从父,十六岁出嫁从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克守妇道。此次家族遭大难,爹娘被斩于闹市。”顿了顿,再加了一句:“我娘一直生活在大都,从未来过南方。”
      “知道啦,你这孩子虽然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与我大孙子长得这么相似,倒也挺有缘份的,你是忠良之后,要留下,可以。但丑话要说在前面,如果你骗了我们,是犯了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大罪,那我们就留不住你,必将你卖到牙行。”
      高驰的神色坦然,他挺了挺胸,道:“叔父为人正值,朝野皆知。”
      金贵在旁边就笑起来,他本就是个爱笑的个性,笑得眼睛都咪成一条线了。
      高驰看到金贵笑成这样,竟然不知不觉红了脸,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帅,天底下独一无二最帅最帅的那种人,却遇到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笑咪了眼,心跳加速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晚,万家班收留了一个外人,但好像没人当他是外人,因为他与金贵长得一模一样,人人都当他是万氏本家亲戚。
      众人各自休整,该回家的回家,该回自己床的回自己床,已经四更过了。
      高驰睡在柴房,他受了伤,虽然是皮外伤,但经过长期的风餐露宿,从北方走到南方,已经使他体质虚弱,至少要六斤粗粮,才能调整回来,所谓的调整回来,只是不死,勉强能下地走路而已。
      天色微亮的时候,有老妇人进柴房取干草和柴火,老妇是金贵家三姑六婆之类的亲戚,平时干点升火做饭这些活。
      老妇人不善言谈,高驰向她道谢的时候,老妇不说什么,埋头取了柴火就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厨房升起炊烟,繁华的城市开始苏醒,各家各户都升起火炉,接着能闻到炊饮之香,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高驰躺在干草垛上,双眼瞪着常年未修葺的破旧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贵端着两只碗进来了,一碗石谷子粗粮粥,另一碗大白米粥上面还卧了个鸡蛋。
      高驰又开始脸红心跳加速,但他体质过于虚弱,脸上无血色,脸红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碗粗粮粥是自己的,只是他许久未进食,怕是这一大碗吃不完。
      金贵盘腿坐在他对面,将鸡蛋粥递给他,轻声道:“这是我的早饭,给你吃吧。”
      高驰看着鸡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金贵端起石谷子粥就开始喝,嘴里含糊不清道:“你悄悄的吃鸡蛋粥,这东西吃了才有力气。”
      高驰看到他的笑容,感动得要哭了,他吸吸鼻涕道:“上天竟然如此厚待我,在我快要死掉的时候,让我遇到金贵哥,想来是母亲常年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结果。大恩不言谢,只待有朝一日,我定当结草衔环报答金贵哥。”
      金贵就呵呵笑起来……
      高驰端过粥碗,吃到了十数天以来第一口热粥,是细粮,还有一枚精致的卧鸡蛋,真是太好了。
      这碗鸡蛋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粥,金贵哥的早餐让给他吃,他觉得金贵哥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这个观念一但形成了,就再也抹不去,既使很久很久以后,他离开了万家班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也永远记得这碗鸡蛋粥。
      俩人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对方,然后同时开始傻笑,明明他们相识不到半天,却好像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一样,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沟通,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早食过后,金贵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卖身契,温和道:“你可要想好了,不愿意去牙行,就只能卖给我,一但你签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懂吗?”
      这页身契就是市面上很常见的那种雕板印刷出来的。
      “签,我签。”
      金贵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片朱印泥,让他按手印,想了想不放心,再让他按个掌印。
      高驰看到他喜形于色、沾沾自喜的样子,知道他很高兴,为什么高兴呢,因为自己心甘情愿卖给他,还把身契签给了。
      金贵看着印泥未干的身契,面容毫不掩饰,嘿嘿笑起来。
      “要不要我签名字?”
      金贵摇头道:“不用了,你签了我也不认识字,有指纹掌印就行啦。”然后将这页身契给小心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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