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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窖春红 ...

  •   金吾不禁夜后,柴束薪拿到了久寻不得的白玉噎,少年郁结开释,得扫肩头千斤负雪,又逢银杏斋主安排,便在书斋内小住一段时日。

      这可乐坏了木葛生。阎王嫁女一事他连环布局,哥几个连带遭殃,老二日日罚跪,老三要跟着书斋上大课,没人陪他折腾,小大夫话少钱多脸皮薄,一点就着,一逗就炸,几乎比关山月台上说书的还逗趣儿,又不用买票,简直是天大的便宜。

      木葛生祸祸柴束薪的第一步就是拉松问童连坐——他把墨子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大摞描红花样,献宝似的拿到柴束薪面前,“三九天!”一堆妆纸在桌子上堆的冒尖儿,最顶端露出一双少年眸子,兴冲冲道:“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你挑一个!”

      柴束薪刚搬进来,厢房尚未收拾,立刻被木葛生搞的乱七八糟,他看着满桌的纸,“此乃何物?”

      “我昨天去你家的时候不是说了,老二对香啊粉儿啊什么的相当精通。”木葛生拿起一张往自己脸上比划,“这是花样子,老二亲手画的。”

      他此时举着的是个福禄寿喜的纹样,白纸上朱砂描红,像一枚花钿,簇拥在少年眉心。柴束薪张了张嘴,一时间找不到形容,谁曾想木葛生下一句便是:“诶,把手套摘了,昨天我看你指甲那个颜色太老气,你选个喜欢的,我现给你涂!”

      柴束薪好险没被呛死,低头收整纸张,原封不动递回去,“我不需要。”

      “别呀,三九天你的手那么好看,涂个姨娘似的颜色多糟蹋!”

      “那是窖朱色,八重寒红三蒸三晒后捣泥封存,经三冬之雪方制成。”柴束薪试着认真跟他讲这个道理,“药家护甲方子注重疗效,美观与否,并不重要。”

      木葛生玩性上来哪管这个,“那就改良一下呗!你那指甲红得太重了,我给你涂个淡点儿的描金,深浅匀一匀,画龙点睛,一两笔的事儿!”

      “颜料掺金,会影响药效。”柴束薪仍是拒绝,“不行。”

      木葛生撇嘴,柴束薪见状马上攥住手套,后退一步,“你不要硬来。”

      “三九天你居然能猜到我会做什么了?”木葛生挑眉,“不愧咱们昨天一通出生入死。”说完流氓似的欺身上前,桌案翻倒,房间里噼里咣当一阵乱响,抢个手套硬是让他搞出了扒衣服的动静。柴大公子还是不够了解木葛生,若是换做乌子虚,大概从这人掏出花样的那一刻就撒丫子逃了。

      等乌子虚下了大课,从前院过来,木葛生已经追着柴束薪在廊下撕扯了数个来回,期间路过松问童罚跪的香堂,墨子早就听墙角听完了事情经过,边跪边看戏,扯着嗓子从屋里往外喊:“老四!踹他下路!废物没让你躲他!对着刚!妈的跟我打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身手这么瓤?!”

      木葛生刚成功拽掉柴束薪的一只手套,闻言直接隔窗扔到了松问童脸上,“谁他妈当初跟我说推翻君王事小打死药家命大的?!你行你上啊!”

      松问童立刻炸了,“你他妈给我等着!等老子跪完把你俩一块儿揍了!”

      “那你可未必能赢!师父说了舐红刀封刀半年,说不定到时候是我俩揍你!”

      “你他妈有本事现在就滚进来,老子跪着也把你揍了!”

      “老二你这请君入瓮也太低级——”

      乌子虚边听边摇头,把被晾在一旁的柴束薪拉走——木葛生一跟松问童吵起来就刹不住,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斗嘴上,“柴兄。”乌子虚低声道,“咱们先避一避。”

      柴束薪指着松问童的脑袋:“木葛生拿了我的手套。”

      “先避一避,先避一避。”乌子虚叹气,“老二和老四较起劲来容易殃及池鱼,你要是再在这儿站下去,说不定他俩一会儿得逮着你认亲。”

      柴束薪:“认亲?”

      “那得看他俩争到哪儿了,儿子爸爸的都是常规套路。”乌子虚继续叹道,“有次他俩不知说了什么,非得让我二选一,挑个嫁了。”

      柴束薪:“……”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回廊,柴束薪沉默片刻,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无常子是怎么选的?”

      “这个叫供不应求,卖方市场。”乌子虚边说边摸出一张算盘,已经开始核对这一日木葛生折腾下来的损毁费用了,“我跟他们算了一笔账,就按他俩那倒霉行情,顶多来给我当二房三房。”

      柴束薪:“……”

      虽是一句玩笑,却也不纯是摆谱。几日后柴束薪发现,银杏书斋众弟子,老大林眷生常年游历在外,乍一看仿佛松问童占了辈分,木葛生占了脸皮,朱饮宵占了年幼,惟独乌子虚夹在中间高低不就,里外难做人。实则相反,松木二人平时看着折腾,有他俩做小伏低的时候。

      就说吃饭这事儿。松问童罚跪结束第一时间就把朱饮宵救下来,连着被木葛生折腾数日,小杂毛鸡苦不堪言——松问童走进厨房的时候柴束薪正在洗菜,“得亏有你在。”松问童看见他,松了口气,“要不这两天老四非得把灶台炸了。”

      红枣洋葱锦鲤汤柴束薪是领教过的,他把砂锅搬下来,给对方挪出一个炉灶,“要给星宿子加餐?他刚刚化形结束,朱雀与寻常脏腑不同,或许不宜贸然进补……”

      后面的话被松问童的大火颠勺盖了下去,柴束薪只隐约听见一句:“……不是给老五做的!”

      墨子下厨也是惊天动地的气派,满当当一大桌,柴束薪怎么看也只有星宿子能有这饭量,下一刻木葛生蹿进来,“呦,老二你跪完了?我一进门就闻见香味儿——”

      柴束薪本以为接下来怎么着也得有一场抢饭大戏,结果松问童一句话就让木葛生把手收了回去,“老三今天去酆都收租。”

      “那可真是太辛苦了。”木葛生立刻放下筷子,“这不得累坏了,走走走,赶紧摆桌,炉子也烧上,咱家老三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

      几人在暖亭摆上桌案,冬夜有雪,地龙烧了起来,柴束薪抱着朱饮宵席地而坐,看着木葛生踩在栏杆上挂灯笼。松问童不知去了何处,片刻后回来,手上的酒坛子叠了一大摞,“晚上喝啥?”木葛生的声音从檐上传来,“整点儿烈的,上次那个梨花白太甜了,高粱的还有没有?”

      柴束薪下意识就要说烈酒伤身,夜饮尤其,但此处到底不是柴府,入乡随俗。松问童却仿佛看出他的顾虑,把一堆酒坛子放下,掏出一只白色瓷瓶给他,“这是你和老五的。”

      朱饮宵喜甜,口味清淡,瓶子里是酒味很低的米酿,柴束薪刚要道谢,就听见松问童又是一句:“要不给你俩再开个炉子,你坐小孩儿那桌。”

      柴束薪:“……”

      “诶,我说你别欺负我们三九天啊。”木葛生从房顶上倒挂下来,“小大夫记仇得很,当心他给你下泻药。”

      松问童:“不是没下过。”

      木葛生想起了这茬,“对了,老二你之前说你刚来书斋那会儿,把大师兄的桌子劈了当柴烧,还跟三九天打过一架来着。”他说着起了兴致,“怎么样?谁打赢了?”

      柴束薪和松问童异口同声:“我。”

      木葛生乐得差点没摔下来。

      他们就这么聊上了陈年旧事,少年岁数啷当,本没有多少过往,得益七家传承丰厚,一点陈芝麻烂谷子放到世间便是惊天奇闻。帝王将相,兴亡春秋,多少是非功过被少年们戏说下酒,百代山河入喉,随着大笑掷进雪中,不过唇畔一缕风流。

      几人一直喝到半夜,酒坛堆得山高,饭菜却是一筷未动。乌子虚深夜归来,推门便看到满院灯光,酒香浓得惊人,“老三你回来啦!”木葛生喝得上头,歪三倒四地迎了上去,下手却很准,直接把人捉进暖亭,“来来来——”他甩了个腔,贵妃醉酒似的,“皇上且上坐——”

      松问童立马揭了最大的饭盅盖子,柴束薪这才发现,暖炉上煲的是汤。

      墨子喜辣,星宿子喜甜,木葛生混不挑,这汤重鲜,大概是特意给乌子虚做的。柴束薪之前喝酒时一直担心饭菜在炉子上热久了,味道会老,然而汤品却不然,愈煮愈鲜,最宜久候。

      也最适合风雪夜归人。

      乌子虚仿佛见惯了这架势,也不推脱,有些好笑地坐下,接过松问童递来的汤碗,“爱卿有劳。”说着又把木葛生摁下,“行了贵妃,别浪了,今儿不翻绿头牌。”

      后来柴束薪才知道这“绿头牌”是个什么名目,一月一翻,俗称账本。

      木葛生立马精神了,“我就说老三这一趟辛苦了,提那影响消化的东西作甚,来来来,吃饭吃饭!”

      少年郎胃口丰盛,也不在意这一顿压床饭,一桌菜品没多久就被扫荡干净。柴束薪吃得慢,也多有留意,以药家眼光看,这一餐文火慢炖,没有大鸣大放,讲究的是以食进补,一锅素菜,是鼎湖上素的底子,但柴束薪见了松问童吊汤底时用的水,泡过桑叶和干菊。

      厨房里除了银杏茶,常年收着山萸肉和决明子配出来的一只茶罐,方子是很多年前松问童找他要的,柴束薪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在书斋里住下,发现这茶只有乌子虚在喝。

      桑叶、菊花、山萸肉和决明子,皆有明目清肝之效。
      他又想起木葛生为数不多毒不死人的手艺,是给乌子虚沏黑芝麻糊,专门打着防止秃头的名目。
      不过还是很难喝。

      柴束薪有些醉了,看着眼前灯影憧憧,朦胧地思忖着:虽说乌子虚在书斋中仿佛最为操劳,但堂堂阴阳家主,玉面无常,终究不可能是个老妈子命。

      紧接着木葛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松问童杠了起来,横空飞出一只酒盏,殃及池鱼,泼了乌子虚一身。乌子虚一个喷嚏,把松问童头上睡着的朱饮宵惊了起来,扑闪着翅膀横冲直撞,一巴掌拍在柴束薪脸上,柴束薪头回领教朱雀化形后一翅之威,直接被扇得一头扣进了汤盆里。

      最后是乌子虚拿来的脸巾,这人一手抱着老五,一手开始收拾满桌狼藉。木葛生早就和松问童打进了雪里,转眼就不知道滚哪了。

      ……行吧。柴束薪一边擦脸一边想。这就是个老妈子命。

      等他和乌子虚将残肴收拾干净,木葛生又不知从哪滚了回来,这人浑身是雪,差点一头撞在柴束薪身上,“三九天!老三!咱们下山去吧!”

      “下山?”乌子虚愣了愣,“先生睡了?”他们平时下山都是要和莫倾杯报备的,得到准允才能离开。

      “不知道,管他的。”木葛生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犹嫌不暖,直接拎起坛子把剩下的酒都泼在手上,迅速搓热,“师父都快成精了,想瞒也瞒不住,但他老人家这会儿也没起来训人,肯定是懒得管了。”

      柴束薪:“不可。”
      乌子虚:“那走吧。”

      木葛生噗嗤一声笑了,直接伸手揽过柴束薪的肩膀,“我说三九天啊,同是家主,你看看老三多潇洒,这儿也没外人,咱就别端着了,大好良夜,走着吧郎君——”

      柴束薪扳不过他,被一路拖着走,“木葛生你放手——那不是潇洒,是近墨者黑!”

      “近朱者赤?那老五可是朱的透透的了,我天天和老五在一块儿,也没见着三九天你夸我一句。”木葛生推着他边跑边乐,“要我说你这话都不对,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俗啦!”

      他们挨得太近了,木葛生身上酒香雪气,熏得人又冷又烫,柴束薪没怎么在夜里走过山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什么?”

      木葛生哈哈大笑着抓起一团雪,直接塞进了柴束薪领子里,扬声道:“要我说,合该是近春者雪,近酒者仙!”

      柴束薪被雪冰的一个激灵,但他们跑得太快,身上暖意足够丰厚,他看着山阶尽头的满城灯火,松问童竟已经等在那里,旁边是无奈而笑的乌子虚。这两人应该是用了什么自家的秘法,缩地千里,自然不必走这漫长山路,“慢死了老四!”松问童在那吼,“你半夜发什么神经,非得走着下来?”

      “吃多了吧,消消食。”乌子虚笑道。

      “我们天算门下一穷二白,山鬼花钱花都花不出去,自然没有您二位点烟召轿的气派。”木葛生说着拉柴束薪下水,“你说是吧,三九天?”

      柴束薪:“……什么?”

      “行了,别卖惨了。”乌子虚简直拿这人没辙,“刚收租回来,钱管够。”

      木葛生顿时眉开眼笑,“走走走!这会儿关山月正热闹,听曲儿去!”

      几人勾肩搭背,柴束薪被挤在中间,一会儿想到木葛生方才的那句近酒者仙,一会儿想到不知此番妄为会气死几个长老,他今夜确实是喝了太多的酒了,脖颈处阵阵发烫。他又想,无常子在银杏书斋中,不能算老妈子,也不是大掌柜,那算是什么?

      木葛生不知道又在笑什么,扯着嗓子唱出一段荒腔走板的西厢,这人估摸着是喝多了,越唱越开心,最后几乎笑的唱不下去,勾着松问童的脖子直乐,松问童差点没被他勒死,“老四你他娘的给我放手!”

      木葛生笑的收不住,声音散进风里,“……别这么小气啊,都是好兄弟,借个肩膀呗。”

      “你那是借肩膀?你他娘的怎么不把老五煮了再给他当饭吃?”

      “诶你别说这事儿我还真干过——”

      又是一通吵嚷,柴束薪听着那些扯皮和大笑,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

      那算是什么?
      ……是兄弟啊。

      近春者雪,近酒者仙。此一夜,柴束薪算是充分领教了何为近酒者仙,走进关山月时他已经困得不行,似乎被谁抱上了楼,那之后仿佛又有许多酒盏,还有乱七八糟的莺莺与张生,直到他彻底被睡意吞噬,脑子里还是那句,近春者雪。

      何为近春者雪?

      第二日醒来时,柴束薪有些发愣,房间中杯盘狼藉,几人乱七八糟地睡在地上,他有些头痛地坐起来,宿醉方醒,一时间想不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看到自己身上披着木葛生的大衣。

      近春者雪。柴束薪没有想起昨夜到关山月后的诸多胡闹,但他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有少年跟在他背后,齿牙春色,那人用着评弹里幽情深深的婉转调子,悠悠然唱出一句:“面冷心不寒,人似红梅艳。”
      “故名三九天。”

      松问童醒的最早,推门进来就看见柴束薪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他走过去,在对方眼前打个响指,“我说你酒量可真是不怎么地——醒了没?这是几?知不知道你是谁?”

      柴束薪:“……三九天。”

      松问童:“啥?”

      “我说,三九天会下雪。”柴束薪慢慢地讲,“我是三九天。”

      “得。”松问童翻个白眼,“这是还没醒呢。”

      柴束薪确实还没酒醒,他接过松问童递来的解酒汤,墨子做饭素来重料,一口下去,胡椒和生姜的辛气直冲鼻腔,柴束薪被呛得直咳嗽,几乎辣出了满眼的泪。他想起木葛生说过,松问童做饭甚至会用舐红刀切菜,刀锋上铁锈荤腥,反而是一味特殊的佐料。

      刀口舔血如舐红,此时此刻,他真正尝到了那刀锋的味道,爱欲妄念杀入肺腑,啸作一团烈火,直将那经年郁结搅得天翻地覆——柴束薪猛地放下了碗,拿起一坛残酒就向门外冲去,把松问童吓了一跳,“我操,你要去哪儿?!”

      他冲出厢房,在走廊上疾奔,一边跑一边大口地往嘴里灌酒,最后一头撞出门外,连人带酒砸碎在地,天旋地转中柴束薪耳边反复回荡着梦中的曲调,面冷心不寒,人似红梅艳,三九天,三九天,近春者雪,近酒者仙。

      那人仍旧在他耳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三九天你呀——

      柴束薪趴在地上,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一捧新雪。
      缓缓塞入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柴束薪终于睁开眼,他爬起来,眼神变得清明,像是神仙落地,大梦方醒,他走到关山月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哇地吐了起来。

      浊气尽除。

      从此,便是焕然新生了。

      不久便是元日,木葛生突然收到一封家信,竟是他久未联系的爹,少年将信看完,没什么反应,直到晚上吃饭时才宣布:“我要说个事儿。”

      松问童和乌子虚马上撂了筷子。

      柴束薪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乌子虚跟他解释:“但凡老四在饭桌上摆出这个架势,那肯定是有大事儿了。”说完,很有些生无可恋,“老四你下回能不能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每次给你收拾烂摊子,我至少得有三天消化不良。”

      柴束薪意识到,木葛生要说的,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小事。

      松问童:“你把阎王打了?”

      “去你妈的,能不能想我点儿好?”木葛生跟他对骂,立刻被松问童骂了回去,“打了阎王还不好?!”
      “打了阎王当然好,但是老三又要掉头发啊!”“掉就掉,大老爷们儿还怕秃头了?”“那可是老三!老三!老三那样一张脸你让他秃着出去?林黛玉做和尚还是怎地?”“你当我墨家手艺吃闲饭的?区区假发老子还做不了?”“这是药家手艺吧?!再说你让老三戴假发?那他还嫁得出去吗?”“嫁不出去让他自己生!”“这就是药家手艺!”

      只一晃神的功夫,话题已经跑出去了十万八千里,最后木葛生和松问童争不过,一起扭头看向柴束薪,“三九天,你说,你家的本事能不能让老三生?”

      柴束薪:“……应该不能。”

      再看乌子虚,木葛生和松问童唇枪舌战间,这人已经手速飞快地塞饱了饭,此时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朝木葛生点点头,“行了,我吃饱了,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木葛生:“你能不能自己生?”

      乌子虚:“……什么东西?”

      最后几人就诸子七家谁家有让男人生孩子的本事这个话题辩论了半宿,直到深夜散去,木葛生离席前打了个呵欠,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爹给我来信,让我出国留学。”

      乌子虚困得睁不开眼,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男的怎么生孩子,下意识道:“留就留呗,白天去留,晚上回来吃饭就行……”他突然反应过来,尾音猛地转了个弯,“老四你说什么?!出国留学?!”

      松问童静了一瞬,而后问:“行啊,去哪儿?”

      “先去法兰西,然后大概在欧洲那边转一圈儿,可能还会去美利坚,说不准。”木葛生想了想,“最后去莫斯科。”

      “法兰西。”松问童重复一遍,“明天吃西蓝花?”

      木葛生:“我看行。”

      “不是,老二你怎么这么淡定?”乌子虚老妈子命又犯了,“那可是国外,阴阳家的本事到外边未必用得了!”

      “用不了就用不了,墨家本事能用。”松问童说着看向柴束薪,“你家的本事也能用。”

      柴束薪沉默片刻,说了一句:“木葛生出身木府。”

      “诶,还是我们三九天了解我!”木葛生哈哈笑开,在他们各自身上拍了一下,“放心,月亮在哪儿都圆,我又不是去昭君出塞,过一阵儿就回来了。”

      他难得摆出一张正经脸皮,少年今夜没有饮酒,眼神却像是被酒淬过,锋芒清亮。

      “咱们银杏书斋中人,在哪儿都能站得正,立得直,风光霁月,清白坦荡。”

      话虽如此,银杏书斋中人,下了山大概个个都很撑得起一把脊梁,但是在山上就未必了,“风光霁月”“清白坦荡”的木小将军半夜醒来,睡不着,犹豫一瞬,立刻决定去白水寺偷只鸡宰了吃。

      结果刚打开房门,木葛生就看到了柴束薪。

      对方抬手举在半空,是个准备敲门的动作,木葛生一愣,“三九天?”

      柴束薪似乎料到他会半夜起身,道:“方才在饭桌上,你只喝了酒。”

      在乌子虚跟他解释的那一刻,柴束薪发觉,木葛生此夜几乎没有动筷。这人平时连晚饭带夜宵,敞开吃能让松问童摔了锅铲骂娘,半夜肯定是会醒的。

      柴束薪:“我带了粥。”

      那真是好大一锅粥,料放的很足,冬菇、笋片、鱼肉生滚过,糯米入口膏腴,明明是咸口的粥,唇齿却有回甘。木葛生不跟他客气,坐在桌子上抱着锅,吃的风卷残云心满意足,这人吃高兴了,又要拿做饭的来打趣,“三九天,你这一锅粥,怕是我出国之后得夜夜惦记着。”

      柴束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吃,“那很好。”

      木葛生语带调侃,本以为对方怎么也会臊一下,想不到竟被四平八稳的接住了,“我说真的,这粥真的好吃,要不你教教我?省得我出国孤枕难眠。”

      孤枕难眠。
      柴大公子动摇了一瞬,也就是那么一瞬,而后拒绝,“……你还是饿着吧。”

      木葛生咬着勺子,在灯下看着柴束薪,他想到初见那夜,他在九折回廊中看到冰质玉相的少年,几乎算得上是惊鸿一瞥。彼此如此时,依旧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但仿佛有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同了。

      是什么呢?木葛生吃多了,还犯困,没想出来。他向来不在这种事上为难自己,想不出来就不想了,三九天是个心深的,他若真凿破冰面一头撞下去,怕是好一会儿都出不来。这么晚了,难为自己干啥呢,俩大老爷们儿还要共剪西窗烛不成。

      真说到底,木小将军尤擅攻城拔寨,若是放在平时,他还真就一头撞下去,管你刀山火海深不见底,他偏就要把这人淘腾个底儿掉才算罢休。少年风华正茂,满腔热血脊梁如剑,从不吝于交付肝胆,你要掏心掏肺,那便拿去,说不得木葛生还得给他敷一捧雪垫着,我这心肠太烫了,别烧着你的手。

      可偏偏是此时此刻。
      很快,他就要走了。

      木葛生支着脑袋,粥太好吃,五脏六腑都被暖得妥帖,他是真的困了。这人乱七八糟地琢磨了一会儿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快刀斩乱麻,决定不想了,只凭着直觉说了一句:“三九天,你会外语吗?”

      柴束薪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你要学?”

      “对啊,老头子只管安排我滚蛋,别的吩咐一概没有,我这不还得自己琢磨。”木葛生打了个呵欠,“师父可未必会鸟语,我记得你家好像是给洋人看过诊,你会么?”

      “……会一点。”柴束薪静了一刻,而后说,“你要先去法国的话,就从法语开始吧。”

      “那敢情好,有劳柴大公子。”木葛生困得脸发红,迷迷瞪瞪地往床上滚,“明儿早上你来叫我哈,这事儿不能拖了,我得赶紧学。”

      他这边两腿一蹬大梦去,柴束薪连夜下的山,犹豫着去找了自家姐姐,“束薪?”柴忍冬很惊讶,“这么晚了?你不是在书斋住吗?”

      她看着弟弟肩头落雪,下意识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将弟弟让进门,就要去给他沏姜茶,结果柴束薪叫了一句:“阿姊。”

      柴忍冬回头看他,“怎么……”她话音顿住,看着灯下的胞弟。

      “噢。”她忽地笑了,“让我猜猜,是木小少爷的事?”

      柴束薪有些意外,他抿了抿嘴,很快,又很轻很慢地点了一下头,“他要出国了。”

      “束薪。”柴忍冬乐了,“你不是大半夜来找姐姐哭的吧?”

      “阿姊!”

      “好好好。”柴忍冬放下心来,坐在软榻上摸出一把瓜子,“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阿姊帮你吗?请他到家里来吃一品锅?”

      “我想教他法语。”

      “这个不错。”柴忍冬嗑瓜子嗑得好开心,“那你是来找我要娘的东西?我记得好像有几个箱子里收着法文书,待会儿我去给你找找。”

      柴束薪看着自家胞姐一副津津有味的神色,着实有些语塞,“……阿姊。”

      “别光阿姊阿姊地叫呀,这事儿姐姐只能敲边鼓,可帮不了你太多。”柴忍冬快乐地说,“法国是个好地方,当年娘在那边有好些个旧情缘,爹动辄就拿这事儿喝醋,侬可不要学他。”

      柴束薪:“。”

      “好啦,不逗你了。”柴忍冬很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她刮刮胞弟的鼻子,忍不住道:“束薪,待会儿我给你拿了书,你要不敷点我的水粉再走吧。”

      柴束薪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为何?”

      “你去瞧瞧你的脸。”柴忍冬笑得停不下来,“这可是三九天,你脸红得都能压过院子里的梅花了。”

      柴束薪拿了一本法文诗,次日开始教木葛生法语,木小将军冰雪聪明,学得很快,没几日学生就开始戏弄老师,“诶,三九天,有没有爱情诗啊?我听人说,法兰西人玩浪漫可是一把好手。”

      “没有。”柴束薪直接给他否了,“法国人不浪漫。”

      “真的假的?”

      “真的。”柴束薪以身作则道,“我母亲就有法国血统。”

      这可吓着了木葛生,这人吱哇乱叫地跑去问银杏斋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想来想去,得出个结论:“那法国人一定长得很好看了!”

      柴束薪:“……我长得也不好看!过来把你今天的单词背了!”

      “别这么凶嘛。”木葛生现在看柴束薪可觉得他太稀罕了,谁曾想小大夫一把君子骨,居然还有洋血统?他各种心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儿,次日便下山,去找了柴忍冬一趟。

      再次日,柴束薪教木葛生念诗,木葛生念着念着,忽然冒出一句:“Tu es comme une rose en hiver.”

      柴束薪愣了愣,猛地扣上书,难以置信地看着木葛生。

      木葛生简直要笑死了,一路滚到桌子下边,他昨天去找了柴忍冬,搞到一本爱情诗,鹦鹉学舌背下几首,逮着柴束薪就开始祸祸:“Je t\'ai demandé si tu m\'aimais bien ……”

      柴束薪一想就知道这是姐姐干的,又气又急,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沸腾而上,在胸腔中煮作一团,木葛生还在那不知死活地念:“tu m\'as répondu non ……”

      柴束薪盯了他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快步离开,任由木葛生在身后大呼小叫:“诶三九天!三九天你别走啊!我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还没背完呐!”

      木葛生难得找到个大乐子,糟蹋不成柴束薪,就去荼毒松问童,饭桌上把几首情诗在墨子面前背的滚瓜烂熟,松问童怀疑这人在骂他,狐疑地问柴束薪:“他在说啥?”

      柴束薪:“……他在骂你。”

      “三九天!做人不带你这样儿的!”木葛生哇哇大叫,被松问童拔刀追出老远。

      到了除夕,柴束薪第一次留在书斋过年,银杏斋主喜昆腔,按照书斋的规矩,过年总是要来上两段儿。当夜,乌子虚弹琵琶,柴束薪吹着一支苏笛,木葛生和松问童对戏,一部西厢五本二十一折,整整唱了一个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宴席方散,少年们酒沉梦酣,趴在桌子上睡作一团。柴束薪也感到疲惫,昏沉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是银杏斋主。

      莫倾杯看着他,笑了笑,递来一本书,“这是葛生前几日落在我书房里的。”

      “学生冒昧。”柴束薪一下子就清醒了,他不知道银杏斋主看不看得懂法语,阿姊那边又什么书都有,万一木葛生薅了一本寡廉鲜耻的,实在冒犯。

      他心下惴惴,接过书,发现是龙萨的一本诗集,顿时松了口气。

      莫倾杯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悠悠然念出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

      “!!!”柴束薪满脸通红,“先生!”

      “好了,不逗你了。”莫倾杯笑了起来,“法兰西是个好地方,通信也没那么周折,不必忧心。”

      柴束薪有些诧异,“先生也曾留洋?”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莫倾杯拍拍他的肩,推着轮椅走了,边走边笑着念出一句诗:“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柴束薪鬼使神差地回头看,木葛生趴在桌子上睡得口水横流。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坐到对方身边,摩挲着手里的诗集。

      片刻后,他翻开一页,看着纸张上的折痕,轻声念道:

      “Je t\'ai demandé si tu m\'aimais bien...
      我问你,是否喜欢我

      tu m\'as répondu non.
      你说,不

      Je t\'ai demandé si j\'étais jolie...
      我问你,我是否漂亮

      tu m\'as répondu non.
      你说,不

      Je t\'ai demandé si j\'étais dans ton c?ur...
      我问你,心中是否有我

      tu m\'as répondu non.
      你说,不

      Je t\'ai demandé si tu pleurais si je partais loin.
      我问你,如果我离开,是否会哭泣

      tu m\'as répondu non.
      你说,不

      Puis tu m\'as rattrapé par la main puis tu m\'as dit :
      然后你抓住我的手,向我倾诉:

      Je ne t\'aime pas bien, je t\'aime
      我不只是喜欢你,我爱你

      tu n\'es pas jolie, tu es magnifique
      你不只是漂亮,你是美丽

      tu n\'es pas dans mon c?ur, tu es mon c?ur
      你不只是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心

      et je ne pleurerai pas si tu pars,
      如果你离开,我不会哭泣

      je mourrai.
      我将死去。”*

      ……

      很多年后,又逢新春,朱饮宵来城隍庙过年,带着小辈们去鬼集蹦迪。木葛生次日醒来,闲得发慌,开始在庙里挖坑,寻找他猴年马月不知埋在哪儿的几坛子酒,却在银杏树下挖到一个朱红色的陶罐。

      木葛生看来看去,确定这不是他埋的,扯着嗓子喊:“三九天!”

      柴束薪从厨房里出来,“怎么了?”

      “这啥?”木葛生举着坛子问,“我开了啊?”

      柴束薪愣了愣,像是也忘了这件东西,“这是我很多年前埋的。”

      木葛生拍开封泥,里面却不是酒,朱砂质地的膏土散发出一阵药香,“……我是不是见过这东西?”

      柴束薪没说话,只看着他,木葛生左思右想,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这不你家涂指甲用的那啥来着,叫什么猪?”

      柴束薪耐心纠正他:“是窖朱色。”

      木葛生伸手在坛子里蘸了一下,满指红艳,他啧啧称奇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着柴束薪,嘿嘿笑道:“三九天?”

      柴束薪知道他要干什么。多年以前,少年也曾在书斋中举着描红花样,笑嘻嘻道:“我给你涂!”

      柴束薪去洗净了手,两人坐到廊下,木葛生拿着软刷,仔仔细细地将红泥涂在他的指甲上,再用白纱裹住,打一个小小的结。

      这人一边涂一边感慨:“三九天,你这手可真好看。”

      ——诶,把手套摘了,昨天我看你指甲那个颜色太老气,你选个喜欢的,我现给你涂!
      ——别呀,三九天你的手那么好看,涂个姨娘似的颜色多糟蹋!
      ——那就改良一下呗!你那指甲红得太重了,我给你涂个淡点儿的描金,深浅匀一匀,画龙点睛,一两笔的事儿!

      窖得三冬雪,春来一盏红。
      多少阴差阳错,欲语还休,在此时此刻的银杏树下,都酿成了经年美酒。

      如此,便是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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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窖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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