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魂·雷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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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箫殿下的筠音宫，在整个皇庭的最北方，看不到阳光的地方。终年的积雪，将一切着成素净的白，一尘不染。
跟随在他身后，仰起头，看着那些玉树琼枝疏影横斜掩映之间的素色宫廷，清一色的剔透冰砖砌成。偶然地，一只柔弱小鸟停落在他肩膀片刻。振翅而飞。整座筠音宫的主宰，雪之国五皇子楠箫殿下，只是目送着它的远去，什么都不说，眸里落下一片纯净，澄澈如最初的孩童。
“这里，很静。”
“是吗？”他突然地回眸，浅浅笑意浮上嘴角，碧水之中却浸渍着冰寒，“静些，不好吗？”
“不。……很好。”
“我记得，璎珞公主你……仿佛也是喜欢静的女子呢。”
不是喜欢静。只是习惯了……寂寞。一百九十年的软禁，一百九十九年的黑暗，连心都忘记了热闹的感觉，甚至开始厌恶众人相聚时的那份不堪。
寂寞，铸成了我这一世生命里最沉郁的性格。或许，就连这性格，也是从上辈子里延续下来的。
因为寂寞，才让我如此爱惜樱寒殿下。
因为寂寞，才让我如此疼惜尚埙殿下。
因为寂寞，才让我如此珍惜守之青鸾。
因为寂寞，我们才能这样相遇，这样走在静寂如许的筠音宫，听凭厚厚的积雪上一步一步落下的明晰声响。
不知不觉地，距离楠箫殿下已经有一段路程了，确切说他的身影在筠音宫弥天的雪舞中已然变得不甚真切。筠音宫里的一切，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连那里的侍女们都不过是淡淡的静静的，不知应称是娴适还是淡然，只仿佛她们都被楠箫殿下的碧深潭水浸透了，浸透到了骨子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在他经过的那些道路上，她们渐次屈膝，双手交叉，垂下头阖上眼，蓝色雪花一点一点，落在了她们的脸庞她们的衣衫，落在了她们捧着精致器皿的纤纤素手，融化成透明的水珠。沿着优美的轮廓，滑落。
那条宽阔得似乎有些过分甚至有些寂寞的大路，一直通向筠音宫正殿。而五殿下似乎更加偏爱于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通幽曲径，还有那座凌驾冰河之上的虹桥。冰河之中的水，五十年前早已干涸，只留下曾经盛放一时的白莲枯枝，直挺挺的从水底冰色的淤泥之中，突兀地伸出，如同无数只枯瘦的手，等待着复活之日的降临。
虹桥。如同悬于空中的回廊，曲曲折折，欲说还休。冰一般晶莹的桥面，玉一般洁白的阑干，雕饰以梅兰竹菊这些清雅别致的俗世之物，散发着微微的荧光，以及淡雅的芬芳。灵魂触碰到它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它的振颤，以及轻微的啜泣。
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那个就叫做共鸣。
原来，我们一样寂寞。世间的一切，竟都是如此寂寞，寂寞到连自己都麻木的没有了知觉。
醒过神来的时候，楠箫殿下早已不知去向。我只能沿着那桥，走过。如同转世时经过的奈何桥，一经过便有了隔世的感悟。
虹桥的尽处，原来什么都没有。只一扇门，仿佛是尘封了许久的，却连把锁都没有。指尖刚刚触碰到，那门便开了，悄无声息，却摄人魂魄。
门里，原来不过一张邬琴。静静地，靠着略略有些斑驳的墙壁，只怕已是经历了千年的洗礼。
蓦地惊异地发现，琴弦，竟断了一根。邬琴的金刚弦，竟断了一根！究竟何人能够演奏出这般清音曼妙，乐声裂天。
走上前，取下琴，抵在膝上，撩拨着断弦之琴。
“邬琴，只有心地纯净的人才能够演奏出纯净的音符，也就是说，邬琴并不是乐器，而不过是心灵的一面铜镜，搜寻着反馈着内心最深处的那些肮脏与卑劣。无论是神也好，人也好。”
青鸾的话语倏忽间跃上心头。只可惜了此刻他不在我身边。不然，孰知能有什么样的音符在这寂寞的宫宇之间悠然回荡？
于是。挑弦。抹琴。
泠泠琴音，淙淙淌过了，命运的轮回。那首歌谣，是当初庆阳殿里年幼的青愫公主轻声吟唱的，一遍一遍，穿越朔影殿深幽的宫墙，直抵胸腔。歌谣响起之时，黑暗渐渐退尽，帷幕缓缓升起，银色的地平线，银色的海平面，银色的风卷起瀑布般的长发，银色的花瓣四散飘零消散成记忆里的永恒。
那里，是我梦中的归宿。许久以前的……什么地方如此熟悉？
“应许之地。”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刹那，便归于零的宁静。
“什么？”我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
“应许之地。大神许诺给这片大陆的最后归宿。”
声音再度响起。温软，灵动的女子声音。如其声音般的半透明女子浮动在我身后。那是另一个灵魂。
如果可以用什么言辞来形容的话，我也就不用这么费脑筋了。在搜肠刮肚了一阵之后，我最终向自己贫乏的词汇量妥协了。
那个女子，应是大神用整个雪之国里最纯净的雪最晶莹的冰，悉心雕琢堆砌而成的吧。每一分每一厘，都显着与众不同的精致。
“你……是谁？”我微微向她的位置挪动了一小步，“是筠音宫里的人吗？”
她只是微笑，那种比忧伤更加令人心疼地微笑，一直漫延到灵魂的每个角落。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开启……
“雷华，你终于肯现身了。”
不知何时，楠箫殿下出现在我们身后，平静得甚至带着点慵懒的气息，然而无论如何却都掩不了绝望之中最后一线希望浮现时的那种欢愉，哪怕淡到难以察觉。
雷华……
这个熟悉的名字。前世冰海深处寒冷彻骨的海水中，不止一次听过的名字。
雷华。万神之神的禹一大神面前演奏乐律的邬琴神女。
雷华。
原来，她竟是铁马冰河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五皇子抛却功名利禄甚至身家性命却执意挽救执意相爱的女子。
只是……天注定了，人神相爱，不得善终。
“……雷华……雷华……”
楠箫殿下的呼唤是，比曾经的一切都更加热切、却比曾经的一切都更加绝望的呼唤。
“雷华。”
楠箫殿下一步一步走近了我们。而神女只是，注视着他，淡定地仿佛与己无关。
“停下吧。殿下。这是您与我之间最近的距离。”
楠箫殿下充满热望的目光倏忽间颓然了。
“你真的，已经把我当成陌路人了吗？我们之间，已经生分到需要用敬语了吗？我们之间……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殿下您应当知道，人与神，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个本身已灭的神。”
“我不在乎。”
“您不在乎？”雷华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门后摇曳着，“可是我在乎！我还不想为了一个凡世的男子神形俱灭呢！更加之这个男人卑鄙得要利用别的灵魂达到自己的目的。”
刹那木然了。
她说……利用别的灵魂。也就是说，我不过是楠箫殿下棋盘里的一粒棋子罢了。尘世两百年的生命力，我只当自己已然了悟了洞悉了。
“如若当初没有父皇没有二皇兄和薜虓，那……”
“那又如何？您真的舍得放弃吗？一点犹豫都没有那么毅然决然的放弃吗？您要的所有我已经给了您，所以请您……放过这个已经没有形体没有任何归宿永世吟游人间的灵魂吧！”
“听我说雷华，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他的辩解比筠音宫里蓝色的雪花都要软弱无力，垂下眼睑，看不见那潭深水中碧波荡漾。旋即抬起头了，一字一顿咬的极为清晰，“我不奢求的谅解，只求你，不要这样避着我可好，既然你给了我这样的力量。”
“如果我说不呢。”
雷华神女的笑声里夹杂着我从未想象过的冷酷，比我想过的冷酷许多。曾有一个霎那不知何故，总觉得楠箫殿下很可怜。
上前一步，屈膝半跪在那个美丽女子裙裾的金丝镶边旁。双手奉上那张断了弦的琴。
“……如果您真的是侍奉大神的邬琴神女，我恳求您，请演奏一曲吧。”
她接过琴，说你起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的眉眼之间，竟有了一点点怀念。与感伤。
抬起头，直视着那张冰雪中诞生的绝世容颜。他与她，竟是如此相似。相似的淡然，相似的隐忍，相似的痛彻。
只是，他们却不愿承认。
我只当他，自始至终追逐着她的幻影。
也只当她，用人与神的界限麻痹自己。
然而，我却不知道。她的琴音，竟蕴藏着这般的冷艳。一抹，一挑，门外乱絮般纷纷扬扬的雪片化作和风中飘然而落的樱，洋洋洒洒，点缀着五皇子楠箫殿下宽大的黑衣。
落樱尽处，是年少时的他们。
她把他们往昔的所有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那些纷乱得没有头绪的往事，宛若长长的梦境。诡谲然而绚烂。那一夜，他们微笑哭泣，青春在那些蓝色与白色交织的六角形雪花中飞扬如那一年筠音宫里亲手种下的白梅在来年春日里盛放摇曳；那一夜，每个人都拥有曾经的自我，一次次迷失，一次次寻觅，却错过了最重要的时刻或许只是转瞬而逝的毫秒之间；
那一夜，那支断成两截的冰箫被不止一次地捧在手心里，他的手心，她的手心，他们的手心；那故事的结尾里，一串平缓流畅的滑音之下，我看见了，那一夜他们相遇的那株樱树，在漫天大雪之中，最后一次，盛放。凋敝。
然后，死去。在最美的刹那，毫无保留地，死去。短暂如故国笭谷上空血红的花火。刹那的明丽之后，将是永恒的泯灭。
于是，那些泯灭成了她心里的痛指下的音。阴差阳错里的郁郁回忆，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在楠箫殿下掌心断了的冰箫中，在他妃子指尖下断了的琴弦里，流着泪，隐忍了数十年，数百年；两人相交错过的种种，盛开成他们记忆的最初：
——那一树如雪落樱，那一池素净白莲。开了一生，等了一生。时光，冗长到每个音符似乎都不过是，生命的缩影。轮回里，除了风一样的羽翼簌簌飘零，空落落的偌大一片雪地，别无其他。
那是……邬琴神女的琴音。
那是……她恨他的理由。恨到……这辈子，下辈子依然……不愿见他。
那是……人与神的相恋亘古不变的结局。
只是，我依然不懂。
如果真的恨他，何苦留在此处？还是说……这里，依然是神的流连之处。
她说应许之地。那是神的许诺，是神给整个大陆的许诺。
——然而却不是给我们的。却不是给静夜之中一点一点扩散成永远的寂寞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魂·雷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