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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璎珞 ...

  •   那时候我还是一尾人鱼,游弋在距离雪之国最近的冰海里,守护着雪之国的玄冥剑。人鱼一族的悲剧就是这样的,世世代代守护着玄冥剑,直至自己被剑气所伤而亡。

      我第一次浮上水面的时候,雪之国皇太子的成人仪式正在轰轰烈烈地举行着。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紫月宫的王女拂开月池中的水藻时,黑暗中孕育了二百年的生命在见到阳光的刹那,就枯萎了。记忆中,那一束白光,冷冷的,如剑锋一般扎入了我的眼眸。一阵痛楚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紫月王女将我从月池里抱起,交给冰海里的白鲸,白鲸守了我九十九年,第一百年雪之国国都的皑皑白雪开始融化时,有人将我接到玄冥剑所在的地方。

      然后开始我的使命。

      和白鲸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很舒适。那个在冰海里呆了超过万年的男子,会很温柔地抚摸我的长发,然后冰冷的唇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一下。他说,你会看见的。

      “看见什么?”

      “一切。”

      之后他再次将唇贴在我的额上,我却感觉到他的眼泪落在我嘴角边,那种咸咸的,涩涩的,然而温暖得如同紫月宫里的月池水。

      白鲸说,每一代的人鱼都有整整两百年的修为,之后的八百年时间都在结界里守护玄冥剑。可能我是一个例外吧。一百岁刚刚褪去幼童模样开始成人的时候就被迎到了玄冥壁崖的结界,因为上一代的守护者只守了屈指可数的三百年便已故去,雪之国早已不能忍受玄冥剑空荡荡地沉寂于冰海深处,肆意散布着它强大的力量,震荡着冰殿以及冰殿中央祈神坛上的罡天镜。

      走的时候,最后一次抚摸了白鲸棱角分明的脸庞。他脸颊的温度比冰海最深处的海水还要低,然而他的手却出乎意料的温暖。温暖得不似往常的他。

      “如果有来生,你还想成为人鱼吗?”

      我笑了,黑暗的眼瞳里溢满了自己能够想象的最柔软的笑意。

      “我能够选择吗?”

      那是我问了自己一生的问题。那问题足够漫长,甚至延续到了我的下一辈子。之后的事情,都在转生的莲姬汤里,幻化了。我唯一的记忆,只是那无尽的黯淡中,破冰刹那的一缕光泽

      ——温暖,柔软,足以融化冰海深处千年未开的冰棱。

      这一世,我成了风之国的公主,生长在深宫内院之中,沐浴在和煦阳光下,享受着众人的细致呵护,只是我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黑暗仿佛在身体中早已扎下了根,无论如何不愿离去,不能离去。据说母后前往蓬莱神山里祈福的时候,神降下天启,终有一日,我将重见光明,那一日便是整个大陆灭亡之日。

      我不知道这个谣言究竟是否真实,然而从九岁开始,我便被禁锢在朔影殿之中,那里有着整个风之国最美丽的景致:青鸾啼鸣,声若铃音,百花盛放,芳华刹那。

      然而偌大的殿堂,只我一人,无助地伸出手,向着天空,握住的,只是一把一把苍凉得让人疼痛的冰凉空气。朔影殿的隔壁,是青愫公主的庆阳宫。听闻青愫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只是她看得见那个世界里的一切,看得见夜空里的星辰大海,看得见皇宫里的奇花异草,看得见苍穹中的浮云飘影,看得见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看得见那些我只能够在心目中一遍一遍描绘的所有。朔影殿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常常听见庆阳宫中如夜莺般婉转的笑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而朔影殿里,只有如同鬼火般的荧荧烛光,在夜的最深处,灼灼燃尽生命,落下两行红泪。

      四十年后,我再度听到了他人对我说话的声音。一个爽朗得如同风之国盛夏夜风清澈得如同风之国九月溪涧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的。”

      “那你不寂寞吗?”

      “不知道,我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四十年了。”

      “四十年啊……”

      “你怎么进来的,你不知道这朔风殿是风之国的禁地吗?”

      “真的吗?为什么?”

      “你不是我国的子民?”

      “不是啊,我是……我是雪国的皇太子樱寒殿下。”

      “雪国……皇太子……”

      “喂,拜托你快点说啊,我还在墙上吊着呢,很累人的!”

      我笑了起来,脑海中那幅图画实在是太过滑稽了些,连自己都忘了幼时受过的礼仪教训,在他国的客人面前那么失礼地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你笑的时候,很好看的。如同千莲绽放的刹那。”

      那是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樱寒殿下魔法般的言语,深深的,狠狠的,烙在了心里,烙印深重得足以让我忘却了疼痛的哭泣。

      风,撩起了天尽的帘幕。匆匆脚步声响,随风而逝,消逝得无迹可觅。

      十年后,尚未成人的青愫出嫁火之国。我始终记得那一日天际云端无数朔星鸟引吭高歌,柔曼之音弥漫了整个风之国,据说从风之国前往火之国的道路上,铺满了火焰般的红色鲜花,一朵一朵盛开如那日青愫清丽倾城的容颜。花的精魂,萦绕在她嫁衣裙裾,绽放出天空里最后的灿烂。

      据说火之国的皇太子亲往迎亲,他从那高高的火龙兽脊背上走下,所经之处木棉火焰烈烈灼烧,脚步止在轿门口,火光从他掌心中升腾起,轿门化成黑色蝴蝶,远远地,旋舞,飘零。

      略有些灼痕的手掌平摊在青愫面前,略带蛮横地牵起了青愫白皙的手,烙下温柔的唇印,如他掌心中的烈火般熊熊燃烧。他抱起他等待许久的公主,坐骑屈膝匍匐于他们面前,风之国的臣民,看着他们在那匹血红的火龙兽背上,远去于一片汪洋火海。

      所有人都听见了,尽管他说的那么低,那么轻柔:

      “公主,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从今往后,我仍将继续等待下去。”

      九十九岁的时候,整个大陆都传遍了,说风之国的公主是诸国里最美丽的女子。美丽得一如四百年前从大陆上莫名消失的妖女罂粟。

      ——那是朵外表妖娆却带着侵人心脾毒素的传说之花。

      之后,提亲者却络绎不绝,我却誓死不从。五十年前,心里种下的那个种,早已深根发芽,结出含苞待放的花蕾,这等着那一霎那,开启我生命里最美丽的时刻。

      一百年后,过来提亲的是雪之国,前世的我用一生守护的国度。父皇并不大乐意应允这门亲事,然而我却记得那个男孩子

      ——雪国皇太子樱寒。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了父皇的意愿,朔影殿外的守卫被我的幻术迷惑了,开始沉入他们各自的梦境;青鸾停靠在我的肩膀,利爪让我在前进的每一步中都觉得疼痛。泪水慢慢划落了我们曾经倾心相谈的片刻时间,慢慢地爱上了曾经他攀援过的破碎宫墙,如迷药般的酸楚让我冷的心疼,冷的透彻,也冷的清醒了起来。

      ——我爱上了他。一百五十年前,只言片语,让干涸的心刹那温暖鲜活了起来。

      我走到父皇的书房外,触碰到那朱色的门,眼泪终于如水晶般,颗颗滴落。一百九十年里,我从未见过朔影殿外的天空,从未碰过朔影殿外的尘埃;一百九十年里,第一次,我走出了朔影殿,在黑暗中走出了朔影殿。

      朱门开启。我跪在他面前,双手交叉,长发如瀑拖曳垂地。

      “父皇,请让我嫁给雪国皇子。”

      “璎珞,你……”

      “父皇,我恳求你让我嫁给雪国皇太子。”

      “璎珞你要知道,你嫁的人尚埙是雪国的九皇子而不是皇太子,就算现今的雪皇退位也论不到你丈夫继位,你的未来注定了无法成为雪后的。”

      原来……我要嫁的人,不是樱寒。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愿意。只要能够留在雪之国的冰殿之中,有朝一日,终究能够遇见他的,终究……能够看到我爱的人。

      “父皇,女儿不在意名位。”

      “唉……原来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夙孽。与你母后得到的天启……”

      我听到了父亲极轻微的一声太息。夹杂着忧虑,无奈。以及无穷尽的惆怅。

      “既然你如此坚定,那就去吧。我会告知雪之国的人你已经答应了嫁给他们的九皇子的。”

      “多谢父皇成全。”

      父皇走下玉座,扶起我的身体,低沉的磁性声音在耳畔久久地回响着。

      “璎珞,你不必管风之国甚至整个大陆的生死,你是我风皇最爱的女儿,我只想你幸福。”

      我没有说话,甚至胸中连一点起伏感慨的声响都没有。我冷冷地望着玉座的方向,微笑。有些冷酷的笑靥,不知父亲看到没有,如若看到了,只怕那一刻他的心霎那就冷却了。在心里默默疼了百年的骨肉,出嫁的时候,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那一夜,披下暗夜的发丝,任仕女用神木梳轻轻梳理着,发出细琐的声响。

      “珞儿,明日你就要去了……”

      “母后!!”

      我摸索着握住了身后握着梳子的那双纤纤素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蓦然攀上了手腕,大概是玉镯吧。

      “这是神山上的璞玉雕琢而成的镯,是我全部神力的凝聚,你带去吧。”

      “这怎么可以……”

      “你是我最心疼的女儿,我只想你幸福。”

      “母后……璎珞知道,一百九十年间您一直疼着璎珞,璎珞不会忘记,更不会让灾祸降临风之国的。”

      “珞儿你听好,天启未必正确。既然你选择了,就好好地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没有任何一条路是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的。”

      没有一条路……是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的……

      “是,母后,璎珞记住了。”

      母后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是夜窗外瑟瑟秋风卷起街道上的尘埃,寂寞的尘埃在寂寞的季节里,演出着风之国里最后的寂寞舞蹈。寂寞得一如这一百九十年里,朔影殿中红绡帐外,夜夜摇曳如故的那支落泪红烛。

      出嫁的那日,我走的比风之国里任何一个女子都要悄然。那一日平静如素,没有夹道的子民,没有丝毫的热闹,甚至连朔星鸟的啼鸣都没有,寂寞是深入骨髓的痛彻,暖轿里大红嫁衣肩上一只青鸾,柔软的羽翼紧贴在我脸庞,轻轻发出低沉的鸣声。

      “青鸾,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风之国了……你还会想念这里吗?”

      还会想念这里吗?

      这个囚禁了我们一百九十年的深宫,禁锢了我们前半生的国度,还会想念吗?

      轿门开启。一双满是血痕的手掌,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璎珞公主,我是来接你的——雪之国皇太子樱寒。”

      同样爽朗得如同风之国盛夏夜风清澈得如同风之国九月溪涧的声音,一百五十年后再度真真实实地响起。

      “樱寒殿下……”

      “公主,请下轿吧,已经到了风之国的边境了。”

      “好。”

      扶着他的手,几步之后,肩头突然一松,心胸一片开阔。青鸾张开双翼,远远地,翱翔于苍穹,无数朔星鸟盘旋于上空,围绕着青鸾,清亮的啼鸣响彻了整个大陆;繁花落尽,残风拂起,荼蘼掠过我和樱寒殿下的脸庞衣角,纷纷扬扬,如同从遥遥的雪之国飘来飞舞翩跹的雪片一般,散落在我们曾经与现在的世界里。

      乱花摇曳,暗花摇曳。

      “公主,我们走吧。父皇、母后还有皇弟,他们都在冰殿里等着我们。”

      他的双手环在我腰间,将我抱上雪国圣兽琉璃青龙,他在我身后执住缰绳,轻说了声“走了”,风在耳畔呼啸了起来。

      他的发丝,微微地触动着我的面颊,有些痒,更多的却是一种心如鹿撞的强烈心跳声,快乐,羞涩,不安,错综的感情脉络交汇一处,两颊突然一红,低下头,暗自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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