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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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斋戒之期已去了大半，被幽禁在大德殿中的日子虽然与世隔绝，每日里却也是清净无事，省却不少烦恼。这日我正打坐冥思，一阵寒风不经意间吹开了窗柩。当下似有所悟，遂缓缓睁开双目，含笑伸出左掌，一缕幽白便这般静悄悄坠入掌心，渐渐溶为春水……下雪了呵……冬天，是我和璃相识相遇的季节……
西荻帝历一一一年•元月
我的皇祖母赵太后是整个后宫最高贵的女性，她以严厉而出名。每一位皇子帝姬的成长过程中都充斥着她的呵斥和管束，这是她爱他们的表现，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然而我却是唯一的例外，她不喜欢我，这从她看我的眼神便可以感觉得到。很早以前，当我迈着蹒跚的步伐第一次尝试着给她请安时，她用她那涂满凤仙花的长长指甲扣起我的下腭淡淡一瞥，然后，厌恶的掩起衣袖，尖叫着说：“把这个孩子带走，她有一双可怕的眼睛。”
是的，我有一双特殊的眼睛，我的双瞳是红色的——妖冶凄然的血红。红瞳是传说中八部天龙之一阿修罗的特质，也是我殿前那一池神莲的色泽。然而，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我洞察一切的目光总是透过这双红瞳静静的审视着人间。我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们心中最真实的一面。而人往往最不愿意的就是直视自己心中阴暗的一面，这会否定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掩盖和遗忘的努力。当然，现在他们已经学会了用疏离代替恐惧来逃避我的这双眼睛。
我从不知道在赵太后的脸上也会显露出类似慈祥和疼爱的神色，那是一个老人对她的血脉所表现出的最赤裸裸的剖白。
当那个丰神毓秀的少年踏着冬风舞着飘雪出现在万寿宫远处的地平线上时，我那以严谨著名的皇祖母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不顾仪态泣不成声，“子吟……我的孙儿……”她说。
然后，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皓若明月、温润如玉的容颜。那是，落樱纷飞处我最深的梦魇……
桦山侯楚璃，字子吟，年十六；先凛韵太子之子，我的堂兄。这二十二个字是关于他的身世赵太后唯一肯吐露的信息，虽然这个少年几乎是一夜之间从桦山城里冒出来的。
黄昏的时候，我喜爱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俯视整个珞翊城的暮色。这时的珞翊城褪去了白日里的繁华喧闹，又未及沾染深夜里的糜烂奢华，显现出了它独特的孤高和寂寞——这是，只属于我的人间。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片独属于我的世界却被一抹白色的身影悄然占去了半壁城池。常常，我和他比肩站立在宫墙的两端，我绿影婆娑，御风成舞；他白衣翩跹，傲雪而立。我们默默注视着各自眼中的人间，从无交集。偶尔，我会迎着晚霞探索他的身影，而此时他的视线总在不经意间与我交会，然后，朝着我的方向悠然一笑。于是，连这冬风也不再是那么寒冷了。他笑的时候，总是微微眯起那狭长的凤眸，眼角的温柔仿佛可以滴出水来，人心的寒冷便在这份温柔间不知不觉融化了。
多数的时候他是不笑的，与我俯视的习惯不同，他喜好微仰着他白玉般纤细的脖子仰望长空；然后，默默瞌上那双黑玉一样皎洁的星眸陷入沉思，这样的时刻我总怕他会突然生出一双洁白的羽翼越空而去。这种恐惧曾牢牢占据我少年时的心绪，直到他真的离去的那一天。
当我以为这样沉默的对恃会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时，那一日，他缺席了。从此，珞翊城的暮色在我眼里失去了光彩，寒风拂面也不再是那般潇洒清幽；我所熟悉所依存的世界当他源源本本还给我时，却原来，少了一个人的陪伴便是真的高处不胜寒了……
是夜，他带着一管碧箫扣开了我的窗柩，喜悦，便那般自然而然染上我长年冰霜的容颜。从此，暮色黄昏里孤高的宫墙两端再不见绿影少女的独自徘徊，也失去了白衣少年的蒲柳丰姿。宫人们常常在寂寥的深夜，听闻一管暖箫，般着几缕风吟由宫墙的彼端缓缓传来，那箫声，乍暖还春……
一曲既了，我接过草垫徐徐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仰望星空。“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想带你看看与你眼中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笑，满月一般的脸旁却在阴影里烙下了点点落寞。
我侧首，看着他满含感情的指间逐一抚过周遭草木，眼里渐渐有了怅然。
“这是璃宫，我们……之前在这里相遇过罢……”
“嗯……”我颔首，回忆起了那个奇妙的夜晚。
“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呢……我的故乡……”他起身，迎着夜风吹起了洞箫。
那悠然绵长的箫声直欲乘着东风划破长空，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总是微笑着面对人世的少年，这个眼里总是透露出温柔和睿智的少年，这个得到了祖母及整个后宫无尽宠爱的少年，他的背影，竟是如此寂寥……
“这是……被禁言的真相罢……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为何一再接近我的身边……你，不怕我这双洞察一切的妖瞳，不惧我这不融于人间的身份么……”
“为何要惧怕”，他笑，温柔纤指轻轻抚上我的双眸，沿着的眼睑的痕迹一点一滴触摸而过：“万丈红尘之中，你亦只是个缺爱的孩子呵……”
眼泪，顺着他的十指，流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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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红尘中，我亦只是个缺爱的孩子么……璃，你可知，这一生尚无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可知，这一生尚无人能如此温柔的直视我双眸。救孰，来得这般突然，我能做的，只是紧紧、紧紧地握住眼前这双手……
那以后，我恋上了白色，总以为白色是他的颜色，有他身上温暖的味道。
遍阅内廷档案，关于先凛韵太子，竟是位传奇人物。先凛韵太子，当今炙帝一母同胞的兄长。当炙帝还在牙牙学语时，他已是整个西荻的太子。彼时西荻尚是个小国，地贫物稀。是他，在各地开互市之先，使贸易日渐繁荣；是他，极力改革了繁复的官僚机构，减轻了国库的支出；是他，广交贤明、提拔清流，使朝政糜烂的局面得以缓和；亦是他，大力推行了均田制，促进了农桑。如果说后来炙帝的整军经武使西荻跃升为大陆强国的话，那么先凛韵太子则是为炙帝的西进扩张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可惜那么一位杰出的储君未等到登基的那一天便因为一场疫病早早的过世了。他出殡的那天，据说举国哀痛，十里长街送葬的百姓几达百万，人人皆是失声痛哭，不舍这位早逝的好君王。
历史就到这一处噶然而止，满满一页空白，再后来已是我父皇登基称帝种种评述。隐约间，忆起乾坤宫的总管雷之谦曾在一次溜须中提及父皇登基之初的几年一度患有失眠症，直到我的出生。是什么，改变了历史的正轨，使先凛韵太子那些早年降生的子嗣皆不见于史书；是什么，迫使璃的母妃在夫君死后在璃宫这样的地方产子身亡；是什么使得璃在冷宫中一住经年却无人知晓，直至赵太后思子成疾，才由宫人们在璃宫的深处发现这位由失宠的宫人们抚养长大的王孙；又是什么，令得璃在桦山这样贫瘠的地方与世隔绝的住了八年，若是没有这次太后的千秋他甚至不得以回京。
也曾有意无意的试探他：“恨否？”
他只是淡淡放下手中的书，“事隔多年，便是有恨也早已化了。”平静的容颜下是真正的释然，总是惊异于这个少年的洒脱淡然，阴冷哀怨的璃宫竟也能培育出这般干净纯粹的孩子。他总是以宽厚温柔的心去看待这世间的，仿佛尘世间的每一个人每一样物，甚至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自有它值得珍惜的地方。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说的便是这样的境界罢。
宫中那些正值妙龄的小宫娥们总爱躲在廊间的檐下偷偷注视他，更是有大胆一些的借着请安的机会与他说上一两句话便也能羞涩老半天。这样的时刻他依然含笑应对，不失风度。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般依恋一个人的感觉未曾体会，恨不能将他所有的神情动作尽都收了去，好好珍藏。喜爱他仰望蓝天白云时的淡然，喜爱他临风吹箫时的飘逸，喜爱他挥毫泼墨时的潇洒，喜爱他埋首书卷时的忘情。那么多的喜爱渐都汇成了河，盈满我小小孤寂的心房。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观星，给我讲那些闻所未闻的神话传说；有时他也会恼于我偶有的固执任性，却总在我的疏离的目光下化作长长的叹息，然后，轻轻的将我揽入怀中，用他温暖的气息融化我心中的冷意。在这个人的面前，我的一举一动都不需要刻意的掩饰，我只需要做回我自己，那个无人感爱只能在静谧的夜晚怀抱寒衾悄然落泪的孤寂小女孩。
“不要哭呵，那便由我来代替他们爱你，由我来作你的父兄、你的良师、你的密友，给你完整的爱……”那是，那个碧箫声声的夜晚他对我许下的诺言，而他，也真的做到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一季的杏花吹落的时候，我在杏树下，等候久游的倦鸟归巢。远远的一群少年策马而来，鲜衣怒马、体态风流、沈腰潘鬓，所谓的玉树临风形容的就是这样明朗的少年罢。
无须刻意找寻，人群中最温暖的笑颜必是我要等待的那个人。一别经年，离去的时候他说要去游历名山大川、见识天下的广博深远，寻访慕名已久的隐士名家。他说这话的时候儒雅的脸上散发出淡淡的光华，我知道那是一个久被拘禁的人内心对自由的强烈渴望。
“待来日杏花飘落的季节，若是你心有所思便穿上最美的山河地理裙，在珞翊城外的驿桥边，执一壶素酒，吹一曲洞箫，远方的游子会寻着你的琴声归来。”
言犹在耳，深锁的眉心尚残留着他指间的暖意，他已然循着约定归来了。翩然一笑，纤手轻扬，迎着漫天红杏吹奏出一曲《思帝乡》……
这一季的杏花吹落的时候，我在漫天红杏里，等到了我心中的那个人。辞别同行的友人，他纵身下马，缓步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每一步，都似跨越了万水千山；每一步，都重重的踏在我的心房之上；及至后来，竟愈走愈急，就那么在烈日下奔跑起来。我就那般定定地站在树下，看着他跑至我面前，看着他颤抖的向我伸出双手，看着他猛地用力将我拥进怀中。思念来的那般突然，埋身在他胸前感受着衣料内传来的温暖气息，鼻翼间是他身上惯有的青草味，抑制许久的感情象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璃……”
“嗯……”
“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么……”
他有瞬间的失神，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了一声低低的叹息：“痴儿……”
“你回来了……真好……”我抬首，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是呀……”他笑，隐隐有些纵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