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莫川》鹭尧飞龙

286、第二百八十六章·违逆

　　荒木歌川立刻冲过来捂住莫共的嘴，捂着她拖到外面去。
　　提到“中国”这两个字眼便觉十分敏感，长椅上等待办理事宜的人员匆匆离开，窗口处唯一的工作人员也合上了玻璃。
　　荒木歌川将莫共带到汽车上，尽量平复她的心情：“这里是日本东京，你已经来到这里，你必须要入荒木家族的户籍和家谱。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既来之则安之。”
　　“哼，既来之则安之……”莫共嘴里喃喃一句，激烈情绪瞬间平静下来，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眼神涣散，盯着地面上的某个点，脑袋里面嗡嗡的。
　　“你想叫什么？”想到是自己要给莫共重新起名，荒木歌川非常期待，笑盈盈的补充道，“琼琚怎样？琼琚不好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记得你很喜欢这句诗，琼琚也很符合你的气质。”
　　莫共不说话，继续保持原有的姿势，眼睛看似是盯着某一点，实则根本不聚焦。
　　荒木歌川双手捧着莫共的脸，爱怜的抚摸道：“琼琚，我觉得是最好的了，你说呢？”
　　莫共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非常粗糙的触感，划的脸很疼，莫共突然冷笑道：“哼，‘琼琚’？‘琼琚’是形容美玉的，我这样残败不堪的身体和灵魂也能配得上这样的诗词？”
　　荒木歌川脸上的温润笑意一秒被夺去。
　　看着荒木歌川冷却下来的神色，莫动笃定地说：“我要叫，夏目初音！”
　　“你的姓氏必须是荒木！”荒木歌川的耐性被磨光了，他愤怒回复道。
　　“我觉得夏目初音最好听！”莫共当仁不让，狂飙着自己的声音。
　　“荒木千音！”荒木歌川的语气里弥漫着无可辩驳。
　　想到这么一个名字，荒木歌川即刻软下来，重新握住莫共的肩：“就叫‘千音’好不好，千音流转，万鸟朝鸣。”
　　莫共认真紧锁他，不再反抗。
　　荒木歌川看见，她剑拔弩张的双眸下好似有了些清润柔和，她终于肯正视自己了，回到日本三个多月，她的眼睛终于不余杂念完完全全望向了自己，荒木歌川看向莫共冷浸溶月的面容，心底默默感慨：千音，千音，整个世界都盛放不下你的美丽。无论何时何境，你都美得这般流风回雪。

　　汽车开在歌舞伎町一番街，莫共想到了什么，正色道：“以你的能力，堂堂的陆军少将，让我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入你们家的户籍，何须让我到那家幽暗的机构办理什么手续？”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只是想让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你曾经待过的地方。”荒木歌川回头看了一眼莫共，温柔答道。
　　莫共终于不是一副丢失魂魄的模样，她恢复了正常样貌，这真好。
　　莫共认认真真观摩着两旁街道，断壁残垣，破败不堪，街道上人迹寥寥，且人们都行色匆匆，流浪汉三三两两躺在道路两旁，未抵达东京之前，便听说这里也遭遇了大轰炸，原来是真的。与当年自己读书之时相比，这里已大相径庭。

　　突然，刺耳的轰鸣声，从头顶掠过，随即，几枚炸弹从飞机上投下来，街道上的人群均作鸟兽散，没有方向的四处狂奔，荒木歌川即刻将汽车开到旁边最窄的巷子里，躲在一处坚实的房屋下面。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脚上穿着一双红袜子，踩着木屐，蹬蹬蹬往前跑，大声哭喊着，莫共毫不犹豫打开车门冲到那个小姑娘身边，一声隆隆轰炸又一次降落，莫共抱住她，趴在街道角落边上。
　　荒木歌川屏息凝眸，定了定神，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在顷刻之间，魂魄都丢了几分。日本已经投降，为何美军还来轰炸？
　　荒木歌川即刻下车将莫共和小女孩儿扶起来，莫共沾了尘土的面容更显明煜，荒木歌川惊叫道：“共儿。”
　　莫共却露出笑容：“我没事。”
　　小女孩儿惊魂甫定，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般露出惊恐的神色，荒木歌川带着莫共，莫共带着小女孩儿一起上了汽车。
　　荒木歌川迅疾开着汽车向轰炸机相反的方向离去，来到荒木家前面的巷子里，荒木歌川说道：“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这样的危急时刻，舍身去救一个日本孩子，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什么？以为我恨透了日本人？”莫共忽而又冷笑着：“飞机投下的炸弹，轰炸的人是一样的，全是难民。”
　　“我……我只是觉得你，这段时间以来，心不在焉，思绪总是飘在别处，好似不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坐在机舱里的入侵者，肯定是死不了的。”莫共沉沉缓缓说着，隆重看向荒木歌川：“这个小女孩儿与我们国家人民的境遇何其相似。”
　　荒木歌川侧过神来，仔细打量莫共，他知道她心头又开始了愤恨，就说明她终于回归到正常。即便是恨也好，只要她愿意回归正常，愿意与自己一道活着便好。

　　回到荒木家中，莫共亲自将这名小女孩儿抱下来，她用日语温柔说道：“别害怕，这里很安全，你在这里暂住几日，过几天街上重新平静了，我便送你回家。”
　　小女孩儿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怯怯点头。此时，天上轰鸣的飞机已经远去。
　　“弟弟，她是怎么回事？”荒木云芳暴跳如雷，冲到院子里指着莫共，还未等荒木歌川进门，便刀劈一样问过来：“她是□□女人？”
　　荒木歌川将荒木云芳指着莫共的手臂掰下来，郑重道：“她确是中国人。”
　　“什么？她真的是□□人？我们家里怎能允许一个□□人存在？何况，整个东京，整个日本也不能允许一个□□人存在。” 荒木云芳看起来万分恼怒。
　　荒木歌川扶着莫共带着小女孩，向屋子里走去，一家人正襟危坐，所有眼睛都落在他们三人身上。面对这样的责问刁难，莫共并不生气。也未对这个咆哮的女子抬一眼，家中投射出来的有些诡异的目光，莫共也毫无知觉。
　　“怪不得爷爷和母亲说，这么久以来，你从未告诉我们这个女人叫什么，原来她是一个□□人。”荒木云芳像一头野兽在后面凌厉的咆哮着：“弟弟，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你是大日本帝国的陆军少将，你带一个□□女人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能带一名□□人？”
　　“这些事无需姐姐操心。”荒木歌川回过头来，温和说道，“还有，姐姐，‘大日本帝国’本就不存在，且不要再妄论！”
　　这时，荒木江贞走到门口，见荒木歌川带回来的这名女子和身旁的这个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一丝忧虑挂上眉头，关切问道：“你们……没事吧？”
　　见父亲罕见的从屋子里出来，荒木歌川有些诧异。
　　“父亲。”荒木歌川微微点头：“刚才在闹市里，突然遇到飞机轰炸，莫共不顾自己的安危冲出去救下这个小女孩。”
　　荒木江贞担忧道：“受伤了吗？”
　　荒木歌川：“没有。”
　　荒木歌川明显看到父亲脸上有一丝凝重的忧虑闪过，荒木歌川极少见素来淡漠的父亲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荒木云芳又走进来，咄咄逼人：“就算再怎样在那里假惺惺卖弄自己的善良，也还是不会有人买账。”
　　站在角落里的田中朝香目不转睛的盯着走进来的莫共，眉眼间不禁露出别样的笑容。
　　而莫共，好似听不到身后这名自称是荒木歌川姐姐的这个女人的话语。
　　一群人都注视着自己，小女孩似是惊弓之鸟，茫然无助，眼泛泪光。这屋子里横尸样的异样目光，莫共一概忽略。她的心思全在这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身上，莫共一言未发，这屋子里站的所有人脸上都充满敌意，屋子里密不透风如一座威严森森的死牢，但莫共未显现丝毫惧色，如风淌过一般自然的将小女孩带回自己房间。
　　一个小时前，田中朝香将“莫共来自中国”的这则消息带回家中。
　　荒木中岛的脸铁青着已是铜墙铁壁，寒森幽凛，密不透风。荒木中岛双膝并拢端正的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向荒木歌川愤怒道：“你跪下！”
　　荒木歌川安静的跪地。
　　荒木中岛：“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带一个□□女人回国，大日本帝国和□□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永不可化解！你这是在违逆整个日本帝国！”
　　荒木中岛的声音越来越凌厉，剧烈的抖动起来，如果声音能杀人，荒木中岛已达到十级。
　　荒木歌川的脸如昏暗的午后阳光一样沉寂着。
　　荒木歌川抬起头：“违逆整个日本？爷爷，那是您的想法，天皇陛下亲自诏书，日本投降。既已投降，两国便再无敌对关系，且，‘大日本帝国’也有待商榷，在歌川看来，‘大日本帝国’从未存在过。”
　　“你？你这个忤逆子，你信不信我打死你？！”荒木中岛愈加愤怒，正挥着手向荒木歌川这边走来。
　　“爷爷，请您正式事实，日本本不应该被称为帝国。如果军部的人能早一天认清现实，或许他们便不会有称霸世界的‘大东亚共荣’虚妄之梦，整个日本也不必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我们可以一直延续明治维新取得的辉煌，甚至更加辉煌！”
　　“大日本帝国的尊容与辉煌岂会因战争就磨灭？大日本帝国的荣光是永不可被磨灭的！歌川你在胡说什么，大日本帝国就是大日本帝国，怎是虚妄之梦？”
　　一个人站起来突然怒吼着，瞪着荒木歌川。荒木歌川内心欲显荒凉，七年前，自己离家之时，母亲便喜欢高谈阔论军部政事，自己回家之时，每一次，母亲都要向自己询问军部出台了什么样的政策，何时进兵中国……谈起这些来，母亲近乎手舞足蹈，似是比爷爷更加关心军事。如今，国家已然颓败到如此程度，母亲的秉性还是未变。
　　这时，荒木江贞静静退离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