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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五百年后,人界钟吾国,东都城内福喜桥旁。

      王大左手提着面掉了漆的黄汤锣,右手攥了根只剩半截长的亮旧木槌,越过脖颈悬于胸口处的漏刻铜壶随着后背竹篓旁挂着的老破灯笼一起悠悠荡荡,一个前脚锤他胸,一个后脚迷他眼,真真是王八走路,寸步难行。在数不清别了多少次的踉跄后,彼时此刻绕是王大这软成泥的烂好人性子也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的闷火。

      他原本是城西一家小花楼里的看门小厮。半月前宫里最得宠的娘娘突然病逝,当今君上悲痛欲绝,下令整个东都城内夜禁一年,胆有违令者,当街斩杀。这可愁坏了沿河两岸的花楼画舫,他们本就是做的夜里生意,如今宵禁一行,莫说客人,连戏文传言里的魅妖鬼影都凑不到半只。眼见楼里的生意像暮秋的花一般越发凋零,首当其冲地,王大被管事的老鸨用半只客人吃剩的烧鹅替了自前月起就没发的例钱给打发回了家。

      许是被自家儿子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的窝囊性子给气急了眼,王大他爹王老汉顶着夜禁拽起王大的半只耳朵就去找那刻薄婆娘讨个公道。结果人还没下福喜桥,一个脚滑,啪地一磕,血就落在了青石板制的桥墩帽面上。彼时的王大抱着他爹还软着的身子在医馆门口嚎了一宿也不见半个人来应门,临了还是平日里时常走动的赤脚大夫好心帮忙给他爹殓了衾衣。

      没办法,君上要为殁了的娘娘夜供长明灯续命祈福,他们这些草芥般的百姓又怎么敢在这个时机因为条想苟延残喘的贱命分走娘娘的福气。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好在王大天生缺点心眼,想得够开,生在如此世道太较真的人往往和王老汉一般短命,徒留牵挂的人伤情。在掏空了家里的最后一点积蓄连带着半只烧鹅也给王老汉烧走后,望着空空如也的肚囊和四壁家墙,王大硬厚着脸皮扯了个子承父业的由头去衙底把他爹生前打更巡夜的差事给舔到饭碗里来了。

      原本依照王大狗都嫌的薄皮儿家底来说,打更报时这种正八经的官差事是绝不可能轮到他的。可最近东都城的夜里总有些蹊跷事,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福喜桥下红嫁衣女的戚泣,传闻这哭悲之声从入夜的三更时分起一直到五更天晨钟破晓后才会休歇,期间无论男女老少,凡是听到哭声之人,均会被红嫁衣女勾去三魂六魄,变得痴傻疯呆。

      一时之间,东都城内人心惶惶。王大倒是素来对此等奇闻异事不甚在意,常年于烟柳之地营生,他见惯了各种阿腌孽障,鬼怪神佛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哪有活生生的人可怕。

      正想着,铜壶积水的满灌又重重压了下他的后颈,凭着一点刚攒到手的热乎经验,王大晓得这是又要到一个更天了。

      “只是这是几更天来着?”

      还没等王大想到,几丈远外,一个身披靛红外服的高个郎君就叫住了他。

      “小哥,敢问城西百花楼怎么走?” 那郎君的嗓音温润清亮,乍一听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过桥直走第三家便是。”

      被突如其来的问路声吓了一跳,王大本想趁机朝对方发散一波闷火。可还没等他张嘴,那高个青年就径直飘到了他的眼前。

      半空悬着的家伙事应景地碰出些许慌乱的短促叮咣,回首望被吓倒在地的王大,谢昭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在忘川待地太久,早已将岸上万鬼飘飘的迥然模样视作寻常,如今冷不丁地来人界办事竟忘了两脚踩地走路才是凡人之常态的惯例。

      “三更已过,平安无事。”随着铜锣落地敲出刺耳长鸣的瞬间,谢昭接跟着唱了句安神咒,既算是替这小哥尽了打更的职责,又算是对他二人之间的这场因果亏欠做的补偿。

      下了福喜桥,还没走两步,远远地,谢昭就在河边独一的大柳树下瞧见了他此次上人间的缘由。

      “陈氏娇娥?”

      眼前的女子正哭地血泪涟涟,原本娇俏动人的芙蓉面如今已是伤痕累累,隐含荡意的一对多情眼亦空作了两个黑黢黢的大洞,唯余那上方两轮弯月细的肙烟眉还蹙在额间,透着化雪般的愁丝。

      “呜呜呜…...奴家便是。”乍闻谢昭问询,那女子的血泪滴滴不止,与嫁衣混得红成了一团,

      “走吧。”

      见不得此等痴情可怜的女子,谢昭上前用帕巾细细擦净了她脸上的那些血污,递过手道:“汝首七未尽,故阴火不燃难过忘川,此番黑白无常特来托我为汝导路辟邪过幽冥。”

      下界的黄泉路不算好走,近临情明,万鬼同悲,生人祭奠的铜钱纸币足足埋了有三尺厚。谢昭一面提着引魂的银鱼灯,一面低声安抚着明显被初见荒诞吓地瑟瑟发抖的陈娇娥。

      “大人,地府平日里都是如此可怖吗?”再一次差点被同路的恶鬼抢去分食,陈娇娥的血泪流成了断了线的珠子。

      “今年清明较为特殊,往日时节他们会安分一些。”

      将刚刚再次蜂拥而上的众鬼劈成散块,谢昭转身冲躲在他身后的陈娇娥浅笑道:

      “你不要怕。”

      “奴家……”

      看着谢昭身旁两侧刚刚垒起高耸入云的枯骨阴山,陈娇娥只觉得自己的心抖得更快了。

      谢昭自然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曲折,他只当女子娇弱,于是杀鬼的动作也更粗犷了些,力求速战速决。

      “谢老弟!”

      刚过断魂崖,还没下忘川,远远地,谢昭就听到白无常在唤他。

      “无常二兄安好。”

      简浅地冲来者行了个半礼,谢昭侧身向旁迈了一步,露出背后的陈娇娥道:

      “幸不辱命。”

      “小河神辛苦了。”

      黑无常面容凶狠,不喜言辞,只见他一把拽过陈娇娥瓶口宽的双腕,便要上镣铐。

      “你这呆子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没等谢昭阻拦,白无常便率先冲了出去。与黑无常不同,他天生长了副笑脸模样,虽因吊死而口露长舌,可这也半分不影响他搬弄是非的能力。

      “没事的,他们是特来领你投胎转世的阴府官差。”

      看陈娇娥被黑无常吓得厉害,谢昭忍不住出声安慰她道。

      “大人适才允诺奴家的,奴家还能期许吗?”

      “自然。”

      “那以此钗为信物,奴家会一直在这等您。”

      忌惮着一旁在侧的白无常,谢昭没说话只是将手翻了个竖面,半掩着将那只沾血的金钗凤揣入了怀中。

      “老弟这趟收获颇丰啊。”

      “小事一桩,说到底还是兄长更操劳些。”

      眼看着陈娇娥随黑无常一步三回首地过了忘川,谢昭这才安下心来转身应付白无常的揶揄。

      “不辛苦,我们这些劳命鬼哪敢谈辛苦啊?”

      连着奔波了数日,白无常的心里难免攒了些怨言,此时被谢昭的无心之言一激彻底发作了出来,

      “只是不知青华大人到底是吃了哪门子的沙子气,这凡人的命格定数可是早早地就由上界中天帝君座下的众仙君们批了定的。他老人家倒好,非得对外说今年清明投胎转世的阴鬼享十辈荣华,十辈子啊!我和黑无常从上个月的月初一直忙到了这个月的月初,往常连猫狗都死不了几只的山庄野村竟在三日内自戕了半数人口,像陈娇娥这样被人害了的反到成了稀罕物。”

      “许是帝君也有什么苦衷吧。”

      “他能有什么苦衷!”白无常接着语带讥讽道,“人家可是四御之一的东极青华帝君,不过双十便掌籍幽冥,如今四海八荒大大小小集宴邀约中最炙手可热的座上宾。我可是听说近来天帝有意将本应是西上勾陈帝君手中的十万神将仙兵都要拨由他来掌管,此等厚爱隆宠让三十三重天上的哪个神仙敢越过他的风头?”

      白无常的话细听下来很是酸涩,可像他们这类俗尘出身的肉/体凡胎,修仙问道至九重天已是不可一世中的万中无一。如今崔钰不过区区千年就从下界一介布衣飞升至仅居于天帝之下,四御之一的东极青华帝君,此等机缘连上清界先天神力的仙官们都嫉妒艳羡不已,更不要说白无常这类和崔钰一同出身还要受他驱使的鬼差了。

      半晌之内,谢昭没搭话。他是五百年前忘川发大水冲了冥界时夹带的私货。据乔觉言,当时一个滔天巨浪直奔奈何而去,崔钰持酒立于桥前,谈笑间吞千万怒海于半尺袖袍,直至水尽,他才倏地弃酒入河,再一上岸时怀里就多了个昏迷不醒的谢昭。人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更不要提他与崔钰之间这救过命的交情了。再说这些年来崔钰对谢昭委实不错,不仅给了一个忘川河神的小官让他久居冥界身有着落,就连修为一事上其也是多加照拂。就如此次引路陈娇娥,明面上是黑白无常托谢昭帮忙,可暗地里崔钰早就提前给谢昭通了信,这前因后果中的暗中之明,明中之暗,虽隐而不言,却也都彼此心照不宣,细入无间。故于情于理,谢昭都不愿也不想说崔钰的半分坏话。

      “时候不早了。”装出一副恍然模样,谢昭含糊道:“此前乔觉说帝君让我回冥界后去寻他。”

      “那个死兔爷,靠卖屁/股过的破烂货,活该当初被相好打死下到冥界来。”

      白无常之前与乔觉起过是非,可又因畏惧南无地藏菩萨与乔觉交好不敢明面上得罪他,只能每每跟众鬼在背地里编排两句呈口舌之快。

      辞过白无常,顺着忘川源头方向直游而上罗酆山山顶,不过半个时辰谢昭便瞧间了那块印着妙严宫烫金琉蓝镶边字样的红漆底匾额。

      “来了?”

      崔钰端坐在莲花池中央的棋阁内,一月未来,原本清洌可鉴的池里被种满了大大小小的天华,随着谢昭走动时衣摆带起的微岚开出艳艳青姿。

      “地藏送来的佛种,据言植之可结得其百年修为的佛果,我随手扔进了池子里,佛果不见倒开出了一池莲刹。”

      鸦青色的及腰长发随意绾在了肩头,紧闭的双眸下是一抹色极淡的薄唇,远远望之憔悴的寡淡至极,只有离近了瞧才能从那少私寡欲的蜃楼皮囊上找到那粒藏于发间,扎进左耳耳垂下方的艳红血珠,随着神色流转间平白地就给人添了几分邪性。

      谢昭自来熟地跪坐在棋盘的一方,如百年来的每次手谈一样仗着白子。

      “我听说你甘花半身修为托乔觉去找了南极座下的月下仙人。”听到了落子于棋盘之上的响动,崔钰捻起黑子道:

      “是为了那个在忘川里陪了你百年的妖族?”

      “是。”

      崔钰虽然外表看起来病弱无害可其棋风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悍戾凛冽,大有杀伐果断横扫千军的凶相,相比之下谢昭的棋风就显得平淡无趣了许多。

      “你输了。”

      随着黑子的再一次围剿落定,白子已然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眼看输局已定,谢昭十分爽快地投了降。

      崔钰却笑了笑,道:“算上今日你一共和我下了三千四百五十七场棋,其中单数日输两子,双数日输一子,休沐之日输半子或平手不定,五百年来从未失手。但今日乃双数日,你却输了我两子,”

      金线绣的竹林样纹随着墨绿色的圆领袍衫翻出粼粼波光,扫了棋盘,崔钰向前距谢昭一尺之遥道: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如珍似宝的女子打动了一向门前扫雪的忘川君?”

      “一个承诺。”

      不动如山地将落子拾回青玉棋篓中,谢昭不紧不慢地迎面直上擦过崔钰耳边道:

      “我承诺过静女,只要她能在忘川河中呆满百年,我便许她与意中人的一世情缘。”

      “你也会允人发这类无聊誓言?”

      “一时兴起做得糊涂蠢事罢了,”谢昭摆了摆手佯做懊恼状道:“实不相瞒,小仙已经因此怅恨多年了。”

      “引路迁魂可赚不了多少修为。”退回原位,崔钰意有所指道:

      “前日在西王母诞辰的筵席上,本君偶然得了一颗九千年熟的蟠桃,据说对修行之道大有裨益。”

      “愿为帝君细闻。”

      “去年春,玄鸟一族的成瑶公主下凡至人界钟吾国内修行历劫,因当时不想对外过于张扬,玄鸟族现任族长便去求了天后娘娘用成瑶公主自请为太子殿下祈福闭关百年做了幌。可就在昨日,天界派人传信给我说这位公主在人间的肉身竟不知怎地于东都城内殁了,又因其仙体灵识留在了上天界,眼下于人间徘徊的不过其三魂六魄……”

      “敢问帝君,这位成瑶公主历得什么劫呢?”

      “情劫。”

      谢昭扯了扯嘴角,“小仙依稀记得这位玄鸟族的成瑶公主似乎打娘胎里起就和三十二重天的太子殿下定了亲,而那位太子殿下又似乎在千年前就已陷入沉眠,至今还在东方药师佛的净琉璃内尚未苏醒。不知成瑶公主的这场情劫是从何而来的呢?”

      “忘川君如此聪慧,定无需本君多言。”起身至池边摘下了朵千叶青莲放与谢昭手边,崔钰的动作娴熟到让和其相识百年的谢昭有时也会想再探一探他这个瞎子的真假虚实。

      “此事涉及天族颜面,本君不便亲自插手。”

      “小仙自然愿为帝君效犬马之劳。”想想九千年的修为,谢昭连忙虚表忠心道:“只是小仙愚钝,不知帝君究竟要小仙去做什么。”

      “救人。”

      话音还没落地,就有一个鬼差拖着半截烧焦的残躯连滚带爬着进殿哭喊道:“帝君!不好了!!忘川河起火了!!!”

      “看,你要救的人来了。”含着莫测的深意,崔钰一语双关地冲谢昭再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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