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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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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日色淡薄。天边暮云涌起,掩上了斜晖,水上寒气愈觉得逼人。近岸水面黄叶积了厚厚一层,北风渐紧,渡头一带杨枝飞舞。遥遥可见船行水上,孤帆一叶迎风满张作弓形。
倚舱门的渡客是位中年女子,玄衣青裳,外罩了件墨色长褙子。面容清雅端庄,并不如何苍老,头上发髻却已半是银丝,瞧去甚是教人惊心。怀中抱一面琵琶,素手轻拨,口中低低吟唱着曲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这曲子原是南唐后主李煜当年宫中所作,流传于外,舞榭歌台多有传唱,此间闻者亦众。这女子低声吟出,音调凄切,衬着疏疏几声弦索碎落如珠玉,虽不及红袖高楼风流妩媚,却别有一般哀婉情致。只听她低唱了半阕,声转滞涩。将那“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九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低低垂下首去,竟已凝噎。
忽听身边一个清朗声音接唱道:“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面吟唱,那歌者转过头来,却是个挽发童子。青衣乌发,虽只稚龄,瞧得出骨格清秀不俗。那女子微微一震,手下轻拨,弦索重起,宛如清泉流泻。一曲歌罢,那青衣童子冲她一笑,手拍板壁,朗声又歌:“四十年来家国,三千……”
女子浑身一震,手底一划,四弦齐止,脱口道:“这……这可不是胡乱唱得的!”
对面忽有人说道:“好词,好词!想昔日太宗陛下下‘牵机’之时,如何会想到‘报应不爽’四字呢?‘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信哉,信哉!”
原来那童子所唱之词,也是那后主李煜亡国后抚今追昔所作。那李后主文采风流冠绝一世,唯独于政务上无所用心,落得个国灭身囚,唯有将身世感慨尽写入词中。词句落于太宗光义手中,光义恐他尚有反复之心,遂于七夕酒宴中暗下了“牵机”,一代才人,收梢惨不堪言。
这故实虽不光彩,本也无需太过忌讳。只是自“靖康之变”后,民间流言暗起,说道这徽宗皇帝才华性情与昔年李后主无异,又是一般的亡国之主,想是那李后主一点阴灵怨气不散,重又投胎入世,以怨报怨,断送去这大宋江山。
那说话人抬起头来,原是个俊秀书生,年纪甚轻,一身白衣片尘不染,翩翩佳公子模样。那中年女子定定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唉,如今这等言语,可是胡乱说得的?少年人不知高低,瞧你这点子年纪,不过空读了些书卷上的东西,便怨古尤今。哪里又当真知道什么身世流离,家国丧乱?”
舱中静了一静,众人便各自交头接耳起来。那青衣童子见周围无人留心,轻声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这词不是道君皇帝所写,瞧来倒是十二分像他夫子自道。姑姑,那转世轮回什么的话头,你可当真信么?”
那女子勉强一笑,却自透出几分凄凉况味:“什么转世轮回?愚民妄言,哪里就能当真了?”伸手摸了摸那童子头顶,叹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开口这般……”话未说完,忽听一个灰衣汉子嘶声笑道:“若是道君皇帝当真是李后主转世,那当年汴京城里第一名花白牡丹,想来定是小周后投胎了?听说小周后也是一代佳人,归了大宋,也被太宗皇帝瞧中,啧啧,虽是皇后,流落到这等地步,也不比咱们白牡丹强到哪里去么!”
适才那白衣书生清叱道:“胡言乱语!白牡丹李师师虽是风尘女子,却能以身殉君,称得起女中英杰。那小周后未嫁便迷惑君王,亡国后又以色事敌,这等女子,怎能同李师师相提并论!”
船舱里十有八九都是市井江湖汉子,官府朝廷的不敢多言,前朝旧事不懂多说,提起名花美人,一个个都来了劲头。一时只闻评头论足之声,那书生几次要开口,俱无人理会。那女子见这光景,惨然一笑,信手拨弄弦索,低低自语道:“唉,乱世中,身为女子便是第一等不幸。风里落花,哪里就能自主了?竟还要被这等人议论短长!”
那童儿忽道:“女子不幸,男儿便好到哪里去了?当年汴京城里一众龙蛇争名夺利,还不是尽归了风流云散,哼,到这天下覆灭之时,什么有桥集团,什么金风细雨,什么四大名捕,什么六分半堂,争什么名,斗什么势,还不都是一场大笑话!”
这几句话说得甚轻,除那女子外无人听到。童音清锐,本当天真无邪,这一番话中却满是讥讽凉薄之意,全不似这般稚气童儿所当出口。一张如玉如雪的清秀面庞上神色亦是冷戾淡漠,眼底隐有怨毒之色,那女子看去,心中更惊。摇手道:“这些话,究竟还是少说些的好。这船里人尽都素不相识,你小小年纪,莫惹火上身的好。”
这几句话说得大声了些,对面那少年书生会错了意,扬声冷笑道:“哼,道君皇帝昏庸无道,今上又不图进取。金贼虎视眈眈,也不知何日要卷土重来,官府上下,竟只知防着天下人众口悠悠?这一干为官作宰的,若不是枉读了圣贤书,便该知道这防民之口,难于防川,枉费心机,能有何用!”
却只听身边一个白发老汉厉声道:“噤声!若是被人听了,难保不说我等私聚议论朝政,一船人,少不得都要受了牵连!到时问下罪来,哪个担当得起?”
那书生冷笑道:“有这般贪生怕死不知义的百姓,怎怨得了朝廷上下尽是残民以逞的爪牙?这般朝廷,这般世人,我便要效前贤投笔从戎,也是有心无力!”
正自说得痛快,那中年女子忽出声道:“小心!”随声扬臂,广袖一挥一卷,叮叮两声清响,地上落下两枚银闪闪的物事,形如钢钉,钉尖幽幽闪着蓝光。女子放下手中琵琶,目光向着周遭一扫,神色立改,冷冷道:“是四川唐门的人?”
一声出口,舱中四下反静了下来。寻常市井汉子也罢了,略有些江湖见闻的,谁不知蜀中唐门的名号?闻得这门派以毒取胜,门中一个个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星,遇上便无生理。那女子四字出口,一时舱中四下栗栗自危,无人敢接片语。
过了半晌,那白发老汉咳嗽一声,颤巍巍向那书生开口道:“你……胡言乱语,惊动了唐门的大侠,可怎么是好?”又向那女子道:“你这……你这女子忒也无知,死了他一个也还罢了,说破开去,只怕我们这儿,一个也活不成!”
那书生想来也不知利害,仍昂头冷笑道:“什么唐门果门,不过一干暗箭伤人的鹰犬,有本事便冲着公子爷来!”
女子看他一眼,缓缓摇头,轻叹道:“唉,果然不过是空有血气的少年人。纵使今日不死,也难成大业。”敛了目中一霎冷光,低头轻拨弦索。那青衣童儿忽地出声冷笑道:“好一个‘贪生怕死’,这位大哥,说得好!”
对面适才大谈李师师孙三四的那灰衣汉子本抱头缩在一边,听这孩童一言出口,不知怎地又来了劲头,刷地站起身,一掌打过来,骂道:“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童儿却也机灵,一偏头,也不见怎样动作,已闪到了那女子怀中。那女子略略一怔,无奈手中琵琶轻推,将那汉子隔开,淡然道:“何必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汉子只觉一股异样大力逼来,身子一晃,急忙拍住板壁才没摔下来。怒气大盛,无奈他再浑十倍,也瞧出这女子非同一般,忿忿啐了一口,骂道:“老子也不跟娘们儿一般见识!”
那童儿向他轻蔑一笑,转头笑道:“多谢这位姑姑。”
那女子看他一眼,轻声道:“话理虽通,有些当真不该是你这孩子言讲。日后可当心……”
那童儿忽地“嗳哟”一声惊呼,似是遭了什么暗算,身子一滑,摔落下来。那女子急俯身去接。舱门帘子陡被人撩开,但听啪啪两声,两枚暗器尽皆打在被抛进舱中的一杆木桨上。
那女子起身看时,一枚仍是淬毒的透骨钉,另一物却是颗小小玉石珠儿。瞧方位,那透骨钉是打向自己,掷桨之人出手解难,只是她这一俯身,恰巧闪过毒钉,这一桨出手,竟是多余了。
只是那玉石珠儿方位来得蹊跷,她细瞧之下,竟是自下而上打出,目光所及,舱中惟那孩童一人可办到。心下一凛,愈知这孩童必非寻常稚子。但见那一桨劲力沉雄,断非朝夕之功,偏又来得举重若轻,形若无事,功力之深,已至返璞归真之境。她生平所见高手原自不少,但经靖康之难后,如今尚在人世的实是寥寥无多。几番明暗出手,船中不论会武与否的,都看得心惊胆寒。一片嘈杂议论声中,那女子更是沉吟难定。
忽听哗啦一响,那布帘又被人掀开,舱中诸人此际已是惊弓之鸟,铮铮声响,携有刀剑在身的都自掣刃出鞘,目视舱门,只待稍有异动,便群起攻之。
只见来人蓑衣竹笠,发丝斑白,却是船头操桨的艄公。踏入舱中,弯下腰拾起落地的木桨,一言不发便要退出。那灰衣汉子见非歹徒,登时又来了劲头,出声叱道:“老头儿,这桨可是你扔进来的?”
那艄公摇了摇头,道:“老汉不知。只是这桨好端端放在船头,也不知有人扔了什么,直打飞进舱来,惊动了几位客官。”
那灰衣汉子越发得意,负手问道:“你可听见舱里适才在说什么?”
艄公道:“老汉只管得划桨,哪里管得来旁人闲事?”
那汉子厉声道:“适才那般大声,你耳不聋,眼不花,为何便听不见?”
那艄公站了片刻,摇头道:“老汉耳聋眼花,什么都不知道啦!”再不理会那人,一躬身,退了出去。
那女子听话声已微微起疑,侧目见笠下一张俊朗面庞,隐隐英华内敛,尚不见如何衰老。再不犹疑,素手轻扬,食指拂过弦上,趁着众人议论,低声唱道:“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识君!”
艄公怆然一笑,顺那琵琶声低吟:“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师师姑娘,别来无恙。”
青衣女展眉低低一笑,恰如牡丹初绽,清艳无方。手底琵琶弦声叮咚,掩却了话声:“铁二爷,师师料不到你也还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