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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她的名字叫兮子。

      家这种东西,在她的记忆里就像夜空尽头的星,始终散发着亮而遥远的光。

      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相继离世,从那以后,她便独身一人。

      为了讨生活,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翻进隔壁人家偷过大米,假扮巫女去大户人家施过法,和街口的大柴狗抢过肉......

      兮子现在很烦。

      她原不该有任何烦心事的,有饭吃饭,没饭就饿着,睡醒了就在街头晃悠,被抓了就去吃几天牢饭,反正牢房的蟑螂哥,老鼠妹,和她早就很熟了。

      她在烦一个人,刀疤君。刀疤君无名无姓,因为从额角到嘴边长着一道骇人的刀疤,所以人们都这么叫他。他在全国横行霸道,走哪哪儿遭殃。和兮子不同,他不偷不骗,只抢,而且据说长得青面獠牙,腰比水桶粗,只要他想抢的东西,没人拦得住,就连隔壁藩藩主的传家宝也不例外。最近,听上头风声,他好像抵达萩城了。如此实力雄厚的同行,若有他在,哪儿还有她兮子的一杯羹呢?

      “快走快走!”
      “快去看,刀疤君被人捉住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兮子正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就被鱼贯而过的人群撞了个满怀。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脸上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

      捉住了?有这等好事?

      听到这个消息,兮子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惊喜过后,疑虑渐渐爬上了她的心头。像刀疤君这样的恶棍,连藩主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又是哪路英雄好汉,能够将他收服呢?

      十五岁的年纪,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兮子二话不说,跟上了前头人的脚步。

      萩城最大的酒肆,三巡屋,此时已挤满了人。

      一个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彪形恶汉跪在地上,身上捆着粗绳,正在嗷嗷大叫。旁边的椅子倒了数把,碗碟破碎。很明显,打斗的痕迹。

      “混蛋!快放了老子!”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恶棍,一开口,声如洪钟,惹得吃瓜群众们齐齐捂耳。

      恶棍在对谁说话?坐上的人。也就是刚刚五招之内,将他制伏缉拿,绑成肥肉粽子的那位。

      这是他来萩城的第一票,专门挑了最气派的店,原本打算给这里的人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刀刚架上店老板的脖子,就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

      酒肆老板还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看样子是吓坏了。

      兮子身姿灵活,在人堆里三挤两挤,很快就挤到了最前排。是哪位好心人,大发慈悲,帮她打败同行?她一定要瞧个清楚。

      能打败此恶棍的人,肯定比他还要恶上十倍吧!兮子的脑海里已浮现出一副画像。脸,很大,少说也有磨盘那么大。至于身型嘛,壮如牛。不,应该有十人合抱的巨木那般粗壮吧。颜值的话,想来也知道,满脸横肉,一身膘,金字塔最底端咯。

      她心中十拿九稳,自信满满朝坐上那人瞧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白净,骨节分明,此刻正端着一樽青瓷酒杯,晃了晃杯中的酒,一派闲适懒散。这是杀人的手吗?不像。比起握刀,她觉得这样的手应该去执笔,或是抚琴才对。

      有些出乎意料,她的视线继续上移。她看见了他的唇。薄薄的唇,锋锐刀刃一般,此时唇角正淡淡勾着,暗含轻蔑。

      “不愧是恶名远扬的刀疤君。力气真是大啊,只可惜,反应力还差了些。”

      那人对着杯中清酒,自顾自说着。语罢,小酌了一口,又将酒杯搁下。

      好狂的人。兮子在心中暗自惊叹。然后,他抬起头,兮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三观被狠狠颠覆了。

      眼前的人,是个少年。而且可以说,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

      他的眉,不算浓,可眉形生得很好看,剑锋般的眉尾凌厉上挑,眉端低低压着那双翡翠色的眸子,眸子星子一般的亮,当真的剑眉星目。抬头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下意识瞥向人群,一股傲气快要收敛不住。可这份傲气,偏偏又与粗野无关,相反地,这人一身剪裁良好的深紫色和服,简洁有质地。诺大的木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刀疤君在他脚下扭动挣扎的时候,他就稳稳坐在那里,颔首转动酒杯的样子,透着一种天生的风雅。

      是他?是他打败了刀疤君吗?可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更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而非舞刀弄枪之辈啊。

      “士可杀不可辱!既然落入你手里,就废话少说,给我一刀痛快吧!”刀疤君梗着脖子,破口大骂。

      “哼。想求死?”那人嗓音低沉。

      “少废话了!给我一刀吧!男儿何惧一死!”刀疤君闭上眼,视死如归。

      一道刀光,白虹贯日般飞出。众人惊呼了一声,齐齐闭上了眼。刀疤君也是,双目紧阖,眉峰如聚,就等着血溅当场!

      人群中,只有兮子一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她像是看到他拔了刀,可他的动作太快,她没看清。等定下神的时候,她看到,落地的根本不是刀疤君的人头,而是他身上的绳子。他身上的绳子被他挑断,簌簌落下。

      他替他松了绑?替这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少年收刀入鞘,一双狭长的眼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脚下的人,而后像是看到什么宝藏似的,兴致勃勃笑了。

      “喂。你真的不怕死?”

      他从没打算杀他。他需要的是人才,而不是死尸。

      至于这个人才,是世人眼中的“人”或是“恶鬼”,是武士,还是农民,他不在乎。

      众人这才睁开眼,发现想象中的惨烈场景没有如期而至,纷纷松了口气。

      “不怕!我早就死过一次了,哈哈哈!幕府!幕府将我全家抄家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我活着,活着就是为了抢!他们不是爱财吗,哈哈!我偏要抢!我要抢尽他们的财富,哈哈哈哈!!!”像是被那句“不怕死”击中,他一腔悲愤倾泻而出,双手乱舞,仰天大笑。

      “呵,不停地掠夺么?”

      “没错!不停地掠夺!哈哈哈!”

      “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呢?”他犀利地将他凝视。

      他的声音渐小,迷糊灌顶一般,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一双历尽沧桑的眼,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少年,眼神已由最初的混沌,慢慢变得清醒。

      “可是,可是我还能怎么样啊!?”半晌,两行泪,顺着他粗旷的脸庞流了下来。

      有时候,清醒是另一种噩梦。

      “幕府一天不倒台,你的内心,永无宁静。就算死,你也不会瞑目的吧。”少年慢慢给自己斟着酒,声音也如动作那般,轻而缓慢。可那声音,落在刀疤君耳里,却变成了一支利锥,一声一声,敲打着他的心壁。

      他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心中都有恨。你的痛苦,我明白。”

      人们本来是敬仰他的,因为他是打倒恶魔的大英雄。但是此话一出,人们的眼神也变了。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成为刀疤君的同伙,人们的目光,霎时间化为一根根淬了毒的金针,从四面八方扎向少年的脊梁骨。

      少年却像浑然不知那样,从衣兜里慢悠悠掏出一封信来。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并且天翻地覆地闹上一场的话,随时来找我。”

      少年偏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好像迎风招摇的,最鲜亮的旗帜。

      一封类似邀请函的信件,从刀疤君的头顶飘落。他下意识地拿起,就这么僵在地上,一脸空茫。这小子,这小子明明是个混球啊!战胜他,讽刺他,当众戏弄他,自以为是又傲慢无礼!可是,他的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或者说,煽动力。他能够直击你心灵最脆弱的一隅,再告诉你,你可以。你会不由自主被他牵着走,你会觉得,只要听了他的话,就能走出困境,拥抱新生。

      刀疤君内心还在翻腾,那少年却早已起身,丢下一张票子,然后离开了。

      他的背影刻画在人群中,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漠然,就好像这场市井闹剧,那些崇拜的,厌恶的眼神,从来与自己无关那样。

      刀疤君这才想起那封信,赶忙拆开来看。很快地,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鬼兵队,高杉晋助!?

      这场好戏散场的时候,兮子也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街道。她正在回味刚才的情景。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并且天翻地覆地闹上一场的话,来找我。”

      老实讲,刚才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就连她,都差点自告奋勇地跟了上去。

      他会带她去何方?又要怎么天翻地覆地大闹一场呢?

      她的思绪游离着,等再回首时,她看着这条熟悉的,呆了十五年的街,心中竟生出一种没来由的空虚。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街很长很长,长到一辈子也走不完那样。

      不。她摇头。

      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呢?

      她现在最该在意的事,应该是自己的下一顿饭才对。

      夜幕降临的时候,兮子出现在了攘夷军营里。

      更准确地说,攘夷军营的粮草库里。

      有军队的地方,就有粮草。况且,军人一般比较看重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因为他们很大程度上取之于民。所以她猜,如果被抓,她的下场会比入室偷盗好一些。

      像她这样的人,权衡利弊是本能。

      她扛着一袋子米,红色木屐带勾勒出一双白皙的足,那双足蜻蜓点水一般,正轻轻巧巧踏在事先探好的小路上。

      突然,两道人影出现在前方。

      她搁下米袋子,悄声躲到树后。还好,那棵树很粗壮,足够将她藏住。

      “明白自己的劣势了?”

      “是的,经过您的提点,属下都明白了!”

      这声音,好耳熟?啊,是早上的小帅哥和刀疤君!等等,属下?怎么回事?

      一颗小脑袋从树后冒了出来,头顶束着的发包,像一颗圆滚滚的小丸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刀疤君。要知道,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全国没有人不怕他,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被驯服的加菲猫。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颊边的汗,汗淋淋的脸上满是憧憬,看起来,是刚刚比试了剑术,甘拜下风,心悦诚服。而那个令他折服的人,正背对着她,和之前身着和服,坐在酒肆里喝酒的那个“风雅文人”不同,此刻的他,已换上了一身黑色西式军装。皎皎月下,一抹黑影利落而肃杀。虽然只是遥遥一眼,但她竟然开始相信了——他是个会杀人的人。

      “很好。以后每天下午来这里,我会单独训练你的应变能力。”

      “是!”

      “一夜之间,变成了贼军,你后悔吗?”

      “谁后悔?老子,不,哈哈,小的我畅快还来不及!”

      “在斩落幕府和天道众那群乌鸦之前,我不会倒下。你也一样吧,刀疤君?”

      “那当然!小的我跟对了人!报仇雪恨,指日可待!哈哈!”

      虽然夜色正浓,距离甚远,但她听得出,他的言语间散发着一种乘风破浪的快意,莫说当事人,就连她,都有几分触动。那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刀疤君应了声,“行,那属下就先行告退!”然后像拿到小红花的好学生那样,涨红了脸,开开心心走了。树影在月色下婆娑,诺大天地间,顿时只剩少年一人的背影,倒影在兮子眼中。

      她的眼中小心思满满。

      这个小帅哥,不简单。他不是一个传统的领导者,笼络军心,他不靠望闻问切,呵护关怀。他很擅长释放自己独有的气质,吸引同类。再看看刀疤君?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棍,不知被灌了什么迷汤,离开的时候,眼睛比那探照灯还亮!不过,话说回来,像他这样枭雄气质的男人,大抵就是有魅力,能够让有志之士们趋之若鹜吧。兮子的眼珠转了转,可惜,她不是什么有志之士,她是一个小偷,所以,他这一套,对于她,不起作用。

      “喂,再站下去的话,月亮要落山了。”他说话了。

      兮子的脸,突然间阴了下来。

      他发现了自己?

      他一直背对着自己,他的背后又没长眼睛,怎么会?

      是靠嗅觉吗?对危险的嗅觉。

      鬼魅树影下,兮子狠狠磨了磨牙。

      懂得煽动人心的人,首先要拥有一双慧眼。而拥有一双慧眼的人,通常都不太好骗。

      兮子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你早看到我了呀!真是失礼了,刚才看到你们两个谈话,就没好意思上前叨扰。”

      兮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月下的少年,沉默无声。

      他在听她的声音。

      身后的少女,声音就像春日深林中的甘泉,甜,却绝不会腻,开口的刹那,一种天真的讶异油然生出,好像在告诉他,“这样天真的少女,能有什么坏心?”后半句,却又看似无意地调缓了语速,抑扬顿挫间,一种良好的教养流露而出,令人顿生出舒适感。

      他的眼睛无声地眯起。这种状况下,发出这样声音的女人,不像善茬。

      “小女子是佐藤君的未婚妻,从下关过来探望他,可是,刚刚转了一圈都找不见他人。”

      她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了。

      佐藤?没记错的话,佐藤是日本第一大姓吧。街上石头随便一砸,能砸出一票姓佐藤的。

      直觉告诉他,她在撒谎。

      “哦对了,这是家里新收成的细米,我捎了一袋子过来,一点心意。”

      她的脚步声,已渐近。

      她在向他走来。

      他很突然地,笑了。

      夜风习习。月光被云层遮蔽,万物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他的双眼,深渊烛火那般,雀跃着亮而危险的光芒。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看向今夜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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