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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章 塔矢研讨会 ...

  •   九十一

      北海道。

      本因坊七番战最后一局的前一天,加上塔矢夫妇回北京在即,塔矢门下棋士邀请亮和佐为出去游玩散心。

      出去走走,本来是佐为的提议,因为连日里亮的对局都紧凑激烈。七番赛的对局都是两日制的,每下完一盘棋后、殚精竭虑的痛苦和疲惫是普通的棋士是不能想象的。

      在佐为看来,陪伴亮度过本因坊战让他大开眼界。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没有陪着亮细细感受,佐为不会了解现代本因坊战原来是这么严酷的比赛。

      塔矢行洋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特地回国来支持亮。

      本因坊战七番赛的每一局,佐为都历历在目。他仍记得最近结束的第六局的情形。

      ##

      第六局,塔矢亮以半目险胜,至此本因坊战亮三胜三败,最后一局就是定乾坤的一局。

      明明捡回第六局的人是亮,但亮收拾棋子时的手都颤抖了,因为长时间的脑力活动,亮的脸色不可抑制地发青。

      桑原本因坊却施施然地点起了一支烟,火光冉冉。工作人员宣布桑原告负后,老人没有立即离开棋盘,只是神情淡淡地看着亮。

      小的赢了却有点狼狈、老的输了却气定神闲,这两人离奇的姿态形成对比,被来自各地的记者们忠实地用相机记录下来。

      第六局一宣告结束,塔矢门下的大人们就进入对局室,佐为也在他们之中。

      “小亮,这局下得不错。”塔矢行洋一看到亮就说。

      佐为也看向亮,朝他肯定地点头。

      他俩在亮对局时就已把双方的棋研究透。佐为中盘时就说,亮在第六局中赢面比较大。

      亮向他们都道谢。

      父亲就不用说了,他就是为这一系列比赛回国的。而从第四盘开始,佐为也在北海道棋院里陪着自己度过本因坊战。

      亮心中明镜似的。没有他们的支持,亮还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小塔矢,第六局不小心让你赢了半目。第七局老身等着看迎战,说不定你又能轻松赢老身呢。”桑原本因坊吐出一口烟雾说。

      人们都看着桑原本因坊,压力大到喘不过气来,没有人敢吱声。亮赢这一局绝不轻松,只是险胜。所以,桑原这句话,是反讽无疑了。

      佐为在一众棋士中不动声色地看着桑原。

      让佐为印象最深刻的是,无论是赢是输,桑原在终局后都面不改色,苍老的面容上没有显现出一目了然的疲态。对上塔矢亮,他肯定有很难办的时候,才会负三局,但桑原没有表现出来。

      高手对局,比的是气势,桑原从这点上就微妙地压制住了亮。当然,亮年纪小,这无可厚非。

      绪方站在门口,和桑原用同样的手法吸烟。绪方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清楚,打本因坊战七番赛,内心到底有多折磨。

      塔矢亮,史上最年轻的挑战者,在即将到来的第七局会怎么样呢?会和自己一样,屡屡折戟……

      还会是一举奋起,把桑原从本因坊的宝座上推下来?

      无论哪一种结局,绪方都没有很喜闻乐见。

      棋坛的新旧交替不是现阶段的绪方在乎的,绪方只希望自己能够在五冠王的位置上坐久一点,不要那么快被塔矢亮取而代之。

      就在这时,桑原背着手与绪方擦肩而过。两人打一个照面,如同电影里致命的慢镜头。

      佐为恰巧抬起头来,把门边两人的交锋尽收眼底。

      “要一支烟吗?韩国记者又给了我一包。”桑原问,语气挑衅。

      “您今天输给小亮,韩国记者的烟就留着您自己抽吧。”绪方不客气地说,推了推金丝眼镜,“或许第七局您还需要抽更多的烟。”

      “嚯!话别说太满,三胜三负,这小塔矢跟你似的,第七局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桑原慢吞吞地扬长而去。

      ##

      当晚,棋士们在塔矢一家住的小樽民宿举行研讨会,不约而同说起七番赛的艰辛。

      佐为一早受到邀请,一有空就参与到塔矢门下的研讨会中。

      “七番赛的强度,我是深深体会到了,六局过去了,记得进藤说过一句话,‘感觉像没了半条命’……”

      亮在星罗棋布的棋盘前低着头说。

      佐为感到亲切。“没了半条命”是光有一次和亮和佐为在家中复盘时的描述,当时佐为就“噗嗤”一声笑了,没想到亮记住了,还在自家研讨会里说了出来。

      “不好意思,说了失礼的话。”亮对自己用了光的形容有点懊恼。

      “小亮你不用顾虑失不失礼,在自家的研讨会上就是要倾诉和释放压力啊。”芦原拍亮的肩膀。

      “谢谢芦原先生。”亮笑笑。

      塔矢行洋用大手抚上亮的头,语气抚慰:“小亮,不只是你,每个顶尖的棋士都会觉得七番赛有困难,何况,挑战和卫冕是有差别的。你说是吧?绪方。”

      绪方是现在的五冠王,闻言,点头道:“人在上位时比较自信,人在下位,通常会忐忑不安。而本因坊战又更特别。桑原老头和一般的棋士可不一样,难缠着呢。”

      佐为没有参加现代头衔战的经验,只是安静听着棋士们发言。

      佐为参与过不同九段的研讨会,塔矢门下研讨会有塔矢前名人和绪方,有时不可避免地会说头衔战的内幕。

      佐为很喜欢听,不时让他们多说一点。

      佐佐木八段说:“最有资格参加本因坊战的,其实是藤原老师,可惜,棋院的制度还没有先进到对名誉棋士开放门槛的地步。”

      绪方说:“真不知道棋院还有新闻社的老古董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亮看向佐为:“也许本因坊战制度有一天会改的,就像2005年的新名人战一样。”

      棋院制度改革刚开始的时候,绪方和亮都参与到高层会议当中。当时他们俩曾呼吁干脆就为sai专门开设竞赛通道。

      理事会的人反馈说,要为sai修订制度,日本棋院必须走成文法正式流程,还要找历史背书……这就是官僚主义。

      和棋院高层打过交道后,绪方和亮都心知肚明,要是没有吴清源的先例,恐怕佐为还真要从初段一级级升起,不能直接跳上九段。

      难怪绪方说,“整个日本棋院的现代理事会加起来都不如一百年前的秀哉一个人有魄力。”

      “以前都不知道,日本棋院的官僚主义这么严重。”芦原感慨道。

      “何止是严重,简直是腐朽。”绪方说。

      “sai出现以前我早觉得需要改变,想要提意见,只可惜心有余却力不足。那时卫冕五冠太占时间了,隐退后又懒得为日本棋院操劳。归根结底还是我下的围棋比较重要。”塔矢行洋直截了当地说。

      塔矢门下的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佐为也清浅笑笑:“谢谢各位分享,围棋竞赛各方面制度的改进需要时间。我有和各位下棋的机会,已经很满足了。”

      佐为的话总是温柔又简单,然而,蕴涵着最纯净的心意,即是对围棋这门古老技艺的爱。

      所谓“大道至简”,大家听了,心里都佩服,也更加欣赏佐为这个人了。

      接下来塔矢门生都各抒己见,说着自己在头衔战中的经验。

      但是,亮这个在本因坊战里挑战的当事人却没怎么发言。

      亮始终低着头,整齐的短发遮住了眼睛。

      他甚至没有把刚才复盘的棋局看进去,没有跟着佐为和父亲的话一起思考。

      佐为看在眼里,就提出:“最后一局当前,我担心小亮的弦绷太紧了,不如我们在赛前出去走走,让小亮散散心。”

      亮诧异地抬头,对上佐为柔和的蓝紫色眼眸,写满暖意和关切。

      塔矢行洋想了想说:“也好,我和明子要回北京了,下次再来北海道不知是什么时候,确实应该多出去旅行。”

      亮点点头,没有异议。市河小姐要经营棋会所先回去了。塔矢夫妇都不打算回东京,他们在国内相处的时间,其实进入了倒计时。

      第六局明明赢了……

      但是,三胜三负交替是怎样的一种成绩,亮说不上来,心里前所未有的混乱,有绪方这个前车之鉴,不敢抱过高的希望,但也不愿意就此感到绝望了……

      ##

      这天塔矢门下邀请佐为去小樽的一些著名景点散心。

      亮整个人精疲力尽,此时的思绪很复杂,像身陷在泥泞里,无法清晰分辨任何感受,就像跟现实世界隔了一层。

      “小亮,你在想明天的比赛吗?”佐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嗯……我应该给父母亲还有您拍照的。”亮这才如梦初醒,端起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

      “没事小亮,你尽管放空自己。或许,我可以来替你给你父母亲拍照的。”佐为提议。

      听出佐为语气里的兴致,亮忽然意识到佐为对相机很感兴趣:“藤原老师,进藤有教过您拍照吗?”

      “小光吗?没有哦。他自己也不太会拍照的样子。”

      “那我来教您拍照吧。”亮说,“您说过千年后的北海道是新世界,有了相机,说不定可您以拍下眼里的世界给我和进藤看。”

      佐为欣然应允,于是亮就手把手教他使用数码相机。这样也好,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

      原本亮以为要每个按键都对佐为详细说明,没想到佐为学习新事物很快,马上明白对焦和按快门等动作。

      “咔擦、咔擦……”

      佐为果真用亮的相机给塔矢门下的棋士拍了不少合照。紫发和蓝色的狩衣拂在花岗岩的石阶上,佐为真的很努力在用相机给大家拍照。

      “您这么快就学会了!”亮赞叹道,与此同时,感到不可思议。

      “小亮,怎么能让藤原老师给我们拍照呢。”芦原有些不安。

      但是佐为马上说:“不,我很乐意!”快乐地摇着相机,邀请棋士们站在英式建筑前拍合照,大家都被佐为的笑容感染了。

      ##

      看到相机里自己站在蒙了布的玻璃花窗前的照片,亮是震撼的。

      亮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刚拿起相机的人拍下来的照片。

      一扇被深蓝色的布遮挡一半的花窗玻璃前,日光残缺不全,被笔直地分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地投到地板上,穿黑色针织衣的亮一个人站在明暗交界处。

      这是一幅感染力很强的画面,在玻璃花窗凄美而空灵的光影之下,少年的身影显得那么纤细,那么倔强。

      ——原来我在藤原老师的眼里是这样子的吗?

      就像,心中不被允许表达的脆弱被看到了……

      有种灵魂被触碰到的感觉。

      这么形容有点抽象,但亮真的这么想。

      亮想起了一开始和光见面的那两局棋,当然,是佐为下的,从那以后亮就从光的棋里寻寻觅觅,触碰到两个灵魂。

      ……就是同一种奇妙的悸动。

      “小亮,我刚才看到你站在明暗交界处,光线恰如其分,所以就按快门拍了下来,抱歉,没有事先征得你同意。”佐为温柔地说,手里还端着数码相机。

      “哪里哪里,您随时按心意拍照就可以了。”亮忙说,然后加上,“我喜欢看您拍的照片。”

      “谢谢小亮鼓励我。”佐为微笑。

      两人站在彩色的玻璃花窗前,画面唯美极了。塔矢行洋夫妇看到佐为和亮关系这么亲厚,在心中感到安慰。

      其他人看了照片也赞叹连连。

      “小亮,回去以后记得发到我们的邮箱里,这些照片很值得纪念。”塔矢行洋和明子都说。

      “我马上就发。”亮乖巧地点点头。

      塔矢门下的人和佐为在咖啡馆休息的时候,亮在角落里找到连接网线的地方,开了电脑。

      亮取出相机里的存储卡,把照片整理起来传给父母亲的邮箱,也传给远在东京的光。

      亮知道光看到照片会有特别的感受,就像自己一样。

      果然,光很快回了信息。他问亮在本因坊战还好吗,以及,看到三胜三负的结果光觉得很难受。

      亮拿着手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亮是当事人,他自己却像是隔了一层,可能人的心里都有防御机制吧,他好像站在一堵推不倒的高墙之下,头痛欲裂,用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

      “奇怪,是不是起雾了?”前方的芦原好像说了句。

      “没错,小樽起了大雾。”绪方说,用衬衫擦着金丝眼镜的镜片,“北海道又要降温了。”

      亮走到玻璃花窗馆外,果然,他看到天地间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浓厚得不见人影,能见度显著变低了。只有小樽运河的船上挂着一盏煤气灯,若有若现,好像是疲惫的人勉强睁开的眼睛。

      天气骤变,佐为捧着数码相机站在一旁,和塔矢夫妇都对视。

      “今晚如果还是大雾,我们就没法去函馆看夜景了。真不好意思,藤原棋士,我们难得相聚,应该早些约您出来景点走走的。”塔矢行洋对佐为说。

      “没关系,去了很多地方,主要是陪小亮的,我很满意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去棋院看小亮下最重要的一局棋呢。”佐为善解人意地说,把相机还给了亮。

      ##

      亮当晚久久无法入睡,觉得难以呼吸。

      一闭上眼睛,就是本因坊战激烈的棋局、桑原苍老却坚如磐石的面容、慈爱的父亲、佐为温柔的话语和他拍摄的照片,玻璃花窗上蜿蜒的裂痕、白茫茫的雾气,还有……光的那一句“我很难受”……

      在十一点的时候,亮又收到光的信息:“哎,塔矢,你睡了吗。”

      心里有点意外,有点欣喜。

      亮发了句“我没有睡”,手机铃就立刻响起来。

      “塔矢,我睡不着,原来想约你下棋,但一想到你明天要打第七局就算了。你没睡,我们聊聊吧。”光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过来。

      “进藤,你为什么睡不着?”亮边说边从床上直起身,拉开椅子坐在桌前,看着秋日的夜空中一轮蒙在雾气里的朦胧的月亮。

      感觉怪怪的。认识光这么久,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和光打过电话。

      “看到照片担心你,同时不甘,为什么打进七番赛最后一局的人是你不是我。让你先一步拿到头衔、抢走了本因坊怎么办,但又觉得你三胜三负那样子我也很难受。”光说,“反正心情挺混乱就是了,超出我的大脑容量。”

      进藤光果然是他的一面镜子。亮在想,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吧。

      “进藤,我不知道怎么办。”亮讲出了一句他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啊?”光一愣,“你说来听听。”

      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就像在身边一样,亮在月色下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本因坊战比完六局我精疲力竭,我头很痛,这几天参与复盘研讨会我感觉不到下出好棋的兴奋感,都是藤原老师在帮我……”

      光耐心听着,没有打断,亮继续:

      “我没办法从父亲和藤原老师那里吸收棋艺,下得太痛苦了,但我还是只能在研讨会上和他们继续下,继续下……”

      亮用的是“痛苦”这个词,光听着也叹一口气。

      “塔矢,看到你成绩时连我都难受,你这当事人怎么会不痛苦呢?但你要知道这感觉是暂时的,你不是讨厌下棋,而是七番赛太折磨人了,以前连绪方和仓田也没能突破本因坊战。”光说。

      “但我又说不出来我痛苦,我看到藤原老师和父亲下棋那么高兴……”亮用手捂住额,“我这样是正常的吗?”

      亮心想,他真是语无伦次,连这种话都能向光讲出口。

      光却很体谅:“正常啊,小时候,你在地铁口找上我,说你无论下得多痛苦,你还要继续坐在那里下围棋,因为你想要当职业棋士。”

      “你当时说想要拿一两个头衔玩玩。我被你气死了。”亮苦笑。

      “那时不懂事,说了那样的话,过去的我完全不懂你现在的艰辛。”光怀念地笑了笑,继而严肃道:“塔矢,你觉得,你明天可以带着这种痛苦熬完本因坊战最后一局吗?”

      光用了“熬”这个动词,亮觉得这个词很准确。

      “我会坚持完。”亮只说得出这一句。

      “坚持完就是胜利。”光说,“管它是赢是输,忘记所有人对你的期待,下完就行,我和佐为都无条件支持你。”

      “谢谢你。”亮其实没想到光这么体贴,还特地打了个电话过来鼓励自己,不像光平日的作风……

      忽然,亮想起一点,试探道:“进藤……今晚,该不会是藤原老师叫你打过来的吧?”

      “我……”光很明显迟疑了。

      “我说中了?”亮心想,果然是佐为推了光一把。

      “不是,主要是我自己想打给你的。”光忙说,“不过,我刚刚确实和佐为通过电话。佐为说他觉得对不起你。”

      这下亮不理解了:“藤原老师为什么对不起我?”

      “因为他这几天都一直和你爸爸在研讨会上对局、复盘啊。佐为说,他明知道你下棋很痛苦,但在你爸爸门下的研讨会里,他没顾得上你的情绪,应该早点提议和你出去散心和聊天才是。”

      “藤原老师太客气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亮哭笑不得。佐为也温柔得太超过了吧……

      “行了,你们对彼此都太礼貌了,我夹在中间很烦!总之,你快点下完棋,下完就可以稍微休息了,我和你再见面的话就找你喝酒。”光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塔矢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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