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耳赤之局屏风 ...
-
十四
京都。重屏会棋工作室。
从三月末开始,日本陷入雨灾,从关东蔓延到关西。豪雨冲刷着京都的建筑和青石板街道上,既落在生者的屋瓦上,也落在死者的坟冢上。雨水落在流淌了千年的河流中,里面有落叶和樱花随着水流在飘逝。
熏一边听新闻,手里描画屏风的画笔却没有停下。墙上的古董钟指向凌晨十二点半。海生今天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晚。
铃!门铃响起。熏从屏风前跳起,为海生开门。
“哟,海生,这么晚,你还是来了。”熏笑着说,露出洁白的牙齿。
浓稠的夜色里,雨水如墨汁般沿着屋顶落下,穿蓝色和服的少年收起油纸伞,溅起雨珠纷纷。雨水顺着他黑色的头发落下,晕到他深蓝色的眼睛里。
“我每天都要过来做法事的。”海生走入和式屋舍中,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我有种预感,棋盘上的灵魂哪一天就出现了。”
熏拿过挂在墙边的一串钥匙,带他走到里面的一间和室里。
熏的工作室是一座大宅子,房间很多,大部分都摆放着各式各样她笔下的六联屏风,而最里面的一间,则被熏清空了出来,放置了进藤光的棋盘。
当然,里面不止有进藤的棋盘,还有古书、光的外套、做法事要用的器物等等。由于长期用粉末画着招魂阵列,和室里还弥漫着一股芬芳的花香,晕染了雨雾湿润的气息。
自从上次他们在东京与进藤光挥别后,时间已过了一个月。这个月以来的每一天,海生和熏都在和室里研究棋盘上的血迹。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棋盘上那抹绯红的颜色还是那么地淡,棋盘上的灵魂都没有出现过。
这个月里,进藤光来过熏的工作室几次。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这让海生和熏都有点羞愧,但是光却很坦然。
“血迹没有消失,我就满足了。”光露出温暖的笑容,就像一个太阳,“谢谢你们为我和他付出,请不要有负担。”
光的体谅让熏和海生更难过了,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叹息,洒落在雨水中。
他们是真的很想帮助光和棋盘上的灵魂重逢,奈何有心却力不足。
“我们来下棋吧。”光离开放置棋盘的房间,合上纸门,“狩野二小姐,我听说你也是业余棋手?我和你下一局吧。”
“咦,你要和我下?”熏指住自己,慌乱地摆摆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行啦,我太菜了,你让我两子、不……三子!”
“没问题,让多少子都可以。”
光和熏在窗边的棋盘相坐,熏穿着樱粉色的和服,捏着一把自己画的芙蓉团扇,落子在棋盘上。
不久后,光和熏就完全沉浸在棋局之中,金石之音不绝于耳。海生在旁观局,雨水沿着屋瓦激流而下,似密布的珠帘,溅在庭院中,激起无数细白水花。
熏本以为光让她三子,她的行棋应该能更轻松一点,但是光的棋以各种角度将她逼死,她苦撑到官子阶段,还是输了两目。低头认输后,才对上光赞赏的眼神。
“狩野小姐,你挺强的。”光郑重地说。
“哎呀,进藤君,你太给我面子啦。其实我知道,你都没有使出全力。”
“哈哈,谁说我没有尽全力的。你棋下得不错呢,真的。”光笑着说。
熏扁了嘴巴,假装羞愧地用芙蓉团扇掩住面孔。光和海生都笑了起来。
熏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的一动一静让人联想起蜷缩在榻榻米上晒太阳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你们现在要检讨棋局吗?”海生问他们。
“不啦,我已经把棋局记在心里了,等你们回来再检讨吧。你们不是还要去二条城玩吗?”熏站起来,体贴地给他们拿伞。
两个男孩出门后过了半小时又回到工作室,回来身上满是雨水的痕迹,狼狈得像两只淋湿的流浪小狗。
熏拿着墨笔给他们开门,那像看傻瓜一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二条城门外的马路都被淹了!”光夸张地甩着金色刘海上的水滴。
“大雨阻挡了我们的步伐,只好回到这儿再耽搁你一会。”海生苦笑着对熏说。
“没问题,你们自便。”熏笑眯眯地说。熏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只纯洁又无辜的小兔子。
于是两个男孩子狼狈地留在宅中等待雨停,看着熏在画室里描画屏风。长长的黑发和洁白的裙摆垂在身后,少女端坐在巨大的金绢六联屏风前作画,一扫她平时的纯真,她作画的这一幕是娴雅的。
熏已经用木炭笔描画出了大致的轮廓,对弈的人、观棋的人,盘面上的落子……今天则是用墨笔画上黑色和阴影的部分。
光和海生本来想下棋,但是光被熏在屏风上画的棋谱吸引了。
“狩野小姐,你画的是——耳赤之局?”光走过去。
“是的。”熏才画完棋盘上的最后一子。她皱着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屏风画,忽然叹气道,“唉!我这屏风画的不好!”
“怎么会?”光被她吓了一跳,“你画的很好了呀。”他的眼睛停留在下棋的虎次郎身上。少年温和的面容被她勾画得栩栩如生,很符合光心中虎次郎的形象。
“熏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海生闲闲地喝茶,也不上前去劝。
熏烦躁地搁下笔。“我画这‘耳赤之局'屏风时很心虚,关于当时的对局情形,史料出奇的少,而且自相矛盾,至今不知道是在哪里对局的,搞不清楚是在茶楼还是在棋友的家,对于附近场景的勾画和人们的站位,我对自己笔下的一切充满怀疑……”
光听得动容,为熏创作屏风画时的认真。
光从海生口里听说过狩野熏的故事,她从小就学习屏风画,唯一的爱好是围棋。她和海生是8岁时就在儿童围棋比赛上认识的,从那时起就是对手和好朋友。
狩野熏出身高贵,可是她性格单纯而不谙世事,据海生说,因为长期专注于屏风画,熏其实没什么朋友。
光一瞬间想起了塔矢亮。但是,熏的性格明显比亮要好得多(进藤光语),因为熏一点儿也不傲慢。她这个人蛮有趣的,讲话时还有些小幽默。她所谓的“没朋友”,是真的没有机会交朋友。
但是,熏的身上有另一种奇妙的气息,怎么说呢,可爱纯真,同时又空灵,让光觉得像个谜。
比如说,她完全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千金大小姐、竟然陪海生参与丧葬法事、屏风介绍上她的所谓遭遇海难的“死讯”、她对别人误会自己已经去世毫不在意。一个人住在皇宫一般的豪华大宅子里,却一个打下手的佣人也没有。很显然常客只有海生。有了棋盘后,就多了光。
她一个人住在这庭院深深里,一个人画美轮美奂的浮世绘屏风,好像有一天连自己也要悄然融入到屏风里面。
熏忽然侧过脸,“进藤君,我看《围棋周刊》上说你是秀策的粉丝,你对‘耳赤之局'的故事有了解吗?”
“我?”光愣住,“没有……我很晚才知道有这局棋存在。”光叹口气,“具体的故事,只有他才清楚了吧。”
“他?你指的是棋盘上的灵魂?”海生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异样。
光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二人皆惊,对视一眼。这是光第一次向他们提到棋盘上灵魂的身份。
熏托住下巴道:“棋盘上的灵魂见证了当时‘耳赤之局’的对弈现场?”
“我……”光咽了一口唾沫。熏好聪明。
海生敏锐地察觉到光的不安,向熏轻轻摇头。熏意识到不妥,忙摇了袖子说:“对不起,进藤君。”
虽然光表现得就像朋友一样,但他始终是委托海生做法事的委托人。他们不能随意侵犯光和亡魂的隐私。
“你别道歉。”光摆手,“我只是……”无法轻易对别人说出佐为的故事。
“雨小了点,我和你去外面吃午饭吧,你夜晚还要搭新干线赶回东京呢。”海生对光说,意在转移话题。
“狩野小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吗?”光回头看少女一眼。
熏置若罔闻,眼睛还停留在屏风上。
海生隐晦地说:“熏跟我们不一样,她不常吃东西……”
“啊,又一个忙起来就不吃午饭的人。”光摇摇头,没有多想。两个男孩趁着雨势变小便离开了。
光今晚离开京都后,日本的雨灾就开始了。光整个三月是再不能拜访京都了,他只是偶尔地才会给海生打电话,确认棋盘的状况。
“每次接到进藤君的电话,我都得对他说没有结果,这对进藤君真残忍。”海生挂上电话后总会叹息。
“你别这么想。”熏扶着前额劝道,她歪在茶几前,长发如烟雾般垂散在浮世绘屏风前。
海生看好友一眼:“你还在为《耳赤之局》的屏风烦恼?”
熏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其实不仅仅是这一面屏风,实际上,本因坊秀策的许多资料都不齐全,棋谱固然流传了下来,但是,关于秀策对弈情形的记录太少了,所以,也就增加了熏作画的难度。
这天深夜,海生又冒雨来到工作室,为棋盘上的灵魂做法事。熏独自在《耳赤之局》屏风前枯坐到凌晨两点,望着本因坊世家博物馆提供的那碎片的史记,她一无所获。
铃声响起,是海生的手机。
海生拿着电话走到长廊上,回来时,脸上带着急切的神情:“我立即要去神户。有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夭折了,让我们为孩子做祝福他安息的仪式。”海生拿起衣帽架上的黑色礼服和车钥匙就出门了。
临走前,海生交代熏给棋盘上的灵魂念完招魂经文。熏答应了。
熏走进放置棋盘的房间里,地上有芬芳的白色花粉。满室烛光,掩映在带血迹的棋盘和雪白的招魂幡上。地面有属于光的金色5号外套、光带来的秀策的棋谱、散落的古书。
熏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古书。她不知道海生念诵到哪里,只好把《招魂》又从头开始念。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
雨水淅沥淅沥地落。雪白的招魂幡猎猎飘扬着,熏边念,边吹灭一根蜡烛。
一缕灰色的烟雾袅袅,熏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她满脑子都是那些要交给本因坊世家博物馆的不尽如人意的屏风。
——谁来帮帮我……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唉,没有谁能帮我。
熏吹灭又一根蜡烛,烟雾袅袅,她把古老的经书翻过一页。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这时,一个温柔而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啪地一声,熏手里刚刚熄灭的烛台滚落在地上,手里的《招魂》经文也散落在地上。
“我能听见。”熏愕然地说,她站起,后退两步,差点儿打翻其他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