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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冬日篇十三 凹陷的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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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篇十三
气温进一步骤降。冬日凛冽的风从西而东,漫过广袤的日本岛屿,掠过了海洋和冰霜凝结的大地,卷上繁华的东京城。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落子的手坚定无比,没有一丝迟疑。
少年的面容肃穆,金黄色的刘海下,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坚毅,还有强者的自信。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大龙交错。
这是棋圣战S级循环圈的第五局,光VS白川。
佐为也坐在裁判席观局。桔梗色绣有香草纹的狩衣宛如像紫色的花朵一般,盛开在棋室洁净的木质地板上,佐为凝视着光的棋局,神情专注而肃穆。
有佐为在身边,光这局也下得安定而冷静。
今日佐为难得有空,本来要到旁边的棋室和其他职业棋士一起观局讨论的,但裁判和读卖新闻的总裁都看到佐为,态度都变得殷勤不已。他们邀请佐为一起坐在室内观局,还说:“赛后一定要邀请您做专访。”
读卖新闻,是棋圣战的赞助商。佐为考虑到光在棋圣战里面,这些棋局又是可能会登报的,觉得不好拒绝他们。
于是,佐为就和读卖新闻的人一起入席坐了。
今天的五个小时内,佐为、裁判和记谱的低段棋士们,都庄严地看着光和同为森下门下的白川八段下棋。
棋室里,所有观局的人屏息凝神,连裁判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们看着光以快如疾风的攻势牵制白川的大龙,又以谨慎的手法封堵反击路线,最终以一招如流星般的杀招彻底瓦解了白棋的阵地。
每一步棋都是光与佐为无数练习的结晶,每一步棋都散发着棋士强者的气魄。
看完这局,佐为、裁判和记谱的棋士心中满是喟叹。佐为是见证光进步的最近的一个人,看到光如今下出来的棋局,更是感动了。
白川八段低头,声音微微颤抖:“我认输了,进藤君,你果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对棋局的计算正确无比,目光也相当敏锐。”
白川仍然记得六年前光初来围棋教室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的光,什么都不会,但是现在,六年过去,进藤光不仅成为高手,而且已经是横扫棋圣战循环圈的顶级棋手之一了。
“谢谢老师。”光低头,语气谦逊,然后抬起头来,对上裁判席佐为充满关爱的温柔眼神。两人相视一笑。
“小光,这局下得有魄力。”佐为清浅地说,然后看向白川,说,“白川老师也下得稳,是扎实的一局。”
听到佐为肯定的话语,白川八段顿时自惭形秽,低头反省道:
“我的白棋下得过分坚实,过分坚实则必缓,我对棋局的节奏把握不足,让进藤君找到了机会。”
光和佐为都坐在棋室里,和大家一起复盘。
复盘中的棋士里面有绪方这名现任棋圣,还有亮和仓田,以及其他塔矢门下的棋士。
要不是光、佐为、仓田都在,这简直就像塔矢门下的研讨会似的。
绪方脸色肃然,推了推金丝眼镜,一边和佐为讨论着,一边暗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光和亮,眼神锋芒闪烁。
光知道绪方在想什么,绪方一定在想:在这个肃杀的冬天,我、塔矢亮、仓田厚,谁会是棋圣战的资格挑战者?
光看着低头研究棋局的亮和仓田。似乎是意识到光在看他们,亮也抬头,和光对视的眼睛流露出火焰,仿佛在说:“进藤,我不会输给你的!”
***
之后又过了两天,光在棋院里下手合赛,晚上和亮、或者和佐为复盘,同时焦急地等待着富士通杯第二轮预选赛、棋圣战S级循环圈最后几局的排表。
在冬日密集的棋赛之余,还要收拾行李、监督装修的进度,还要把家具全搬到新房子去,给塔矢亮准备生日派对。
平摊下来写在日历里,任务量竟然还真不少。
年末要考虑的事情,真的很多,光和佐为也不例外。
所以,佐为是对的,搬家的事情要速战速决,不能花太多时间,精力都应该花在棋院的赛事上面。光看着日历里密密麻麻的工作安排心想。
仅仅是看着自己和佐为的棋局安排,就觉得硝烟四起了。一个五月,一个十一月到新年期间,都是光觉得很难熬的时间。
和光都在东京下棋比起来,佐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围绕着国际棋赛展开。
富士通杯选手资格预选赛面向全国的职业棋士开放,总共会在全国各地棋院举行十一轮预选赛,在东京棋院里会师,决出最后三名选手,与四名种子选手一起,成为日本队的代表。
佐为要去日本棋院、关西棋院、名古屋中部棋院里,和其他职业高手一起,点评预选赛里的棋局。
佐为现在在日本棋院里的角色,其实就和以前的塔矢行洋类似,成了棋士们的领军人物,不可避免地要担上行政工作,甚至与外国棋士交流的重任。
不仅是围棋本身,佐为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地影响着棋院高层和赞助商的决策。正如佐为上次在会议中的提案,就影响了富士通杯的种子选手制度。
其实当时佐为加入日本棋院,光就隐隐觉得,种种的仪式和人们的态度,非常奇异。佐为定上段的整个流程,不像普通的棋赛,更像君王加冕的仪式。
现在果然如此,从佐为的工作中,光嗅到了某种超越棋局的象征性,那是一种类似王权的权力,在佐为的背后,凝结了日本棋院的传统、权威与古今围棋的规则。
佐为正站在历史与现代的交汇点上,不由自主地被赋予了引领的角色。
这当然不是佐为的本意,但是,由于佐为的人格魅力和影响力,佐为是身不由己地要被这些潮流裹挟。
毫无疑问,秀策流是棋局的基石,而现在的佐为,很可能将会成为现代日本棋士的精神基石,就像秀哉名人在二战时的地位那样。
反正看到现在承担了许多责任的佐为,有很多是和棋局本身无关的,光似乎也开始明白了,为什么塔矢行洋要抛下一切,远赴中国。
光把这一点和佐为分享了,佐为沉静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塔矢棋士一样觉得责任太多了,但是目前,我还是想借这些工作机会,先学习现代人与围棋赛事的种种事宜。”
***
然而,光在棋圣战中的好运气似乎没有延伸到其他国内的头衔战里。两天后,佐为去参加职业九段的研讨会,光被另一个八段棋士残酷地淘汰出王座战最后一轮。
光现在的棋依然是光彩的、充满灵性的,中盘的时候也妙招连连,光的判断非常准确和冷静。
这局之所以输,是因为在官子阶段,在细棋撕咬的时候,光一不小心错过了一步,然后以半目的微弱差距输给了名古屋中部的八段棋士。
当天夜晚,在亮的会所复盘后,光又被亮骂了一顿,光心情不是太好。当然,光在会所里也骂回去了:
“塔矢亮,你没有资格说我!你上次王座战不就输给我了!我比你在王座战循环圈里还撑得久一点!”光大嚷道。
“是,你是比我撑得久一点,但那又怎么样?”亮反击道,“你现在不也一样!”
其他人一看到亮和光又吵起来了,纷纷起身离席。两人怒目而视。
被光在正式棋赛中击败,残酷地淘汰出王座战循环圈,也算是亮今年的痛点之一了。单从棋谱上看,亮和光的差距势均力敌,但棋局当中的个中心理拉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
“我在头衔战里撑得比你久,这就证明我的实力比你要强!”光强调。
“在官子阶段一招不慎输棋了,如果是我,我就不会犯这种错误!”亮嚷道。
“哼!我才不会和你下到官子阶段,我会让你在中盘就给我认输!”光叫道。
“哈,你试试看啊,我绝对不会认输的!”亮强硬道。
……
***
和亮吵完一大通之后,光觉得解气,但是回到公寓,面对满屋子的杂物、待整理的纸箱,又看到跪坐在棋盘前神情严厉的佐为,光无论如何觉得放松不下来。
“小光,你是不是在王座战战中被淘汰了会对我感到内疚,但我想明白跟你讲,你不必感到内疚,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你输掉的这一局中学到什么。”佐为说。
“话是这样说,我知道你不会责怪我。但是,面对你,每次一输棋,还是觉得有点羞耻和失望。”光在棋盘前盘腿坐下。
光已经和亮复盘过,这回和佐为复盘,光说出了许多他和亮一起探讨出来的洞见,连佐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两人复盘后,又在收拾着衣服。
“职业棋士的生活实在是太紧张了,尤其是国内的头衔战,在年末都白热化了。”光盘腿坐在房间里折叠衣服,一边抱怨道。
光在收拾的是夏天的运动装,这些衣服在漫长的冷冰冰的冬天都用不到,但不知为何,光就是在夏日炎炎时得意忘形,买了很多。尤其是佐为回来后,买的衣服就更多了。
买的时候不知道麻烦,搬家的时候就够受的了。光感到头疼。
佐为坐在光房间的书桌前,水紫色的长发和狩衣铺展到地板上。他本来是过来帮助光收拾的。后来在书桌上翻到光一直以来有在写的棋谱《棋局分析,进藤光的批注》,就被吸引过去了。
“你现在的头衔战,就只剩一个——棋圣战S级循环圈了?”佐为看着光的笔记。
“嗯,一个也够忙了,还有富士通杯和手合赛。”光的声音因为在王座战中输棋而有点低沉,又看着佐为,“我们这一辈棋士总是这样,国内有七个新闻社赞助的头衔战,每次到冬天,我们就会被淘汰到只剩下一个头衔战。”
“塔矢亮也是今年秋天的时候在本因坊七番赛输给桑原老师四局,他现在好像就只剩下天元七番赛。而我们两个就算是同级之中成绩最好的了,更别说下面的棋士了。有时候看着,就觉得冬天是我们这一辈低段棋士的夺命季节。”
光一口气说完,心想,果然,冬日就是冬日。
像是在寻求某种依靠,光从被清空了一半的衣柜里面,找出一条橘色的大围巾,系上,环住了颈部和肩膀,像是要把自己缩进毛茸茸的围巾当中。
佐为听完后,忽然觉得光怪可怜的,于是伸手把光搂在怀里。
其实佐为记得亮是怎么打本因坊战最后的七番赛的,知道他们在心理上和体力上要承受多大的挑战。《围棋周刊》上写到亮和光下出来的棋谱总是极尽热血之能事,说他们是少年天才,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手。但是只有他们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小光,在这些艰难的冬天,我会陪着你们的。”佐为说。类似的话就算说了很多遍,也要继续对光说。
***
周五夜晚,在温馨和忐忑交织的心情中,光入睡了。
光梦见自己站在新房子的走廊上。冬日的风从院子里吹来,带着寒意,像轻抚着他的脸。他走向院子,那里有一片意外出现的冰面,仿佛是夜里凝结的薄冰覆盖了地砖。
光看着那片冰面,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他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冰面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是脆弱的玻璃在他的脚下呻吟。光蹲下身,伸手去触摸冰面,发现它比想象中更薄、更寒冷。琥珀色的眼睛倒映在冰面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一抹熟悉的影子从身后浮现。
“佐为?”光喃喃自语,却没有得到回应。
冰面突然开始震颤,裂缝从他触摸的地方迅速蔓延,像蜘蛛网一般扩散开来。光想要退后,但双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住了。
“佐……佐为!”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脚下开始凹陷,冰面逐渐坍塌,寒冷的水流从破裂的冰缝中涌出,淹没了他的鞋子,浸透了他的脚踝。
光试图挣扎,但身体像是被寒意束缚住,渐渐下陷。他回头,想要呼唤佐为,却发现影子越来越远。他的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面对棋赛的紧张与寒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不要——!”光的喊声在梦境中回荡。
就在他即将完全陷入冰面之下时,一只手从上方伸来,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他抬头,看见佐为的脸。
“小光?我在这里。”佐为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光的意识逐渐恢复,他感觉手臂被拉住,身体从冰冷的深渊中被一点点拽回。随着佐为的声音渐渐清晰,梦境开始崩塌,冰面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
当光猛然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额头冒着冷汗。他抬起头,房间里一片静谧,佐为坐在他的床边,关切地看着光。
光擦去汗水,孩子般地说道:“我梦到自己陷进冰面,可是,你救了我。”
“你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佐为困惑道,“难道是因为棋赛吗?可是小光,不对呀,你……”
佐为本来想说,光现在都身经百战了,但又觉得,富士通杯预选赛和棋圣战S级循环圈,给棋士带来的双重压力,到底是和过往不同的。
光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光感到羞耻,他小声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冬天来了吧,我感冒了?”
***
周六的白天,光还是感到额头隐隐作痛。他本来要一起和佐为去买菜。不过,看到光这副样子,佐为担忧地说:“小光,你还是很不舒服的话,我们就跟朋友们说,别举行派对了。”
光点点头:“好吧。”于是,他一一打电话给仓田、和谷、亮、伊角。
仓田与和谷二话不说答应了,说那就等到他们搬新家后再举行派对好了。
不过,亮说他坚持要过来:“我今天会拿到富士通杯第二轮预选赛的名单。我再买点药带过来。去了你家后,我把藤原老师在中国拍的视频拷贝一份带回去。”
光不禁觉得亮对佐为的事真是上心:“当然!我也想知道对手是谁,可不能一局就被淘汰了。”
然后光打给伊角,伊角问:“进藤,听你这声音,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伊角的声音带着关切,仿佛想要缓解光的紧张情绪,“我今天正好要去购物,顺便给你和藤原老师买些厚衣服和帽子。到时候见到你再给你。至于派对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光和佐为听到伊角的话,两人心里都漫上温馨和感动:“谢谢伊角!我们搬家后,一定请你们过来吃入伙饭。”光说。
挂上电话后,佐为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拉住光的手臂:“哎,小光,在富士通杯预选赛的第一局中,伊角他……”
光也想起来:“对耶!伊角他在第一局中就输棋被淘汰了。”说到这里,光就替伊角在内心感到一阵刺痛,“怎么办,我们真的没有关心伊角,那我们要不要再打给他……”
佐为按住光的手:“之后我见到伊角,我会来找他聊天的。小光,我们还是先准备好眼下周的预选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