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21、星月夜

　　“高更、塞尚、梵高，后印象派的三大巨匠。
　　塞尚的作品，只有《圣维多克山》给我留下了印象，颜色的搭配赏心悦目，临摹出来的效果也还算不错。高更的作品，我不太喜欢，他的画充满了□□和凝视，抛开在绘画技法上的成就，那些颓丧的、溃败的人物面容，给我一种不妙的观赏体验。
　　梵高，是个谜团。
　　他的画，完全无法临摹。
　　第一次看到《星月夜》的时候，我无法相信，宇宙和星光竟然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在静止的画里，竟然存在永恒流动的光的漩涡。小镇是深蓝色的，夜空也是深蓝色的，如果只看这些部分，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忧郁和绝望，可是他偏偏画了星星，明亮的颜色和疯狂的涂抹，像是能照彻生命的终极。画面正前方真的是一棵树吗，而不是一团呐喊燃烧的火焰吗，我对绘画的欣赏力有限，可是这团树的火焰，让我感到一种痛苦与激烈。
　　《星月夜》是伟大的作品，生的火焰，死的火焰，永不停息、循环往复，在无解的矛盾里向永恒与不朽宣战。
　　梵高的《向日葵》在我看来，更加的不可思议。
　　他眼里的向日葵，开得像火焰，即使是低垂的花朵，也坠落如一颗熊熊燃烧的流星。每一朵花，都是壮烈燃烧的火焰，让我想到斯蒂芬·斯彭德的诗——
　　他们带着烈火的雄心，用自己的生命与人生搏斗。
　　生命怎么会这样激烈如火焰呢？我意识到，无论我学习了多少所谓‘艺术’，我都永远无法抵达真正的‘艺术’，那是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超越的想象，丰沛的生命，极致的热情，极致的苦痛，只有天才被允许登船抵达的地方，而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我在《向日葵》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平庸之辈，我的灵魂不会有这样璀璨的火焰，无论怎样努力学习，都只是在做复制和粘贴而已。不过，我依然对这些天才们满怀感激，他们留下诗歌，留下绘画、音乐、建筑、文明，让所有后来的人们，体会到生而为人的高贵，总有人在他们的羽翼里栖息，并借由他们的作品，理解生命与人性。
　　就像……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我绝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但是，我感谢李商隐写过，因为他，我拥有了一个名字，一个美丽的、无与伦比的名字。”
　　——晚晚子《2017》

　　艺术博物馆近期的特展，主题是“纪念梵高——永恒的星空与花朵”。踏进去的第一眼，就是一整面墙的壁绘，复刻梵高的《星月夜》，宛如置身在巨大的梦幻之中，有不少的游客在打卡拍照。
　　侧面的墙上，写着梵高的话，“一个人绝不可以让自己心灵里的火焰熄灭，而要让它始终不断的燃烧。”
　　许朝熙在看那句话。
　　余晚晴在看壁绘，博物馆的还原度非常高，颜料的堆积，笔触的痕迹，油画的质感，都清晰、立体、鲜活，也因此，视觉上的冲击非常强烈，旋转的星星和月亮，显得尤为夺目急促。
　　她很久都没说话，许朝熙问：“不喜欢吗？”
　　“我以前不知道，梵高罹患严重的躁郁症。”
　　许朝熙重新去看《星月夜》的壁绘，“是吗。”
　　“他没有让自己的火焰熄灭，在这种疯狂的燃烧里，他把自己也灼伤了，《星月夜》是他在疗养院里画的，就在他开枪自杀的前一年。”拍照的游客离去，余晚晴走上前，抚上那棵火焰一样的树，“我以前，在他的画里，看到极致的痛苦和激情，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处，我惊叹于他超凡的想象，却不了解其中的代价。”
　　“这不是想象，晚晚。”许朝熙凝望着星空的涡旋，“我曾经，也看过这样旋转的星月，这样扭曲的树木，这是我们眼里所见的真实。”
　　“你会想念那个世界吗？”
　　“非常想念。”许朝熙笑了笑，可是笑意并不在他的眼睛里，“虽然，我会逐渐失控，疯狂，陷入极端的痛苦和绝望，可是，《星月夜》的世界很美，美到不可思议，不是吗？”
　　“所以，你会决定停药。”余晚晴往里走，长长的画廊里，错落摆放着梵高的自画像，画中人忧郁、疯狂却又温柔的眼睛，正依次注视她。展览里摆放着可供购买的书，书的封面正是梵高的自画像，余晚晴拿起上册，“朝朝，你看过这本书吗？”
　　书的名字叫做《天才向左，疯子向右》，副标题是，“躁郁症与伟大的艺术巨匠”。许朝熙拿起下册，翻了翻，“没有，不过你一定看过了吧。”
　　“是啊。”余晚晴熟门熟路翻到第88页，给他看书里的话。
　　“许多具有高度创造力、成就非凡的作家、作曲家和艺术家，都是在理性的世界中进行创作，但又从未失去通往灵魂‘地下世界’的小径。其他的人，也就是本书所描述的那些主要对象，虽然也在暗中参与潜意识的思想之流，但是却必须不断与自己混乱且不可预测的情绪进行苦苦搏斗。要将这些更为深沉、真正非理性的根源，与更具逻辑的过程相整合，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任务。但如果成功的话，那么其作品必然会被这段独一无二的经历盖上鲜明的烙印，一种‘浴火而生’的烙印。”
　　余晚晴说：“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你的歌。”
　　“我的歌……”许朝熙一哂，将书放回，“和这些巨匠相比，不值一提的东西罢了。”
　　“它们感动了很多人，才不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许朝熙没说话，他走过梵高的自画像，慢慢看着梵高生平履历的介绍卡片，仿佛在看自己的一生。
　　梵高的生日是哥哥的忌日，一个不被所爱的降临。
　　孤僻、叛逆、退学。
　　生活颠簸，父亲去世，自认是弟弟提奥的累赘，独自离开巴黎。
　　与高更相识，但是友情被病情摧毁，事后，梵高多次想与高更和好，试图修补支离破碎的人际关系，但是高更惧怕梵高的疯狂，选择远离。
　　情况恶化，被送进精神病院。
　　37岁，朝自己的胸口开枪，死在弟弟提奥的怀中。
　　提奥是梵高一生之中，最为相爱、最为信任的亲人，许朝熙看到最后的结局，竟然有微微的笑。“晚晚，他从地狱里解脱了，而且，死在爱他的人的怀里。”
　　余晚晴握着他的手，“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曾在书里看过关于抑郁的描述，“这种痛苦的感觉和溺死或窒息最为接近——但这两者的痛苦感还是远远不及抑郁”，可是，她依然想知道，他所感受到的绝望，是什么样子。
　　下一个展区，是梵高的《向日葵》，火焰一样的花朵，激烈闯入视线。
　　“完全崩溃，四分五裂，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许朝熙平静地说：“死亡像是黑暗里唯一的光，要逃出去，没有别的办法。”
　　“那么，你当时，为什么会接张先生的电话呢？”
　　“……”许朝熙没有回答，他站住脚，看向墙上的句子，那是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余晚晴顺着他的目光，也去看那句话。
　　许朝熙下意识抬手，抚上心口上方的某处，那里有一枚项链，象征永恒的符号，依然在暗自闪烁。
　　“朝朝，我还没有告诉你，从明天起，我就是你的生活助理了。”
　　许朝熙猛地看她，眼睛里有克制的情绪，“是张天力的主意吗？”
　　“不，是我的主意。”
　　“余晚晴，你要放弃自己的人生吗？”
　　“你也在我的人生里。”余晚晴的眼睛迎上他的眼睛，“听我说，朝朝，这不是永远的，等你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慢慢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我还是会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这不是放弃，而是事有先后。”
　　“可是，谁能知道这需要多久？！”
　　“我不怕久，而且，我想的更多，”余晚晴拉着他坐下，摩挲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等情况稳定以后，我想试试减少药物的剂量，你会有轻度的躁狂、以及随之而来的抑郁，可是，如果你能适应这种潮汐般涨落的状态，你是能回到那个天才的世界的，或许它不再那么神秘和瑰丽，但至少还能够保留一些的。”
　　“晚晚，你的想法，会不会太疯狂了？”
　　余晚晴微笑，“但我猜你会喜欢。”
　　“我不想做一个喜怒无常的恋人。”
　　“我能处理好我的情绪，并且相信，你也能处理好你的情绪。”
　　“我……”许朝熙犹豫着，无法回答。
　　“朝朝，你做过数学题吧，尤其是高考卷压轴的大题，如果解题思路不对，往往会走入死路，无法得出正确的答案，不过呢，我数学非常好，每次解题的思路都符合标准，班里的同学做不出来，就会参考我的方法。”余晚晴嘴角上扬，悄悄露出一点得意，“这一次，解题的思路和步骤，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觉得这道题太难，无从下手的话，就试试我的解法。”

　　“我曾无数次祈祷死亡。
　　上天好像没有听见，为此，我充满怨恨，诅咒所有的神明。
　　直到遇见她。
　　她出现的时候，我太无知，没意识到她有多么重要。
　　可是我开始相信神明的存在了。
　　她是神赐的礼物，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我愚蠢地认为，死亡是唯一的光，因为我没有见过光。
　　她今天向我笑了七十四次。”
　　——朝《记录》

　　因为刚做完ECT，所以许朝熙的情绪还算稳定，余晚晴跟着他，开始熟悉他的日常工作，录歌、拍摄MV、品牌活动、采访、杂志封面、筹备演唱会等等，张天力负责对接交涉，而余晚晴负责记录他的日程、情绪变化、睡眠时间、药物服用情况等等。
　　九月底，有一个众星云集的慈善拍卖活动，在连续数日高强度的工作以后，余晚晴感觉到许朝熙开始出现躁狂的症状，虽然许朝熙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张天力被活动主办方叫走，离开了化妆室，余晚晴坐在角落旁观，许朝熙一直在尝试系上自己的袖扣，但是十分钟过去，他依然没能完成这个本该简单的动作，脸色越来越阴沉，像风暴将至的乌云。
　　化妆师战战兢兢地问，是否对妆容有何不满。
　　余晚晴上前，俯身替他把袖扣系好，趁机握了握他的手，“没有，妆容非常好看。”
　　化妆师看着她的小动作，像是发现了什么八卦，欲言又止。
　　许朝熙冷冷问：“看够了吗？”
　　化妆师手一抖，“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人员推开门，看了眼化妆室另一个空着的位置，掏出手机，“杨景歌呢？还没来？徐姐，这边化完了吗？化完我们就去走台，张天力呢？”
　　“快化完了，五分钟之内肯定结束。”
　　余晚晴回答：“张先生和你们金总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吗？”
　　“和他最后定一下机位、舞台效果，还有，确认不用贝斯了吗，那我们就撤掉了，关于上次彩排的修改细节，我也再来对一遍。”
　　“如果只有这些问题的话，我记下来了。”余晚晴打开手里的文件夹，“这是张先生修改过的机位，舞台效果整体不做变动，只是希望把结尾的顶光改成追光。不用贝斯，主歌第三句的A和弦改成C和弦，副歌的和声部分……”
　　余晚晴说完，化妆师已经化完了妆，正站在一边等待，工作人员整理好材料，“你真的只是个生活助理？”
　　余晚晴点头，“是的。”
　　工作人员含笑看了她一眼，“那你们飞云娱乐的门槛，可真够高的。”说完，她转身，带着化妆师匆匆离开。
　　许朝熙怒不可遏地站起。
　　余晚晴眼疾手快拽住他，幸好两人走得匆忙，没注意到他的举动。余晚晴拉着他，“朝朝，坐下，坐下。”
　　许朝熙的呼吸很快，余晚晴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我们是怎么约法三章的？生气的时候，先等一分钟再行动，在这一分钟里，需要做什么？”
　　许朝熙咬牙切齿，“呼吸。”
　　“没错。”余晚晴笑眯眯，“要听话哦，闭上眼睛，一、二、三……七、八。”余晚晴放下手，“头还晕吗？有没有好一点？”
　　如果长时间处在愤怒和焦躁的情绪里，会发生换气过度的状况，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头晕和心悸，所以需要进行“呼吸控制”，一分钟七到八次为宜。当然，这对缓解情绪也有好处，能够适当克制冲动。
　　许朝熙怒意未消，但还是生硬地点头，“嗯。”
　　余晚晴看了看他脸上浓重的妆容，决定这次不亲脸，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作为奖励，“现在，能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生气吗？”
　　“她讽刺你。”
　　余晚晴笑起来，“嗯，那重新想一想，有没有别的可能呢？”
　　“嘲笑。”
　　“我不觉得哦。那个姐姐的笑，看上去并没有恶意，所以，我认为，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夸奖我。”
　　许朝熙看上去非常难以接受，“真的吗？”
　　“嗯……你那么想，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朝朝，下次你要多想一想其他的可能，有时候，适当减少一点戒备和警惕，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坏人的。”
　　许朝熙的眼睛暗下去，再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知道了。”
　　化妆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余晚晴转头，一个男孩倚在门口，笑得春风满面，“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们了？”
　　余晚晴见过那张脸，她起身，礼貌地问好：“杨景歌，你好。”
　　许朝熙没有动，连转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杨景歌挑了挑眉，嘟囔道：“果然很大牌。”他催促经纪人，“你去找找化妆师，让她快来给我化妆。”
　　经纪人点头离开，杨景歌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目光又落在余晚晴身上，“你是？”
　　“我是许朝熙的生活助理。”
　　“哎呀，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的名字。”
　　许朝熙终于扭头看向杨景歌，“跟你有关系吗？”
　　余晚晴连忙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我叫余晚晴。”
　　“哦——”杨景歌拖长了声音，“我在网上见过这个名字，原来是许大明星的心上人啊，失敬失敬。”
　　许朝熙忍着，没说话。
　　杨景歌和别的明星不太一样，大部分的明星，都不会注意到生活助理这个毫不起眼的存在，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有兴趣与之攀谈，但显然，杨景歌非常有兴趣，“你以前看过我演的戏吗？”
　　“看过你和展念演的仙侠电影，很好看。”
　　“是吧？”杨景歌眉飞色舞，“那是我和展念第三次合作了，在她结婚以前，我和她的CP可是相当火热啊，啧，结果你看现在，她嫁入豪门，休产假去了，而我还在努力挣钱，啊，累啊，不想工作！”
　　“……”余晚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那，那祝你也早日嫁入豪门。”
　　杨景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刚进圈的新人吧。”
　　许朝熙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杨景歌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果然脾气很坏，”他小声地挑衅：“怪不得没朋友。”
　　场面即将失控之前，化妆师赶到，工作人员也随之而来，向许朝熙示意，“可以进行最后一次彩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