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17、心声与记录

　　“7月1日。
　　白天，看日记。
　　晚上，反胃，呕吐，难以入睡，睡眠时间约3小时。
　　不是第一份记录，但前几次记录，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被删掉了。看了她的日记，觉得这样备份，是有效的办法。”
　　——朝《记录》
　　“7月2日。
　　白天，一直在填表，聆听病情。
　　行为症状管理，认知症状管理，心境图，认知图式，生命表，其他记不清了。受药物影响，注意力难以集中，记忆力迅速衰退，无法阅读长句子。
　　读不懂，忘得快。
　　情绪：绝望。”
　　——朝《记录》
　　“7月3日。
　　得到建议，多记录情绪。
　　6岁，出现强烈自杀倾向，抑郁期，试图跳楼。
　　7岁，躁狂期，酗酒，打架。
　　……
　　16岁，抑郁期，尝试割腕。
　　17-22岁，轻躁狂期，以为恢复正常生活。
　　23岁以后，混乱。
　　轻度躁狂、重度躁狂、抑郁，不能明确分清，曾吞药自杀，未遂。
　　没有意识到自己疯了。
　　6月，企图掐死恋人。
　　意识到自己疯了。
　　感到恐惧。头脑和思维不再可靠，对自己彻底失去信任。
　　无法判断当前状态。
　　不确定此刻，是正常人，还是疯子。
　　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是真实，还是幻想。
　　不确定是否爱她。”
　　——朝《记录》
　　“7月4日。
　　药物副作用增强，撞墙，摔倒。
　　重度躁狂发作，没有记忆。
　　大门砸痕明显，推测曾采取暴力行为，试图破门。
　　她的来信被撕成碎片。
　　绝望。
　　拼不起来。”
　　——朝《记录》
　　“7月5日。
　　重度躁狂再次发作，难以制伏。
　　据经纪人描述，我行为疯狂，拒绝服药，充满进攻性，他不得不对我采取措施，拳打脚踢，并将我绑在床上，灌药，直到清醒。
　　她的几封来信，被我锁在柜子里，醒来发现，全部被撕碎，扔进马桶，冲掉。
　　我骗不了我自己。就算疯了，也记得它们的位置。
　　那头发疯的野兽，更倾向摧毁我最宝贵的东西。
　　完全绝望。”
　　——朝《记录》
　　“7月6日。
　　接受电痉挛疗法。
　　不再希望恢复正常。”
　　——朝《记录》
　　……
　　“8月30日。
　　她说桂花要开了。”
　　——朝《记录》
　　“不是，你再说一遍，你要去哪儿？”
　　“去她的学校。”许朝熙面无表情，“我需要一张校园卡。”
　　“你要是想见她，我立刻给她打电话，虽然你现在状态还算稳定，可你毕竟是个公众人物，我不能轻易放你出去。”
　　“我不想见她。”
　　“不想见？那你去干什么？”
　　“趁现在还清醒，去看看她生活的地方。”许朝熙说，“最后一次。”
　　张天力说不出话了，他别过脸，走开，“知道了，我去想办法。”
　　八月三十号这一天，斜对面的男生没有出现，余晚晴也算和他做了一个暑假的同桌，忽然消失，还是很引人注意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听同学说，有个女孩从宿舍楼上跳下来了，就在早晨七点，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吃完饭，余晚晴在河边的长凳上写信，接到吴以忧的电话。
　　“晚晚！在干嘛呢？”
　　“在风花雪月，诗酒田园。”
　　“可恶，我最近几个月都忙死了，连上网的时间都要没有了，公司欺负我们是实习生，拼命压榨劳动力啊！”
　　“所以，你的来意是——？”
　　“你不是天天泡图书馆嘛，而图书馆最近不是搞了那个活动嘛，根据你借阅的书目，生成一份读书报告，还可以去服务台领取精美小礼品！”
　　“嗯，不过你上学期都没怎么在学校。”
　　“那我也是借了几本书的，我看了，小礼品是字母挂件，很可爱的，你帮我领一份，等过几天回上海的时候，带给我。”
　　“好。”
　　余晚晴去服务台领礼物，工作人员查阅了吴以忧的读书报告，递给她一个字母“I”的挂件，“你的学号是多少？我也给你拿一份吧。”
　　“谢谢。”余晚晴道谢，报了自己的学号。
　　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字母“R”的挂件，笑了笑，“系统显示你是文学院的，我都怀疑自己发错了呢，文学院的学生，一般拿的都是‘I’。”
　　余晚晴笑了笑，“没有错，谢谢。”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挂件，想了想，把它系在书包的拉链上。字母“R”映在光里，有晶莹的颜色。
　　八月三十一日，高速公路，天未明。
　　平稳行驶的汽车里，许朝熙打开电脑，登陆网站，打开《2021》。
　　“帮吴以忧领了图书馆的小礼物，她的礼物是字母‘I’，我已经能想象到她拿着它大笑的表情，然后说，‘看，这就是大文学家的证明。’
　　根据《中国图书馆分类法》，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编码，‘I’所代表的大类是文学，I0开头的是文学理论，I1开头的是世界文学，而I2开头的，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类，中国文学。
　　在图书馆待得久了，对我们而言，有几类是非常熟悉的，B：哲学，宗教；H：语言、文字；I：文学；J：艺术；K：历史、地理，而N-X是理工科的范畴，似乎是陌生的、很少踏足的地方。
　　我以为自己也会拿到一枚‘I’的挂件，然而，在图书馆网站上，看到我的读书报告，我才发现，今年是不一样的。
　　我拿到了‘R’，R74，是我最在意的数字。
　　借出的记录，远远不是我读到的全部，因为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馆内阅读，从开馆一直坐到闭馆，那些书，是不会被记录的。暑假快要过完，R74那一排的书籍，我也快读完了。吴以忧的挂件，是大文学家的证明，那么我的挂件，又是什么的证明呢？”
　　许朝熙打开搜索框，搜索“中国图书馆分类法”。
　　拖动到目录介绍，他看到几行字。
　　R：医药、卫生。
　　R1预防医学、卫生学。
　　R2中国医学。
　　R3基础医学。
　　R4临床医学。
　　……
　　R74：神经病学与精神病学。
　　搜索进入大学图书馆首页，最上一栏是“查看我的2021上半年读书报告”，点击，弹出登录页面。
　　许朝熙没想到，余晚晴在他的电脑上，保存了她的账户和密码。
　　“Hi，余晚晴同学，想知道2021上半年，你都读过哪些书吗？
　　你借的第一本书是《中国现代电影文学史（上册）》，时间是2021年1月7日，你的读书之旅，就从这一本开始。
　　你的借书活跃期是7月-8月，在此期间，你共计借出64本书，平均一天借出1本，借书速度超过97%的同学，是什么让你决定多多读书了呢？
　　你的到馆活跃期是7月-8月，在此期间，你连续到馆60天，平均每天8点到馆，22点离馆，在馆时长超过100%的同学，知识就是力量，你在知识的海洋里，获得了怎样的力量？
　　你最爱的书籍区域是R区，最爱的书籍分类是R74，相信通过丰富的阅读，你已成为比过去更有智慧的人。
　　对你而言，[法]克里斯蒂娜·米拉贝尔-萨容、[法]伊莎贝尔·雷尼亚克-索利尼亚克所著的《理解与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第二版）》一定是很重要的书，因为你把这本书借出了4次。
　　[美]凯·雷德菲尔德·杰米森所著的《躁郁之心·我与躁郁症共处的30年》被你续借了2次，你长久地阅读这本书，从中看到了怎样的人生？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知识就像海上的灯塔，我们阅读学习前辈的经验，了解探索未知的领域，为了一个更加智慧、更加坚韧的心灵。
　　余晚晴同学，愿你继续热爱阅读，继续勇往直前。
　　唯有爱与智慧，是解答一切的答案。”
　　点开她的个人主页，可以看到她全部的借阅记录，前几个月，她主要在上海实习，所以只借了零星的几本书，都是和专业相关的书籍。从七月开始，她的借阅数量激增，所有的书，都有关于他的病情。
　　七点半，许朝熙在一个地铁站上车。
　　这是她每天上学的地铁站，经过她的实践，一定要在前三节车厢上车，因为七点半的时候，这里几乎是空的，有很多座位可以选择。
　　地铁到站，许朝熙进门，选择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如果抢到这个座位，心情会很好。
　　她在日记里写，穿过黑洞洞的地下隧道，下一站以后，就都是在地上了，从隧道冲出去的一瞬间，早上的太阳会立刻照亮车厢，就算之前没有睡醒，拼命打哈欠，也千万不能错过这一刻。
　　空荡的车厢，阳光会一格一格闪过，像旧电影放映。
　　地上的景色很开阔，有开阔的湖泊，开阔的草地，还有一排用来发电的白色风车，虽然地铁里的人基本都在低头看手机，但她却喜欢看这些日复一日的景色，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她会想《庄子》里的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十五分钟以后，地铁到站，地铁站里有两家超市，一家快餐店，一家眼镜店，一家奶茶店，一家寿司店，一家馄饨店。她只会去奶茶店消费。
　　走过地下通道，就是学校的正门，右边进，左边出，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惊讶于过分宽阔的道路，盘算能并肩停几辆大巴车。道路的尽头，是中国藏书量前三的高校图书馆，投资超过两亿，总面积五万三千平方米，显眼极了，不过她刚入学的时候，常常在学校迷路，开着导航，半天都找不到图书馆在哪里，实在是太笨了。
　　道路两边种满银杏，深秋来看，最是动人，她擅自将它命名为“银杏大道”，图书馆右边，是她的“梅花大道”，左边，是她的“未名大道”，因为路上的花各种各样，她认不全。
　　图书馆也要刷卡进入，根据她最近的行程，要从直走左拐的楼梯上楼，这样最快捷。
　　许朝熙上楼，看见R区的书架，从R1走过，一直到R5，远远地，靠窗的桌边，他看见她，应该是刚来不久，还没来得及挑选书籍。
　　斜对桌的男生也来了，坐下，一直没有打开书包，好像在发呆。
　　察觉到异样，她抬起头，试探地打招呼，“早上好。”
　　男生愣了很久，才回答她：“早、早上好，学姐。”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哦。”男生说，“我女朋友，在昨天跳楼了。”
　　她的微笑凝住，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男生继续说：“警察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大量抗抑郁的药物，我完全不知道。”
　　男生没有绷住，忽然哭出声，“我真的不知道。”
　　她向周围比了抱歉的手势，许朝熙往后躲，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是你的错。”她轻轻地说。
　　“她对我笑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哭啊。”男生抱着脑袋，痛苦而无措，“学姐，她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我不知道。”她说，“你想了解吗？”
　　“我很想。”
　　她伸手，指向一排书架。
　　男孩擦了擦眼泪，走过去，“R74……我刚刚一直没找到R74……”
　　“因为图书馆的索引指南写错了，第一次找，会容易找不到。”
　　“学、学姐，这是你每天……难道你也……”
　　“不是我，而是我的……”她想了想，说：“家人。”
　　“也有抑郁症吗？”
　　“不，可能……”她沉默了一会儿，“更加复杂一点。”
　　许朝熙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隔着一排书架，他听见书籍被取下的声音，“我也很想知道，他的世界啊。”
　　中午，她离开图书馆，台阶下，朋友们在等她，“晚晚！好久不见，难得你在学校，立刻跑来和你约饭了！”
　　她微笑，快步迎上她的伙伴，“今天来报道吗？”
　　“是啊，我明天还有课！”
　　“要不是毕业设计，我才不想来学校。”
　　“刚刚去图书馆拿了小挂件，我的是K，晚晚你是什么？”
　　她给她们看自己的书包，“R。”
　　“R是医学类吧，你改行学医了？”
　　她笑而不答，“去哪里吃？”
　　“我们想去十一食堂，你呢？”
　　许朝熙想，她不喜欢十一食堂，环境不够宜人，菜品不合心意，她喜欢五食堂的椒麻鸡和六食堂的铁板饭。
　　她爽快地点头，“好啊，就去十一食堂。”
　　同伴挽上她的胳膊，一边笑一边拉着她走，路上遇见学妹，学妹激动地打招呼：“部长部长！”
　　“晚晚，你都退休多久了，他们还没改口啊？”
　　她微微板住脸，“叫学姐。”
　　学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紧怀中的书，“叫习惯了，不好改。”
　　“你这本书是新买的？”
　　“啊，这个，这不是买给我自己的。”学妹顿了顿，说：“那个跳楼的女生，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在社团活动，闲聊的时候，她说喜欢这本书。”
　　她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晚晚，吃完饭我们也去买一束花吧。”
　　“好呀。”
　　许朝熙没有再跟着她，隔着很远的距离，食堂的味道已经让他有些反胃。学校附近只有一家花店，半小时以后，她一个人来，不知道伙伴们又去忙些什么了，店主在制作花束的时候，她盯着门口的向日葵，一边出神，一边微笑。
　　“小姑娘在笑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开心的事情。”
　　“向日葵啊，”店主把花束递给她，“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而无法传达的爱意。”
　　她付了钱，正要走，忽然听见店里播放的音乐，正切到下一首。

　　“两万里遥远的求救
　　无法传达急促心跳
　　我假装入睡
　　怕被识破白日幻想

　　还我
　　我的心
　　还我
　　我的心

　　是谁啊
　　只敢在梦里坦白
　　我也曾爱这世界啊”

　　店主递给她餐巾纸，“好好的怎么哭了，怪不得网友说许朝熙的歌是‘致郁系’，我把这首歌切了吧。”
　　“不，我想听完。”她说，“这是一首很好的歌，很好很好的歌。”
　　“你是他的歌迷吗？感觉你挺喜欢他的。”
　　“是的，我非常喜欢他。”
　　歌曲结束，她抱着花，往学校里走，走到一栋宿舍的楼下，人来人往里，楼下的草坪已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乒乓球拍、有书本、有化妆品，更多的还是花束，她放下自己的那一份，蹲在地上，很久都没有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图书馆附近有种满荷花的池塘，池塘两岸垂柳茂密，掩映着一个一个的长凳，这里不是主干道，只有一条赏景的小径，几乎没有人来，所以是她的秘密花园，她坐下，准备给他写信。
　　午后的阳光微倾，许朝熙忽然想起现在的时间，以及，他还没有吃药。
　　心脏开始狂跳，生怕自己发疯，许朝熙立刻从口袋里摸出药盒，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手不太听话，药盒从他手中跌落，各色的药片洒了一地。
　　他慌忙俯身，跪在草地上，摸索着捡起那些药片。
　　捡到第三片的时候，一双白色板鞋停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