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11、只此一生

　　余晚晴低着头，一滴泪掉在自己的手背，非常丢人，希望没人看见。她不敢揉眼睛，否则妆容会花，正在鸵鸟低头的时候，一张纸巾被粗暴地塞进她手里。
　　“谢谢。”余晚晴吸了吸鼻子，“隐形眼镜不太舒服。”
　　张天力一声怒吼，把余晚晴吓得一个激灵，“余晚晴！你还有完没完！”
　　许朝熙猛地站起身，气场更危险，更怒不可遏，“你再说她一句试试看！”
　　苗苗姐从外面探了个头，一脸“我就知道吵起来了吧”的表情，余晚晴连忙摆手，示意她关门，别被外面听见。
　　在余晚晴的印象里，张天力虽然不能忍受许朝熙的坏脾气，但真的吵起来，他也是从来不怕的，可是今天，被许朝熙一吼，他的气势立刻矮下去一大截，忍了又忍，终于扯出一个笑脸，“行行行，好好好，我不说了，不生气了祖宗。”
　　许朝熙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显然也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余晚晴觉得，他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差了。随后的会议，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一开始的交流讨论倒还正常，可是一旦对方团队提出对于许朝熙编曲的想法，许朝熙就显得非常敏感，非常抵触，很快就会被激怒，他的态度让会议屡屡陷入僵局。
　　上午的会议在争执和怒火中度过，散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头昏眼花。会议室门口，杨之光在等她，“晚晴！”
　　余晚晴一边揉脖子，一边问他：“你怎么来了？”
　　“大家在食堂打了饭，占了座位，你迟迟不结束，就派我来接你咯。”杨之光边走边说，“今天是你最爱的酸汤鱼和小炒菜心，都给你打好了。”
　　“谢谢，回头我请大家喝下午茶。”
　　“那倒不用，工作上多教教我们就行了……”
　　张天力问：“陈先生，那是她男朋友吗？”
　　“哈哈，还没成呢。怎么，你也觉得那姑娘很可爱吗？”
　　“可爱，呵……”
　　“我们张总，那么挑剔的一个人，都挑不出她的毛病，也怨不得男孩子喜欢她，按理，她和那些实习生，多少是有竞争关系的，可是她这个人，大气，不藏私，明明是最厉害的那个，明里暗里，还帮着自己的小伙伴们。”
　　外国的歌手吹了声口哨，“Sweet love！”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经过几天的讨论，插曲和主题曲的旋律总算定下，但是主题曲的歌词，却再次出了问题，因为许朝熙写歌不喜欢押韵，可这次他是乙方，稍显外行的甲方出于对市场的考虑，坚持要他修改歌词。
　　陈老师显得早有预料，“这就是我要你的第二个原因，小余，你们大学的文学院，教出来的学生，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吧？”
　　“……要我给他写词？”
　　“不，他是乙方，我希望，你能写出一份，既让甲方满意，又让乙方满意的歌词。”
　　余晚晴揉了揉额角，“甲乙双方的需求分别是？”
　　“乙方是个艺术家，需求成谜，脾气很差，他不认可的歌词，打死都不会唱，甲方就简单很多，第一，这首歌要用男主角的视角来写，主要内容是，他受到女主角热烈的触动，终于打破循规蹈矩的人生，勇敢追求爱情的心路历程，第二，因为这是中文的主题曲，所以希望在用词造句上，体现中国文化古雅的美，但不能掉书袋，一味追求古风，反倒和电影整体基调背离，第三，许朝熙的编曲非常好听，但你能感觉到，这首歌的结构并不简单，所以甲方希望，能够通过换韵脚的方式，让听众意识到结构和情绪的变化，第四……”
　　陈老师给部门所有人都布置了同样的任务，让每个人明天都上交一份歌词，但余晚晴知道，他押了相当重的筹码，在自己身上。她哀怨地给吴以忧发消息，“不用等我吃晚饭了，我做完工作再回去。”
　　吴以忧：“哈哈哈那我去和蔡同学约晚饭了！工作加油！”
　　余晚晴：“……”
　　下午最后一场会议开完，编曲已无问题，国外的主创团队明天乘飞机离开，音乐组的人为他们设宴饯行，余晚晴微笑目送，然后趴在会议桌上，枕着电脑，头脑一片空白。
　　城市的黄昏，透过玻璃窗，落满整个会议室。
　　余晚晴快睡着了。
　　“你在干什么？”
　　余晚晴此刻很累，所以没有动，“许老师不应该去和艺术家们吃饭吗？”
　　“是我在问你。”
　　“哦，我在加班。”
　　许朝熙在她旁边坐下了。
　　余晚晴没有问他来干什么，她只是闭着眼睛，享受温暖的夕光照在身上和脸上的感觉，短暂的宁静和安详啊。
　　“晚晴！”
　　余晚晴心里默默叹息，这一个不能不讲礼貌，于是她站起身，笑脸盈盈，“怎么啦？”
　　看到杨之光的同时，她还看见了会议室门口，隐忍不发，怒填胸臆的张天力先生。杨之光拎着一个纸袋进来，“听说你加班，怕你不吃晚饭，所以买的时候，给你带了一份。”说完，还和许朝熙打了个招呼，“许朝熙老师好。”
　　许朝熙冷漠极了，看都没看他。
　　余晚晴掏出手机，“谢谢，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不用，这么客气干嘛呀。”
　　余晚晴拆开纸袋，看到了里面的小票，如数转给杨之光，笑道：“无功不受禄，好意心领了，但是下次真的不用了。”
　　杨之光默默点头，“好吧，那我先走了，你加油。”
　　“明天见。”
　　杨之光又看了一眼许朝熙，“许老师也加班吗？”
　　许朝熙忍无可忍，“跟你有关系吗？”
　　余晚晴给杨之光比了一个口型，“别惹他”，然后连连挥手让他出去，杨之光的表情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出去了。
　　手机来电。
　　余晚晴接听，立刻微笑问候：“嗨，亲爱的妈妈，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不接你电话呀，刚刚在开会，手机调静音了。”
　　“也没有经常加班啊，而且我真的没吃外卖！”
　　“嗯，同事给我带了晚餐，楼下买的，很健康，不信我拍给你看啊？”
　　“男同事——这是重点吗妈妈！”
　　“好，那我挂了，你和爸爸早点睡，不要再追剧了！”
　　余晚晴挂断，把手机的静音调成有声模式，刚放下，电话铃声就响了。

　　“Take me to the lakes, where all the poets went to die
　　把我带去那湖畔吧，那个诗人们终老的地方
　　I don\'t belong and, my beloved, neither do you
　　我不属于这里，我的挚爱，你也不属于这里”

　　余晚晴接听，“叶学长？”
　　“晚晴，你还在上海实习吗？”
　　“对啊。”
　　“吴以忧也在吗？”
　　“在的。”
　　叶欲新解释，文学院的一个学长组局，想让所有在上海的同学们一起聚聚，问她和吴以忧是否有空，余晚晴记下了时间和地址，“好，我回去问问她，明天给学长答复。”
　　“可以带家属。”叶欲新笑着补了一句。
　　“知道啦，学长再见。”
　　许朝熙看了她一会儿，不太客气地问：“你喜欢那个实习生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余晚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许朝熙又看向她的手腕，“另一个太阳呢？”
　　余晚晴说：“弄丢了。”
　　许朝熙不再说话。
　　余晚晴戴上耳机，听他的编曲，开始构思歌词，许朝熙看着窗外的夕阳景色，表情冷冷的。余晚晴觉得自己有点疯狂，因为她意识到，她好像已经原谅他了，此时此刻，她想起的是他的微笑，他的眼泪，他的歌声和他的怀抱。
　　她被一种不可抗力吸引，只想去他心里，也只能去他心里。
　　乐曲正播放至一段疯狂激烈的变奏，余晚晴写下了第一句歌词。

　　“听我说这想法可能疯狂
　　我好像住在爱人的心房”

　　在许朝熙身边，心里的某个妖怪，仿佛忽然醒了过来，余晚晴灵感翻涌，很快就完成了歌词的创作，她关上电脑，说：“我可以下班了。”
　　许朝熙站起身，走出去，张天力跟在他身后，仿佛这位大明星只是一时兴起，来会议室看了看夕阳而已。
　　余晚晴的歌词大获成功，陈老师眉飞色舞，夸奖不断，“我把所有人的歌词放在一堆，给许朝熙看，他看到你的那张，立刻就说：‘这是余晚晴写的吧。’我说对对对，她的作品是我们最满意的，你也喜欢吗？结果他就点了头，这件事总算定下来了。”
　　实习的伙伴听说她的歌词通过，为了表示庆祝，在午饭后加餐了一大杯冰淇淋，虽然余晚晴对于四月吃冰淇淋这件事有些抗拒，但是盛情难却，她屈服了。
　　冰淇淋吃到一半，接到陈老师的电话，要带她去录音棚，防止临时改词——据说这事在许朝熙身上经常发生。陈老师神情非常轻松，“问题不大，你继续吃你的冰淇淋就行，应该用不上你，你就当下午放假，偷个懒，休息休息。”
　　于是，余晚晴默默坐在录音室外面的沙发，默默和冰淇淋战斗。
　　张天力用一种阴魂不散的眼光注视她。
　　设备调试完毕，许朝熙就位，前奏响起，他的目光落上歌词，第一段旋律很温柔，他开口唱歌，如同对恋人的呢喃。
　　余晚晴写的这首歌，歌名叫《只此一生》。

　　“他们企图让我明白
　　世间爱情是片无妄海
　　她的到来撞我满怀
　　我终于敢大声辩白
　　他们才不懂什么是爱”

　　温柔的旋律逐渐热烈，扫弦密集，鼓点急促，像是不可抑制的心跳。

　　“听我说这想法可能疯狂
　　我好像住在爱人的心房”

　　许朝熙的声音也变了，偏执、痴迷，不顾一切。

　　“其他的我不怕听不到
　　疯了就疯吧不重要
　　只要 她赠我她的笑”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副歌。

　　“如露如电如大梦
　　夏日冬夜 我还等
　　因为我只此一生
　　只此短暂的一生

　　我庸庸碌碌过此一生
　　我一事无成过此一生
　　可是我也只此一生
　　难道不敢向死而生”

　　富有艺术感的陈老师已经热泪盈眶，看着许朝熙，喃喃地说：“天才的曲子。”

　　“原谅我不得放纵的一生
　　高声唱低声笑
　　明知只此一生
　　我却像个孤城

　　原谅我要去追逐她的风
　　从暮暮到朝朝
　　众生笑我发疯
　　说我为爱而生

　　我孤魂野鬼 过此一生
　　我繁花似锦 过此一生
　　反正我也只此一生
　　难道不敢为爱而生”

　　余晚晴写歌词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文字有多么美，可是用许朝熙的曲子，许朝熙的声音唱出来，她也不争气地，被感动到掉眼泪。
　　陈老师狠狠鼓掌，“这首歌会大火的，一定会大火的，火遍全国！小余，你的歌词也非常美，考虑过成为词作者吗？”
　　“陈老师，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这首歌的词作者，可以不要写我的名字吗？或者，不要用我的真名。”
　　张天力默默看了她一眼。
　　“当然可以，你有笔名吗？”
　　“路人。”
　　录完《只此一生》，还有一些电影里的纯音乐，因为是许朝熙写的，所以他也要监督乐器的演奏和收音，余晚晴继续默默旁观，可是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房间变冷了，冷得她开始胃疼。
　　果然不该吃冰淇淋啊。
　　余晚晴看了看自己“职场丽人”的单薄穿搭，更加头疼，她抱着肚子，缩在沙发角落，祈祷这一阵疼痛快快缓解。但是事与愿违，疼痛越来越剧烈，陈老师回头看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小余？不舒服吗？脸色这么白。”
　　“没事，只是有点肚子疼，我去下洗手间。”
　　当余晚晴发现了那点红色的时候，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事情已经不是吃冰淇淋胃疼那么简单了，而是她在自己倒霉的生理期第一天，吃了一整杯冰淇淋！
　　余晚晴坐回去，从包里摸了一片止疼药，开始倒计时一个小时。
　　但是这回，一小时定律没有生效，余晚晴跑了三趟厕所，吐得眼前发黑，疼得神志恍惚，她坐在沙发上，冷汗一阵接着一阵，更要命的是，她今天穿的裙子比较单薄，而且是浅色系的，万一……
　　许朝熙把手中厚厚一摞曲谱丢给陈老师，“不录了。”
　　陈老师都愣了，“什么叫不录了？这么多乐手等着，是想不录就能不录的吗？”
　　许朝熙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就你负责，曲子我写好了，用什么乐器也写得一清二楚，没有我，一样能录。”
　　许朝熙走到张天力面前，“车钥匙。”
　　张天力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调动脸部肌肉，做出了一个想要杀人的笑，“如果我不同意呢？”
　　许朝熙的语气也相当危险，“想试试吗？”
　　张天力气得脸色铁青，把车钥匙给他。
　　许朝熙走到余晚晴面前，把她从沙发里捞起来，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横抱起来，在录音室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余晚晴说：“我没事，你快回去。”
　　许朝熙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同样危险地开口：“闭嘴。”
　　余晚晴知道不能再惹他了，他的情绪已经到了即将发作的边缘，她伸手，将他卫衣上的帽子戴好，希望多少能挡挡他的脸。
　　同时，用自己的包包挡住脸。
　　许朝熙把她丢在后座，“躺下。”
　　车门嘭地关上，许朝熙暴躁地扯过安全带，“你住哪里？”
　　余晚晴说了地址。
　　汽车轰鸣，开得像火箭。
　　余晚晴觉得自己更想吐了。
　　汽车停在公寓楼下，许朝熙又把她从后座抱出来，按电梯，上楼，在房门的密码锁前面，命令她：“密码。”
　　余晚晴输入926926。
　　许朝熙勾起唇角，像是玩味一般，“晚晚。”
　　“你怎么知道它的意思？”
　　许朝熙冷冷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吴以忧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许朝熙却一眼看出这串字符的含义，余晚晴其实想问，他是不是，偷偷输入了很多遍“晚晚”呢？
　　不过来不及问了，许朝熙放下她，她直奔卫生间。
　　处理完自己的上吐下泻，余晚晴挪到床上，盖上所有的被子，还是感到一阵寒冷。许朝熙坐在她的书桌前，正在和张天力打视频电话，他戴着耳机，没有开摄像头，张天力那边倒是开了摄像头，正拍摄录音室的情景。
　　“第三十七小节的单簧管不对，渐强。”
　　“六十二小节，圆号和双簧管太轻了。”
　　“用滑音，不要用跳音。”
　　“琶音不够快，重来。”
　　余晚晴躺了一个小时，起来喝了杯水，然而第一口水刚咽下，立刻跑到卫生间吐出来，只好继续倒回床上。许朝熙问她：“手机充电器在哪里？”
　　余晚晴指了指床头柜。
　　许朝熙给自己的手机充电，“疼得厉害吗？”
　　“还好。”
　　许朝熙对着电话那端冷冷地说：“继续。”
　　天色渐晚，余晚晴从床上撑起身，小声地说：“许朝熙。”
　　他回头，看她。
　　“我可能需要去医院……”
　　许朝熙立刻站起身，“让他们去吃晚饭。”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余晚晴在车里给吴以忧打电话。
　　“喂，晚晚。”
　　“你下班了吗？”
　　“刚下，准备回家，难道你想我了？”
　　“我还有十五分钟到医院，你快来。”
　　“医院都下班了，这会儿只有急诊。”
　　“就是急诊。”
　　“怎么了？”吴以忧的声音焦急起来，“你哪里不舒服？”
　　“胃疼。”
　　“有多疼？”
　　余晚晴想了想，说：“很疼。”
　　然后移开手机。
　　果然，电话那头嚎叫起来，“你有没有事！！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我……我在许朝熙车上。”
　　“你说谁？！”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大了，“那个让你从去年哭到今年的不要脸的男人吗？！”
　　余晚晴虚弱地说：“你声音太大，我头晕，先挂了。”
　　明明只是跨年夜哭了一场，什么叫去年哭到今年啊？
　　“余晚晴！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