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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始：怨魂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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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树林里穿梭，树木浓密，故而虽阳光很是毒辣，却无甚燥热感。
一步步前行，鞋履的踩踏被莹绿的杂草默默吞噬，白木鞋底带起夏日标配的阴湿粘稠感。略掺了蛇口黏液恶臭味与草木气息的空气里不时混杂了些斑斓昆虫和各式毒物，还有些已粘捕了猎物的大蛛网缀着露珠胡乱颤动。
这森林是活的。
只是在其中行走，就像能把那三年浸入骨髓的死气逼得无处遁走、消弭于无形一般，把她生拽回这人世间。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吴明信想道。
三年前的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彷佛每一根骨头缝里都透出了戾气，耳旁仿佛不停有声音在咆哮，在蛊惑她去毁灭一切。
三年的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即便她用尽全部力气去抵抗怨念侵蚀，在奇迹发生前的那一刻，她还是到了放弃的边缘。坚持自己还是一个人这么难的话，选择任由戾气在自己身体里滋长、做一个被怨念支配的亡魂不是顺理成章吗？
如果不是那股突然降临的神秘力量，把她从京都拽回雾滋森林里、回到按常理早该是堆白骨的肉身之中，她可能已经屈服了吧。
可既然上天垂怜，让她重新活了过来，该清的仇怨她必血债血偿，却也绝不会允许那些如附骨之疽纠缠了她三年的怨念把她变成一个怪物。
那些阳光晒不走的戾气、那些引诱她的声音，她会一点一点把它们消磨干净。她必须是个人！她只能是个人！
想这些时，吴明信从未停下脚步，她需要尽早走出这片森林。
次日，吴明信远眺寻路时，见到两三只黑影从前方不远处的树枝上掠过。隐约看见了尾巴，大概是猴子吧，她猜。
这几只猴子的动作很敏捷，极快速地吊爬走后，只剩下还在轻微颤动的树叶证明它们来过。
不！那里竟然还有一只猴子！
一大片已经快平复下来的树叶中间，一小片仍在抖动着，地上比较突兀的一块阴影更印证了吴明信的想法。
吴明信呆在了原地。
这只有一小部分是人类身体应对突发事件的本能反应导致的，更多的是因为，当了三年的怨魂，她还不习惯活人才有的受惊情绪。
吴明信没动，猴子却动了。而且不是远离，竟然是靠近。这有点奇怪，反正吴明信有些生疏了的人类社会常识是这么告诉她的。
而当那只吊着的猴子在几次移动后脱离树叶的遮蔽后，吴明信明显更惊讶了。
这竟然是一个人！
尽管她吊在树上的姿态活脱脱就是一只猴子，尽管她脏得皮肤结了厚厚的泥垢，尽管吴明信隔着几米远就能闻到她身上像在臭水池的淤泥里打滚、再被太阳晒干的味道，但她是一个女孩仍然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有些破损的衣服之下，女孩的胸部已经微微隆起了。
这是一个处于发育期的女孩，估摸应该十三四岁的样子。
十三四岁，在吴明信作为活人的记忆里，应该是坐在同窗之间接受夫子的教导、或者穿着最新款式的锦衣同友人一道踏青游玩的年纪。就算是这三年飘荡时见过的最凄苦的乞女，也未曾如女孩这般不成人形。
女孩停在了离吴明信约两米远处，她从树上跳到地上，抓耳挠腮了一阵，试图学吴明信般双脚着地身体站直，却掌握不好平衡，几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
如果是三年前的吴明信遇到女孩，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带走，手把手教她适应人类社会，把她生来就该有的一些东西还给她。
可那时的吴明信肯定有底气能保护好女孩，也会有很多很多珍藏心底的美好可以分享给她，自信能把自己眼里万花筒般绚烂的世界一点点装进女孩的眼睛。
这些，现在的吴明信都没有了。
三年前，焕元十一年，镇军王之子吴明理奉旨挂帅西征讨伐夷族。捷报抵达京都的第二天，又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这封急报中竟然说，在吴朝大胜的局面下，夷族的残部反扑，派人自杀式袭击，主帅遇刺身亡。
她自然是不信的，她哥哥武艺绝伦，又是一军主将，护卫严密，怎么可能出事？
可四天后，她亲眼见到了她哥的尸体。闭棺前她看得清楚，棺中人的确和她哥长得一模一样。
可她还是不愿相信。
每次她跟别人说，死的那个人不是她哥，他们都劝她说：“公主节哀。”
她其实知道她哥走了，只是任性地不想承认。好像这样，她哥哥就还在她身边。
所以半年后，收到有着她哥字迹的信时，她才会那么不敢相信，却又不可自抑地生出了期望。
她没有心思细思信中话语的纰漏，撇开负责保护她的侍卫严樟，依言赴约。
她真地见到了她哥，可她哥变得那么陌生。他拖着已经快晕过去的她照镜子，用指甲划过他自己的脸说：“好妹妹，我们再玩一次互换游戏好吗？”
这一幕是她作为活人最后的记忆。
成为冤魂后的三年，她看到了更多的黑暗与恶臭，那些东西逐渐堆积，将她的脑海挤成了污秽的垃圾场。
她这样的人的身边，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女孩最不适合待的地方。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偌大的雾滋森林，女孩的活动区域可能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再有一个活人造访。
女孩还在尝试模仿吴明信站立的姿势，像是从不会因为挫折而被打击积极性一般，不停地努力双手离地、打直双腿、停直腰背。
“她是想出去的。”吴明信抓到了一个证据，借此劝说自己，“至少…至少把她带出去吧。”
学习常常在重复中渐出成效。无论是阔别人类社会已久的猴人，还是作为人类诞生一个月就熟稔掌握野生猴生存技巧的无名生物，都在这一规律的控制之下。
女孩的姿势越发像模像样，吴明信的想法也随之坚定下来。
作为死人的三年，支撑吴明信走下来的信念就是：无论她变成何种形态，只要她还能思考，她就一定还是个人。
“在对方没有做错什么的情况下，人是不该抛弃同族的。”她想。
吴明信迈步向女孩靠近，边用手比划着边说出了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别怕，我带你出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