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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而今才道当时错 ...

  •   诗曰:

      “人生百年容易满,香魂重回人世间。

      月有圆时亦有缺,浮华富贵一缕烟。

      世事皆随流水去,前尘梦碎泪阑干。

      机关算尽太聪明,不若南山锄作田。”

      *

      话说魏朝永康年间,朝中有个司空,姓王名慨,字慷之,人唤作王相公。祖籍琅琊郡人,高门出身,世代簪缨,王氏祖上皆为丞相,族中子弟无一不入朝为官,一个个都是公卿贵戚,光宗耀祖自不必多说。夫人谢氏,亦是世族之女,父亲兄弟皆为显宦。

      及至王慨这一脉,人丁不复往昔,膝下只得三子一女。王慨与谢氏鹣鲽情深,并未纳妾。早年间谢氏因生幼子伤了大体,原以为此生与子嗣无缘,哪成想又老来得女。幺女生时,王慨梦月入怀,甚奇之,遂寻筮者问之。筮者告之曰:“此女有西汉王政君之命格。”

      王慨讶然,却未将此事传之于世,而后为幺女取了个名字,唤作窈君,小名皎皎。

      光阴似箭,窈君如今已是十四岁妙龄,待字闺中人未识。可近日却发生了件怪事,眼下正是六月艳阳天,日头高照,窈君却忽而生了奇病,浑身冰冷如寒铁,接连几日不醒,又梦中呓语,急坏一众人。

      王慨遍寻医士,却不得解法,整日眉头紧锁,仿佛能夹住一支湖笔。朝堂中数年浮沉,尔虞我诈未撼动他分毫,却因爱女几日的怪病花白了头发。

      谢氏对着床上躺着的人儿默默垂泪,呵斥王慨道:“你位极人臣又有何用!连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

      王慨心中感叹她所言甚是,上前安慰道:“夫人莫急,当年那卜者说皎皎天生贵命,吉人自有天相,皎皎定会安然无恙。”

      谢氏并不回他,只拿了绣帕在一旁拭泪。王慨又说了些宽慰之话,她才渐渐平静。

      这时王府管家王平伯进来传话道:“郎主,武陵王带着宫中御医前来探望,正在大厅候着。”

      武陵王何许人也?圣人次子,庾贵妃所出,年方十九。圣人宠爱庾贵妃,爱屋及乌便偏爱武陵王,甚至隐隐有超越东宫之势。

      王慨遂整理仪容随王平伯出去,谢氏则是将珠帘放下遮了爱女,又命人将一屏风安置,隔了春闺。

      不多时王慨便引着武陵王与御医前来,谢氏立在门口为难道:“皎皎仍是未出阁的女子,大王为外男,若是进去多有不便。”

      未婚女子闺阁,岂能由外男随意进出?纵然你是皇族,亦要按礼来。

      武陵王含笑道:“不打紧的。寡人与皎皎少时早有同窗之谊,见见她也无妨。”

      谢氏犹豫道:“这……”

      王慨上前扯了一把谢氏,道:“医士见得,大王如何见不得?”

      谢氏坚持道:“那终归是不一样的。”

      本朝禁止女子学医,是以医士皆为男子,若因男女大防而不许医士探病,那病如何能好?

      就在此时,只听得屋内一阵咳嗽,而后少女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大王恕罪,妾身患怪病,若是渡了病气传给大王,那妾难辞其咎了,还是不见的好。”

      屋内窈君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自己汹涌的情绪。

      头顶金纱帐,身上云锦被。

      床头夜明珠,帘挂软烟罗。

      回来了!

      她竟回来了!

      若非手指掐进肉里的痛楚实实在在,她真要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境了。

      武陵王燕翊……她没想到他竟怀着那样的心思!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那些被凌.辱的日子,那些不堪的回忆,她支离破碎的身子仿佛行尸走肉,可是却被他以家人性命要挟,不能轻易寻死。直至最后得知家人早已被他第一个开刀,早在几月前覆灭。于是她心灰意冷,了此残生。

      所幸上天眷顾,令她重活一世。

      窈君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心底暗暗发誓,宁嫁田舍夫,不入皇室门!

      门外谢氏听得爱女声音,又惊又喜道:“醒了!终于醒了!”

      复又看向武陵王燕翊,虚行一礼道:“大王恕罪,既然小女不愿见到大王,万望大王多多体谅。”

      燕翊颔首道:“寡人亦不是蛮横无理之辈,皎皎也是为寡人着想,那寡人便不进去了,就在外面候着吧。”

      遂命随行御医前去探望。

      屋内婢子早已放下床帘,只将窈君的一截皓腕露出来,其上覆盖一方丝巾。

      老御医诊脉半晌,而后抚须长叹道:“奇哉!怪哉!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症状。夫人放心,王女郎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因这几日进食不多,未免体虚,待老夫开一方子,慢慢调理即可。”

      谢氏连连称是,拿了药方,又问了一些注意之事,而后才将老御医送出去。

      门外老御医又将此言同燕翊复述一遍,燕翊放下心来,与王慨寒暄几句后方才离去。

      屋内窈君扑进谢氏怀里,簌簌落下泪来:“阿娘,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谢氏也抱着她一并哭道:“傻孩子,你这说的甚么话!为娘倒以为你就此一睡不醒了……”

      母女二人抱着说了一些话,才渐渐平息情绪。窈君窝在谢氏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扬起头试探地问道:“阿娘,我梦到你与阿耶被斩首了,连兄长们也……”

      谢氏闻言脸色平静,轻拍她的背安抚道:“不过是梦罢了,算不得真的。皎皎整日想这些朝堂之事,怪不得会生出病来。以后不许再想了。这些事你阿耶与兄长们自有谋划,你一介女子不必多虑。皎皎只需无忧无虑地活着,为娘便安心了。”

      窈君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将头埋进谢氏怀里,双手不由自主地圈紧谢氏的腰身,暗暗许愿最好如此。

      谢氏只当她为怪病缠身几日,心事重重,又拍着她的背如同小孩子一般哄上许久,暂且不表。

      翌日,燕翊复又上门拜访,一并带来了几箱名贵药材,颇有些招摇的意味。王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谢氏忧心忡忡道:“武陵王这是意有所图啊。”

      王慨拊掌,亦是忧虑道:“便是有所图,我也不会让他得偿所愿。除非圣人赐婚……”

      近年来圣人有意打压琅琊王氏,因本朝驸马不得在朝中任要职,是以圣人便给王慨长子王枫、次子王檠许了两位公主。王枫外任湘东郡内史,王檠外任雁门郡参军,皆非朝中要职。除却这二位公主,所幸圣人该许的公主都许了,膝下再无公主,是以三子王松如今在朝领中书侍郎,与陈郡袁氏长女袁丽华订了姻亲,待袁丽华及笄便可成礼。

      王慨只愿此事不再出错。

      说回武陵王,王慨年轻时与庾贵妃之兄庾荟有隙,是以他从未打算与庾家联姻,料庾荟亦不愿与他联姻,是以对武陵王不过是虚以委蛇罢了。

      只是,还有圣人这一关……

      该为皎皎谋一门亲事了。

      王慨如是想到。

      *

      六月值夏,正是多暴雨的时节。雨打轩窗声不休,阵阵清风消暑来。窈君倚栏而立,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因风雨而落的残花。

      婢女弄筝撑着伞步履匆匆地往她这儿来,一步溅起一朵水花。

      待她走近,窈君嗔怪道:“你这丫头,总是这般莽撞,也不怕摔着了。”

      弄筝知自家主子是担心自己,嘻嘻一笑道:“奴婢灵活着呢,要说这府里的丫鬟哪个腿脚最快,那奴婢能争个一二三。”

      窈君失笑,问道:“我见你步履仓促,可是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广平公主听闻女郎身子不爽利,便亲自上门探望,如今正在夫人的榕安院里叙话,夫人差人来叫你过去。”

      广平公主乃是当今圣人第三女,五年前下嫁窈君大兄王枫,府里并未改变称呼,依旧尊称她为公主。初,广平公主住在王府中,效仿寻常人家侍奉公婆,行晨昏定省之礼。庾贵妃之兄庾荟素来与王慨不和,便借题发挥,大做文章,诬陷王慨藐视皇室,对公主毫无尊卑之分。

      早在圣人赐婚之时,王慨就曾以王氏高攀不起皇族为由拒绝圣人旨意。天子向来一言九鼎,哪能随意收回成命?是以虽顺利举行了婚礼,但是君臣之间却有了嫌隙。

      庾荟此番做法,乃是见缝插针,一针见血。于是王慨除去朝服,脱下官帽,跪在太极殿外请求告老还乡。圣人不许,为此下诏,令广平公主不必行此繁文缛节,此事才告一段落。

      自此,广平公主自己搬出王府,在公主府中居住,只是她仍是执意每月初一十五前来王府问安。眼下因窈君而来,可谓是破例了。

      弄筝为窈君选了一身浅碧色的折裥裙,裙边绣着几朵绽放的莲花,外罩一件藕色的大袖衫,系带坠了莲子样式的流苏垂到腰间,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

      “弄筝,你留下。抱琴,随我去榕安院。”

      抱琴双十年华,比窈君和弄筝年长六岁,为人成熟稳重,处变不惊,待人接物更是谨小慎微,一丝不苟。每逢会客,窈君皆将她带在身边。

      弄筝叫道:“女郎又不带奴婢玩。”

      窈君回头看着她浅笑:“这可不是出去玩,若是你在大嫂跟前失了礼数,我可保不了你。回头我让人做好吃的,算是给你的补偿。”

      抱琴忍不住打趣道:“女郎可别惯着她,再吃呀,就成小肥猪了。”

      主仆二人说笑着出了芳华苑,往榕安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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