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26、看死人的眼神

　　离开Totol公司总部，已经傍晚。

　　落日的光铺满整座高架桥。黑发女子独自走在人行道上，桥下的车辆川流不息。她左手拎着包，与那种精致可爱的女士挎包不相同，她的手袋里明显装了许多东西，以至于在她的肩上留下了几道明显的压痕。

　　事实上，不仅是包，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和她的真实年龄匹配的。明明才二十出头，她却打扮得十分成熟，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了。

　　她忽然扭头，冷冷道:“听着，我不管你是哪家报社的记者，但我已经下班了。想采访我请去犯罪事务司预约。这里是公共场所，你再这么跟踪我，我要报警了——”

　　“不是吧。”身后那人终于摘下帽子，发出一声哀嚎，“现在室外抽烟也被禁止了吗。”

　　陆曼容愣住：“沈灿？”

　　* * *

　　“原来是你，沈灿。布雷司他们都去海豚酒吧了，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

　　黑衬衣青年慵懒倚在栏杆上，抖了抖烟灰，“你为什么不去？”

　　她没有理会他的反问。

　　二人就这么安静待了一会。这其实是种奇妙的体验。她很少和沈灿单独待在一起，尤其像现在，没有任何争执冲突，只是单纯晒太阳，简直是前所未有。落日的光洒在身上有某种温和的暖意，她忽然想要睡觉。

　　“陆曼容。”沈灿忽然开口，“如果有天你不做调查员了，你会做什么？”

　　黑发女子扭过脸来。

　　“如果不做调查员，我会去动物园喂老虎。”

　　沈灿有点诧异，“啊？”

　　“狮子也行。”她托着腮，懒洋洋笑，“你不是最擅长调查我吗？原来你不知道吗？我进犯罪事务司之前的理想是当动物园饲养员。”

　　“仿生动物？”

　　还没等她说话，沈灿又摇头，“不对，你还是喜欢活的生命体。你在尚西研究院读书时，生物学课程取得过高分，尤其在蓝翅闪鳞蝴蝶培育方面取得突破。可就是这样的你，最后却进了犯罪事务司，每天跟你打交道的都不是活人。”

　　陆曼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神奇，又或许是整整一个月的相处终于让她习惯了被冒犯的生活。二人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换句话说，她懒得再纠正了。

　　“你的钱包。”

　　沈灿伸手递给她一个皮夹，挑眉，“你落在Totol总部了。我跟着你只是为了还你钱包。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走路的速度很快。我足足找了你十分钟，才跟上你。”

　　“如果你没有顺路去买打火机，早就跟上我了。”陆曼容瞥了一眼他口袋里崭新的打火机，接过钱包，“你现在打算去哪？去和安妮约会吗？”

　　“或许吧。”沈灿似笑非笑，“可你就没那么自由了，陆曼容。你虽然没有老虎，但有个仿生人。”

　　她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银发少年站在汹涌人潮中。信号灯由红转绿，他的身影断断续续。沈灿扔掉烟头，吹了声口哨。

　　“胡说。”陆曼容扬起下巴，“我的诺亚多么乖巧。”

　　* * *

　　深夜。

　　红苹果公寓1403号。

　　窗帘紧闭，没有开灯。

　　昏暗光线中，机器嗡嗡启动，房间里刷地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由电子组成的全息虚拟形象，“男人”身穿深色大衣，身材高瘦，戴一副细框眼镜，浑身发出蓝色荧光，像海底的浮游生物共同组成坚固的城墙。

　　“好久不见。”电子组成的男人露出一个颇具亲和力的微笑。“曼容，最近还好吗？”

　　陆曼容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微弱蓝光洒在她身上，像某种深海的鱼类。

　　“我很好。父亲。”

　　2067年，科技已经能完美生成任何生物的虚拟投影，人类更不在话下。几乎刚一推出，市场就陷入了狂热。热恋的情侣恨不得24小时黏在一起，定制对方的全息投影排解寂寥。孩子出远门，父母不放心，于是通过投影观察孩子一举一动。不仅如此，还有一项特殊定制服务:模拟死去的亲人。

　　不同于其他模拟由真人实时传递，该项服务是不可能真人操控的，完全都是数据库计算取得的最优解。所以在当时引发过不小的争论。

　　厂商称这是一款具备划时代纪念意义的产品，除了触摸不到，定制得到的虚拟投影完全模拟死者本人，无论外貌还是性格记忆都一模一样。

　　反对者则对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嗤之以鼻。毕竟，无论再怎么模拟，和你对话的都是一台机器，他做的任何事都是计算机程序运行的结果，而并非让死去的人真正复活。

　　“你还是不怎么会照顾自己。”陆明川低头看着地毯上的空薯片包装袋，皱了皱眉。

　　“我会，父亲。”陆曼容反驳，“我下午刚烤了很多饼干，拿去办公室，大家都夸我做的好吃。”

　　“他们把饼干吃完了，所以，这就是你不吃晚餐的理由？”陆明川声音温和。

　　“我——”

　　男人忽然伸手。

　　由蓝色电子组成的手掌在“触碰”到养女柔软的漆黑发顶时破碎了，然后，径直穿过她的身体。

　　“你看起来在思考一些事，曼容。”他低头看她，和全息投影特有的虚无质感不同，男人的声音语调柔和。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桌子上玻璃花瓶里几支新鲜的白玫瑰、热牛奶和三明治。“但我现在放心了，你新买的那个仿生人，看起来很不错。你的气色很不好，曼容。还在思考某些事吗？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没什么。”她停顿片刻，摇头。

　　“啊，原来你在玩拼图，我很喜欢拼图。这种游戏除了能锻炼人逻辑思维，还能锻炼抽象能力。”陆明川看着地上的拼图，津津有味道。

　　“如果拼完了整福图片，却还剩下一片呢？”

　　陆明川闻言一愣，“剩下一片？”

　　“破案不是拼拼图，曼容。有时候，不是每个案子每个问题都能严丝合缝地得到解答，恰恰相反，会掉出一些多余的碎块。”他很快反应过来，温和道：“有的碎块属于拼图，有的碎块不属于这个拼图。你需要做的，只是把它扔掉。“

　　忽然响起敲门声。

　　“主人，我可以进来吗？”

　　陆明川挑了挑眉，示意自己的养女去开门。陆曼容从地毯上爬起来，拉开书房的门，只见银发少年端着餐站在门口。

　　少年的银白发丝柔软微冷，像融化的糖沫，漂浮在彻底冷掉的苦丁茶里。

　　“这就是那个你新买的仿生人。”陆明川点头，“看起来还不错。”

　　“谢谢。”闻到蜂蜜煎鸡胸的味道，陆曼容终于有些饿了。

　　“你订阅了太阳日报？”陆明川忽然皱眉。

　　“没有。偶尔买几期看看。”陆曼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餐盘下还压着几张报纸，“这种杂志比我用超市现成的烘焙粉烤了十分钟的司康饼还要没营养。那些记者为了曝光量什么都敢编。”

　　陆曼容翻开报纸，果然，照片铺天盖地。粗体标题耸人听闻：《惊爆秘闻！犯罪事务司直闯TOTOL总部，被驱逐！》

　　“......”

　　所以为什么明明是沈灿抽烟被赶走，配图却是她的脸。

　　不愧是重磅专栏，整整六七页都是同样的内容。当家记者只身犯险，跟踪犯罪事务司相关人员，只为挖掘藏在谋杀案背后的阴谋，敬业精神令人动容。

　　“据知情人士透露，Totol公司总裁或将卷入丑闻风波。特别调查组为取证直接闯入Totol总部，业界最大仿生人制造公司，被质疑与臭名昭著的仿生人凶手有关，下面就让太阳日报社知名记者安妮为您独家披露，蓝色勿忘我连环谋杀案之仿生人凶手的秘密——”

　　陆曼容刚要合上报纸，忽然顿住。

　　最后一页，有张照片。

　　照片上，黑发女子刚走出玻璃电梯，微微低下脸来，注视着即将被彻底注销的仿生人女孩，世界上最后一个艾丽。

　　“怎么了，曼容？”察觉到了养女忽然僵硬，陆明川皱眉。

　　“……没什么。”

　　陆曼容低头看着相片上的自己，终于回想起杜克看着她的眼神为什么会让她觉得诡异。怜悯、漠然、穿透性的眼神。

　　就像照片上的她看向艾丽的眼神，看死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