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锦瑟晚庭

1、天机

　　顾惜朝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乍亮。
　　晕白的一大片亮光蓦地覆上眼皮，刺得人的眼睛不得不眯起来。
　　额角一阵抽痛，伸指按了按，再睁眼时已好受许多。
　　宿醉的下场就是如此。

　　他坐起来，周遭的情形让他不禁有些茫然。
　　惊采绝艳如顾惜朝，竟也会茫然？

　　没错，因为此刻的他，正坐在旗亭酒肆伙计房的土炕上。
　　对，就是旗亭酒肆。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身在京城，抱着晚晴的尸体不知道该去哪里，亦不知该做什么，接着穆鸠平迎面冲过来捅了他一枪，又从背后刺了一剑，然后给什么人拦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掉了，怎么一醒来，偏偏回到了旗亭酒肆？

　　不同于汴梁的边城特有的低温，茅草屋顶黄土砖墙，是高鸡血的伙计房。透着风的破门板，还有角落里散乱堆积的盆盆罐罐，最乍眼的还是案上搁的一只酒坛子——很早很早以前他不幸当了小偷的同伙那一晚留下的物证。
　　有多早呢？
　　其实说起来，那晚发生的事也早不到哪儿去，只不过在顾惜朝的意识里已是恍如隔世，时间的洪荒里划下了一道又深又宽的鸿沟，每每想起时都让人茫然。
　　当然，此刻他也很茫然。

　　他的膝上没有被熊牙穿透的痛楚，他的胸口也未见伤痕，只有额头还时不时传来阵阵针扎一样的痛，典型的宿醉后遗症。
　　因着这恼人的头疼，一贯精于算计的顾公子集中精力努力了一时半会，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索性放弃。推门而出迎面就看见院子里水井旁的两只白生生的小动物，霎时如遭雷劈，那是——
　　某人养的两只小公羊。
　　可，不是早就被鲜于仇杀了么？

　　真是活见鬼。
　　一向文雅的顾公子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是做梦？
　　还是时光反转？

　　若是做梦，此刻是梦醒还是在梦里？
　　若是时光反转，是过去的他看到了将来，还是将来的他回到了过去？
　　顾惜朝狠狠地掐了自己掌心一下，不但很痛，而且泛起隐隐的血丝。
　　盯着掌心，他开始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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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出现好像是一刹那之间的事。
　　原本一直在机械式地做着动作，像个被操纵着的木头人，动作精准频率稳定，可就是那么灵光一闪，戚少商突然就醒了。
　　清醒了的戚少商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洗碗。
　　他这辈子只洗过一次碗，但那一次洗的碗也许比别人一个月洗的加起来都多。
　　洗碗这种事情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说大侠不可以做，但是事实上，的确是影响大侠形象的事。

　　戚少商是大侠，戚少商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那一次，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对于他心甘情愿要做的事自然不必多说，但这并不代表戚少商就喜欢洗碗。
　　于是戚少商意识到自己竟然再一次对着一盆水在洗碗的时候，他有些生气。
　　不是谁都能让九现神龙洗碗的。
　　他隐约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角落被践踏了。
　　这世上除了一个人，戚少商是不愿再帮别的人洗碗的。
　　只除了他。
　　不管戚少商自己承不承认这一点。

　　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让九现神龙在这洗碗？！
　　通常大侠的涵养越好，发起脾气来就越厉害，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戚少商把碗撂到水盆里，站起身来。月亮在他头顶悬成一弯小船，斜倚着云，懒懒地瞧着他。戚少商瞪了一会月亮，满肚子的疑问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更添了一丝神秘的意味。
　　他明明在京城，第不知道多少次跟爱着他的女人说：“等着我，我会娶你。”然后看着女人留下不知是激动是幸福还是明知又被欺骗心底依然酸楚的眼泪。
　　可是下一刻，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呃……
　　这里……是……旗亭……酒肆？
　　戚少商有些懵。
　　他不知所措，只好选择了一个最直接的验证方法。

　　夜风习习，秋月如眉，戚大侠怀着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悄悄地来到茅草屋顶黄土砖墙的伙计房。
　　深深地吸一口气，伸手将并不怎么挡风的破门板推开了一条缝。
　　窄窄的一条缝隙，已足够他看清里面炕上背向他躺着的人。

　　戚大侠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噗通噗通噗通……
　　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声，似乎要把睡熟的人吵醒。

　　看着那个背影，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侧，才发现配剑并未带在身上。
　　于是他的手向前探出，扣成爪状伸向那背对他的人的脖子，却又生生地扼住，收握成拳紧紧地攥在一起。
　　半饷才松开，成一个微微弯曲的样子，修长的手指十分好看，像是一个问号，又像是要隔着这许多的距离抚摸那弯弯绕绕的卷发。

　　当然，戚少商什么都没做。因为戚少商是大侠。
　　轻轻地掩上门，戚大侠踩着飘忽的步子原路返回，一颗心像是被酸水腐蚀出了一个大窟窿，再怎么掩都挡不住风从外面灌进来。
　　就像那个破门板。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洗完了剩下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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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my documents/games/攻略/逆水寒】——＞“……顾惜朝离开旗亭酒肆，寻找鲜于仇、冷呼儿，触发剧情得到物品《七略》，回到旗亭酒肆，震毁七略……戚少商得到《七略》碎片，修补后得到《七略》v2.0，智慧值+2……顾惜朝回到旗亭酒肆杀戚少商，戚少商拿出《七略》v2.0，触发剧情‘旗亭一夜’……”

　　【c:/program files/games/逆水寒.e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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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的时候起了大风，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个方向刮过来，呼啦啦呼啦啦吹着旗亭酒肆的布幡，猎猎作响如一面战旗，昭示着人心里正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战争。
　　顾惜朝宽袍广袖立在高处，长长卷卷的头发被风带起，肆意飞扬中平添一抹凌冽的味道。可惜此刻他正有心事，眉峰聚起，如连绵的山川一直隐入天际边的云朵里。

　　谁来告诉他到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说他经历过的一切都只是昨晚酒醉后做的一个梦，这个梦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些。晚晴……晚晴冷冰冰的身体在他怀中的感觉每时每刻都摧残着人的神经，叫他的头痛怎么也好不了。
　　若是……再尝到一次这样的滋味……
　　他承受不起。

　　是梦吧，可这梦到底是一个预示？还是必然的结果？
　　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瞬间的神色使他看起来十分不像顾惜朝，跨过时间洪流之前的顾惜朝即使在最累的时候，也不会露出这种仿佛历经世间沧桑的眼神，像一个老人走完了一辈子以后，一颗心透出来的深深的、沉沉的疲惫。
　　可是再抬起头的时候，顾惜朝又变成了顾惜朝。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好像一个错觉。顾惜朝依然是天地间那柄无双的剑，再厚的鞘也挡不住这柄剑的光华和锋芒。

　　扬起头，一双锐目看向苍茫天空，浮云点点，间或有孤鹰飞过。他想起梦里的戚少商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若是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依然会，执迷不悟？

　　梦里的顾惜朝在心里冷笑，大侠都这么天真的么，无论到什么时候都相信着不管事也好人也好，总会有变好的一天。可是世间的事发生了就发生了，哪有重来的机会？更何况，顾惜朝从来都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非要说有的话，也只有一件。
　　这世上的人有一个他怎么也杀不了。
　　结果因为这唯一的一个人，落得了一败涂地的下场。

　　假使。如果。倘若。
　　这是三个顾惜朝从来都不去想的词。
　　不必想。不用想。不敢想。

　　谁说的天意弄人。
　　他又回到了起点，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回到了旗亭这个故事开始的地方。
　　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重来一次，给了他两条路，让他重选一回。
　　对于他从来都没想过的问题，他该怎么选？

　　戚少商，原来你又对了。我是不是也该像你一样，学着对这世间的事多抱一点儿希望。
　　你说我走的路错了，我认。
　　可我回不去，只有走下去。结果无非两种。
　　生，或者死。
　　上一次虽然没有死，但也算不得生。顶多是个半死不活。
　　那这一次呢？

　　你说，这次，我杀不杀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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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几座矮塔，来到似曾相识的地方，顾惜朝刚刚站定，鲜于仇和冷呼儿的两张令人生厌的脸就冒了出来。
　　两个讨厌鬼一唱一和话中有话地冷嘲热讽，听在顾惜朝耳里却是一阵阵的心惊。
　　这些刻薄话和他梦里听过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口气都分毫不差。
　　凉意一点点爬上后背，顾惜朝头皮发麻地听着他们的奚落，几乎忽略语气里的不屑。
　　直到冷呼儿掏出《七略》，“笑话”两个字突兀地钻进耳朵，格外刺耳。
　　纵是听过一次，顾惜朝也无法忍受四年的心血被这么一个獐头鼠目的马屁精随意消遣。他劈手夺过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身后两个浑然不觉的家伙自顾自地笑。
　　笑声像雨滴落进大地，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吸饱了水，开始生根发芽。

　　周围的景物依次变幻，步履匆匆的人却无暇顾及。
　　《七略》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他的怀中像是有生命，压得心口无比沉重。
　　是不是所有的东西一旦附上了某些特别的意义，就会变得比它原来要重一些？意义越重，分量就越沉？

　　顾惜朝忽地停住脚步。
　　他把《七略》从怀里取出来摊在掌心，它变得那么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顾惜朝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似乎它马上就会跳起来从他掌心逃走。
　　上一次，它被他毁成了片片飞雪，被人捡走，七拼八凑才有了一个身体。所以它此刻若长了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逃走。
　　顾惜朝看着它在他掌心被风吹动，像是在瑟瑟发抖。

　　要毁了它么？他问自己。
　　它湛蓝的封页上有自己亲笔题上去的两个字，一笔一划都凝着他的心血。他甚至记得当初成书后写这两字时雀跃的心情，那时，他心里还装着满满的希望。
　　直到，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再变成绝望。
　　梦里的顾惜朝毁了他的《七略》。
　　却也因为它，有了后来的一切。

　　一阵风突然吹起，几缕扬沙夹在风里簌簌地飞。书上落了些许尘埃，看上去有了时间的颜色。
　　顾惜朝努力回想，梦里的那本《七略》最后去了哪里？
　　他记得在旗亭酒肆将它送给了戚少商，然后在雷家庄戚少商又扔还给他，再然后呢？它去了哪儿？
　　顾惜朝的头又痛起来，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隐约觉得那不只是一个梦，那里面的一切都真实得无以附加。除了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其他的事完全顺理成章，每个人似乎就应该那样做，可又不太可能那么做。
　　世间的事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么？
　　无数个看似不应该的巧合凑成了最后看起来还蛮合理的必然。
　　这就是人生。

　　而这一次，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和梦里一般无二。
　　时间，地点，人物。
　　顾惜朝唯一不明白的就是自己为什么每到最后关头都错失良机未能得手。
　　可心里隐隐明白，大概一切的因，此刻就在他手上。
　　要避免那最终的果，就应该收起这个因，直截了当地杀了那个人，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毁，还是不毁。
　　顾惜朝原本以为，有时候选错了，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他从不知道，其实有选择的时候才最痛苦。
　　因为人都怕选错。
　　他一面深信着“梦”里的情形会一一重演，一面又怀疑事情会不会真的就那样发展。一面畏惧着最终的结果，一面有忍不住对接下来的事情隐隐期待。
　　顾惜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圈。
　　头越来越疼。
　　眉头狠狠皱起，《七略》在他收紧的掌心中扭曲变形，顺手一挥似要将这恼人的头疼赶走，空中片片碎叶徐徐飘落，像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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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大侠，您看您这伙计比我这掌柜的还悠闲，您是不是也该干点活了？”
　　“……”
　　“我说，您瞪着我这是干嘛呀，当初可是您自个答应留在这当伙计抵酒钱的，我还得管您和您那两只羊的饭，您是想让我白养活还是怎么着？”
　　戚少商听了高鸡血的话转头就走，去看他那两只小羊，身后传来高掌柜的唉声叹气：“我这倒的是什么霉啊，请的伙计一个比一个派头大，完全不把我这掌柜的放在眼里……”

　　戚少商发现，事情开始变得诡异。
　　从他清醒过来算起，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他已然经历过的，高鸡血刚才的话连一个字都没差，而这一点在他看见天井边他那两只本该魂归天上的小公羊时更得到了证实。
　　时间真的逆转了。
　　戚少商的心在一瞬间活了回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逝去的、曾在他心里住得满满的灵魂全都回来了。
　　他的兄弟，他的卷哥，他的朋友。
　　通通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
　　他想回到连云寨，想去雷家庄，想去青田镇。他要狠狠地拍兄弟们的肩膀，拥抱他们。他要守着他的兄弟们，再不要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为他死。

　　当脑中的热度渐渐退下后，冷静重又回到大侠身上，戚少商提起手边的剑——
　　逆水寒。
　　所有的根源。
　　害他失去一切的源头，真是一把不详的剑。
　　不过戚少商此刻不怕它，他已经知道它的秘密。
　　就算当初不知道的时候，他也没怕过，不是么？

　　然后，戚少商想起了昨晚那个侧躺着的背影。
　　既然一切都尚未发生，既然他的兄弟都还在，他和他之间，原是没有仇恨的。
　　只是那个人一开始选的路错了，逼得他接下来一错再错。
　　戚少商暗下决心，这一次，他一定不让他再走错路。

　　他成竹在胸，信心满满地想要去找他。
　　脚步还没迈开就已顿住，戚少商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人会相信他的话么？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此刻自己和他不过刚见了一面，连推心置腹都未有过，凭他那样的性子，要是直接跟他说什么“傅宗书不过拿你当剑使，用不着了便视如弃子”，他会信才应该想想是不是又中了什么别的圈套吧……
　　戚少商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连自己也变得如此多疑了。
　　跟那个人打交道太多，没有得疑心病已算很好。

　　头顶聚了几朵乌云，看样子这场雨至多不过傍晚就会下下来。
　　戚少商把两只小公羊赶到马厩边拴好，那里的茅草蓬可以遮挡些风雨。
　　直起身来看到不远处落下几片白色，似雪花簌簌飞舞。
　　戚少商的心忽然有些瑟缩。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毒药。
　　如果说逆水寒是一切人的源，那么那些飞舞着的雪花就是戚少商和顾惜朝的缘。
　　像雪的多情一样薄，像血的牵绊一样深。
　　像剑一样让人痴迷，像酒一样令人沉醉。
　　所以，是毒药。
　　一旦沾上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渐渐无法自拔。

　　戚少商满满的自信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这世上他不能掌控的事情有，但不多，顾惜朝恰好算一件。
　　不是因为不了解，恰恰是因为太了解他的固执，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偏执，才束手无策。
　　他没有把握改变他。
　　人们都想控制自己身边的人，却不明白，没有谁能改变另一个人，委曲求全不过是变相的妥协，不知不觉中为将来的某个结果种下了原因。

　　戚少商问自己：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敢再信他一次么？

　　一片片的白色被捡起，小心地收入怀中，贴着心口一片灼热，雪花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烈焰，烫得人心痛。
　　对戚少商来说，没有不敢，只有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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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还没黑透，零星的雨便飘了下来。
　　先是一滴两滴，渐渐连成串，淅淅沥沥地下着。

　　顾惜朝披着雨走进来，发间落了些水珠，整个人看上去很有韵味，眉目好看得像一幅泼墨画儿。
　　黑白分明，惊心动魄。
　　戚少商果然在灯下坐着，手上执着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顾惜朝远远地瞧着他，此刻的戚少商与后来时候大有不同，他的眼睛非常有神，眉头只偶尔在思考时皱起。
　　他十分喜欢笑，但是通常在听到爽朗的笑声之前，两个与他大侠身份很不相称的酒窝早已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落在脸上竟然很协调。
　　戚少商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当然，后来的戚少商眼睛也很有神，但不是这样充满生机和对生命的热情，而是狠狠地纠结着眉峰，用想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凶狠地瞪着他。
　　顾惜朝看得出来，他凶狠之下其实是一望无际的绝望，若是将那些仇恨剥去，剩下的只怕是一片死气。
　　因此，眼前的这个人让他觉得久远而陌生，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会。
　　戚少商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出窍。

　　顾惜朝看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对戚少商的观察竟如此入微，没来由地有些怕。
　　他的手伸向腰间的包袱，触到冰凉的小斧时指尖蜷缩了一下。
　　这一刻心念电转，如遭雷劈，不禁在心里懊悔了一声，他实在不该将《七略》毁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如此一来，整个过程完全和上一次切合得分毫不差。
　　原来上天早已安排好，他注定逃不出最后的结局么？

　　手从包中退出来，顾惜朝抬起头，听见戚少商的赞叹：
　　“顾兄弟，这真是一本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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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拼凑《七略》对戚少商没什么难度，里面的内容他早已熟记于心，更何况已有过一次经验。
　　不过这次戚少商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近乎虔诚地粘结起每一页，似要透过它们看尽主人的才华与报复。
　　雨星开始飘零的时候，他终于大功告成。
　　他点上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这样清秀的字，身体里却是根根傲骨。
　　戚少商想，自己该没有做错。

　　顾惜朝刚踏进来的时候，戚少商就知道他来了。
　　他感觉到他身上落了雨，丝丝水气带着顾惜朝的味道弥漫开来。
　　这味道惹人鼻子发酸。可他不动声色，佯装看书。
　　他等着他动，他记得上一次这时候有一刹那顾惜朝动了杀念。他的记性很好，对危险尤其是。
　　可是顾惜朝迟迟没有动。他似乎在打量他。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难熬，好像比记忆里长了许多，戚少商险些坐不住。
　　下一刻，他察觉到他动了。

　　戚少商像上次一样，转过头，用又惊又赞的口吻对他叹道：
　　“顾兄弟，这真是一本好书！”

　　【……】
　　【（黑屏中……）】
　　【“Damn it！！竟然在这种时候停电？！靠！！还好存了档……”】

　　“能著作兵阵战法心得，定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戚少商逐字背着台词，心情紧张。
　　“这书若是被你毁了，未免太可惜了。”小心翼翼，生怕说错。
　　接着满怀期待地等着顾惜朝的回话。
　　这次又等了许久，戚少商的心里有起了一丝疑虑，记忆里有过这样的空白么？
　　还是此刻自己太心急？

　　终于顾惜朝清冽的声音响起，他说得很慢，咬字清晰，好像刻意要让戚少商听清楚每一个字：
　　“你若也不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又怎会如此专注，看一本布阵打仗的书呢？”

　　精准到位一字不差，差的是顾惜朝的语气。
　　戚少商心里的疑虑又多了一层，他开始犹豫，这旗亭一夜还该不该按他的计划进行下去。
　　他声音游移，想要继续对话，偏偏这时候一阵突兀的风吹熄了蜡烛，屋子里光线骤暗，戚少商已出口的半句话戛然而止：
　　“其实我心里只有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黑暗打乱了事情发展的顺序，也打乱了两个人的心。
　　最初的茫然之后，两个人都在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他们近在咫尺，猜测着对面本该陌生却已经很熟悉的人的心思。

　　顾惜朝看到了一丝希望，眼前的情形似乎跳出了上一次的轨迹，如果可以改变结局，他愿意试一试。

　　“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息红泪么？”
　　戚少商被突然的问题吓了一跳，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顾惜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道不明的神色。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神色，是唯有他戚少商能看懂的神色。
　　这一点他没来由的笃定。
　　一个念头划过戚少商的脑海，既然他可以重来一次，那么眼前的这个人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呢？

　　这个念头让戚少商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清楚。
　　他上前两步贴近顾惜朝，压着声音反问他：“你怎么知道？”
　　好像声音若是大一点，就会把什么东西破坏掉。

　　顾惜朝没有退，任戚少商的气息靠近，听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戚少商的眼睛在黑暗中映着雨水的微光，熠熠生辉。
　　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周身都仿佛散发着温暖，给人希望，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顾惜朝甚至可以感觉得这个离他很近的男人身体里的热血正在流淌，胸腔里的一颗心正在有力地搏动。
　　充满生机的生命。
　　连死神也敬而远之。

　　他想，其实，自己真的，从来，都下不去手杀这个人。

　　他决定实话实说。无论他信与不信。

　　“我见过她。”
　　“在哪里见过？”
　　“在梦里。”
　　“那在梦里见过我么？”
　　“见过。”
　　“我做了什么？”
　　“我们打了一架，你赢了，我败了。”
　　戚少商默然无语，他们之间那么长的故事说起来也不过十二个字，十二个字而已。

　　“你信么？”顾惜朝观察着戚少商的神色。
　　“你觉得那是梦？”
　　轮到顾惜朝愕然，他盯着戚少商，想要努力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做了那样的梦，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对不起。”
　　对不起。不需要原谅。不需要解释。

　　外头的雨一直都没停，只是突然间变得悄无声息。不仅是雨声，周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两个人的话语声虽然很轻，却清晰得直入心底。
　　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生死。经历过一次人生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人生。
　　他们都明白过来，原来对面那个人和自己一样。

　　“我以为你刚进来的时候想要杀我。”
　　“是。”
　　“上一次是因为《七略》，这一次是为什么？”
　　“……”
　　“下不了手？”
　　“我不知道。”
　　“其实我很怀念旗亭一夜。”
　　“我知道。”
　　“你今天不但话少，还很诚实，让我觉得很不像顾惜朝。”
　　“你觉得顾惜朝不骗人就活不下去？”
　　“这句倒很像。”
　　“……你今天也很不像大侠。”
　　“大侠也是人，总有当累了的时候。”

　　顾惜朝挑起眉毛看他，戚少商很坦然地任他看。
　　顾惜朝说：“你不觉得很奇怪？”
　　“是很奇怪。你一心想杀我却总也杀不了我，我早该杀了你报仇，竟然到最后也没杀了你。”
　　“我说的是现在这件事情。”顾惜朝摇摇头，“不过既然你说起这个，大概我想做的事从来也做不成吧。”
　　“这句话我听晚晴姑娘说过，她说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没有听到。”
　　“她走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
　　“晚晴姑娘拿了逆水寒，本想杀铁手引他反击，死在铁手手里，可是最终她还是用剑抹向自己。然后她就说了那句话。”
　　顾惜朝垂下眼帘，“她恨铁手辜负了她，所以想要他一辈子忘不了她。可是她那么善良，根本谁也杀不了。到最后她也想死在他手里，她到底还是爱他。”

　　戚少商觉得自己坦诚过了头，有些真相本不该被人知道。他想弥补，于是说：
　　“晚晴姑娘最后的话是，她还是爱你的。”
　　“也许吧。只不过他们认识在先，而且，夹了恨的爱更刻骨铭心一些。”
　　顾惜朝想，这世上不会有属于他的爱，也不该有。

　　然后他感到自己被人抱住了，那怀抱带着小心翼翼，并不十分紧，却足够温暖。
　　熟悉的气息惹得人心里发酸。
　　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给他拥抱和安慰的人竟然是他的大仇家。

　　“惜朝……”戚少商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着话，“我早就想这样叫你。早在上一次的旗亭看到你落寞的神色时就想这样抱着你，有些事情经历过一次才能够明白，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惜朝，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一切。”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像一条灵动蛊惑的蛇，鼓动着人的心蠢蠢欲动。

　　“你和我不一样。你有息红泪，她爱你。”
　　何况，我们都是男人。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秘密不再是秘密，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戚少商没有答话。
　　顾惜朝以为他在考虑，唇上却突然传来了一点温度。
　　轻轻的一触，温热而柔软。

　　“觉得怎么样？”戚少商问。
　　顾惜朝一脸的茫然。
　　于是戚少商又亲了一下，这次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些。
　　“讨厌么？”
　　顾惜朝舔舔唇，想了想说：“并不。”
　　于是戚少商的气息彻底覆盖了他。

　　黑夜充满神秘。一些秘密被打破，同时生出更多的秘密。
　　灵魂总是在夜晚容易走失。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说呢？”
　　“这不公平。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我告诉你，我在想你。”

　　戚少商没想到有一天，在所有的一切都发生过之后，他还可以抱着他，亲亲他，感受他的心跳和自己的合为一拍。
　　他抱着他，就像抱着一整个世界。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戚少商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
　　“记得。你还说，如果你不杀我，就是老天不长眼。”
　　“所以，其实，我从来也不想杀你。”
　　“老天真的不长眼。”
　　“……不要说老天的坏话，我很感激它。”
　　“……”

　　“被你带偏题了。我想说的是，在京城，红泪问我愿不愿意和她退隐江湖过平淡的日子，我说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你是想说，你根本不想娶息红泪？怪不得你让她一等就是五年。”
　　“嘴巴真坏，这个毛病得改。”戚少商用额头蹭了蹭顾惜朝的，“红泪是个好女人，应该有比我更好的人照顾她。我对不起她，小妖会对她好的。”
　　“你是在为你的负心找借口。”
　　“谁让我遇见了你。你说的，夹了恨的爱更刻骨铭心。”
　　“你我之间的血仇呢？”
　　“他们现在都不活得好好的？”

　　黑夜很安全，人的心房在黑夜中比较容易打开。
　　黑夜也很危险，浓重的夜色中潜伏着杀机，阴谋，以及欲望。
　　雨声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嘀嘀嗒嗒绵延不绝。
　　没人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根本就没人在意。

　　“这雨好像停不了了。”顾惜朝说。
　　“这天好像也亮不了了。”戚少商说。

　　【c:/program files/games/逆水寒.exe】
　　【打开失败！系统文件已损坏！】
　　【==|||】
　　【删除文件夹“逆水寒”？Y/N】——＞Y

　　【－“哎，这游戏好玩吧？”】
　　【－“好玩个头，第一次通关了，结果回头想玩‘旗亭一夜’的时候刚好停电了，再读就读不进去了。”】
　　【－“真是杯具～别是中毒了吧～”】
　　【－“也许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