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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赏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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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四季山庄冬日围炉夜谈。(伪日常)
*补足周温心理活动的后篇,有原创人物。
*各种设定情节见前文廿春 (看不懂的话最好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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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冬
告别了前尘尽了后的秋日,四季山庄迎来了凛冬。
温客行并不是个好夫子,他那便宜徒儿却是个好学生。
纤萝捧着那本封皮略有些破旧的书册敲开师父房门准备晨读时,正赶上温夫子窝在周庄主怀里用早膳,想是早膳餐食不合两人胃口,气得温夫子发髻散乱,双唇微红。在这寒冬腊月天里,衣襟也散了,腰侧的玢带也掉了,周庄主还拿绢子去替他拭额前薄汗。
应该是被气得不轻吧……
她僵着身子一脚跨在门槛前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在周庄主那双带着些许威胁意味的冷眸下哆嗦着将房门关上,虽实在不爱读书习字却还是乖乖地回到书斋,拣了本字帖端坐在案桌前装样子。
待到日上中天,温客行这才拢着不久前还穿在周庄主身上的靛色绣云纹的外袍,梳着新的发式姗姗来迟。
那堪称公子世无双的绝美面皮上氤氲着含情带笑的春色,周身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她见怪不怪,努力忽视着温客行举手投足间的万千绮丽风情,目不斜视地翻开书册。
呸……一对恶臭的老冤家。
因故憋了许久地诵读声这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读到这句时,纤萝停住了。她对中原文字所知甚少,可这句话,这行字,每一个字好似认得,却又不认得。
她有些不懂忙问温客行,其是何意。
温客行想是有些困顿,倚着半开的窗楞缓缓的打了一个呵欠,垂首动作间单薄却温暖的阳光透过交缠相抵的银发和衣袍洒在桌案前,落下一个看似落寞又寡淡的剪影,他一手揉着眼睛笑得极淡,苍白透明的手指追逐着那与光同尘的影子,眉眼间都是纤萝看不懂的释然。
放下么,其实早就放下了啊。温客行心底这样想,便也不愿也不可能拖着这孩子再入炼狱。
猫头鹰打翻了红色的水,村子里接连死了好多人。有爹爹,娘亲,隔壁的婶婶伯伯,还有他的小一锅……
然后啊……
微凉的手指捏住了小姑娘尚且带着奶膘的脸蛋,透过那双娇憨明亮的眼睛去看那由一片死寂中重新燃起的心火,似是也将他心底的凉薄尽数驱散,只剩下天光来此一趟后留下的炙热余辉。
然后……有人递给了他一碗糖水,加了两勺糖,又送给了他两块糕饼,甜津津香喷喷的,他很欢喜。于是便向他伸出了手,送出了那把开启紧闭心门的钥匙。
“没什么,只是一句家长里短,邻里之间的俚语。都说让你这丫头该好好读书,大字不识几个,平白丢我鬼谷谷主的面子。”
温客行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和煦,如沐春风。不是之前满是迟暮死气的笑,更不是漠然得同风烛残年一般的嗤笑,这个笑容是由衷的,开心的,更像是阴霾散去,雨过天青时那一望无垠的碧玺天空。
虽答非所问,且看起来挺高兴的,但是他这话……说的不对。这是小丫头最直观的想法。
尘埃落定后,除去之前刻意伪装的大大咧咧模样,纤萝原本的性子便赤条条的暴露在这些眼下最亲最近之人跟前,她细腻敏感,愣是从温客行顾左右言他的言行中窥出些不一样的意味。
“是不是……这句俚语的寓意并不好,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窗外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和簌簌风声,温客行瞧着只觉连那鸟儿和清风都看起来比这少年老成的小丫头自由快意许多。
他伸手将支着窗子的横木取下,盯着眼前素白的宣纸窗格想东想西总是愁肠多一些。
这样小心翼翼的自罪姿态温客行实在太过熟稔以至根本不敢再看纤萝表面冷冰冰实则内里却摇摇欲坠的表情。
她心头的断崖就在跟前,比白鹿崖险三分,比不思归崖远三分。断了线的风筝总要求得那么一个的人可以魂牵,一处归宿可以梦绕。
温客行长叹一声颇有些头大道“你啊,这动不动自卑自谦的毛病何时能改?四季山庄,六道门房,二十六处院落你哪处不能横着走竖着去,你去问问成岭那小子偌大的庄子谁有此等殊荣,可得给师父我支棱起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温客行藏在心里一直没能宣之于口。
傻丫头,你也放过自己吧。
纤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也不知到底明白他话中意思没有。
但没关系,往后时间还有很长很长。
还忆初春之时,纤细的藤萝攀着尚未成气候的叠峦山岭,乘春风而来。
自初入四季山庄,庄内唯二的主事人便察觉到了不对之处,连夜周子舒去信南疆大巫打探虚实。而温客行则是趁夜摸进了张成岭的院内,那天夜里四季山庄大弟子跪在昏暗的烛火下,声声含泪,每一句都是对师叔的关切和挽留,早将此女的来龙去脉吐得一干二净。
温客行听得发笑,只觉得心头那空荡荡的大洞随着春日夜里那尚带几分寒意的晚风嘶鸣不已,鲜红的汁子顺着那硕大的洞口淌得满身整心都是痛的,堵住了所有的宣泄出口,扼住了他想要往人间去的美好念想。
当时的他只想着,何必呢,何必要做这累赘呢,让这所有人都为你的喜怒哀乐掏空心思,熬尽心血。
也是那天夜里,温客行宛若一个失了主心骨的幽魂在院内游荡,在树下发现了那蜷缩着身子,背抵树干假寐的纤萝。
她双手攥紧了曾相伴生死一同浴血的妖刀,身上的每一寸经脉都是紧绷的,不敢放松一时半刻。因她总是用那拙劣的小聪明去有意无意模仿演阿湘的动作神态,实在令人恼火,温客行本对该是她厌恶至极。
可不知怎的,看纤萝在席间那样笨拙地学着行礼姿态和敬酒规矩,又是那样尽力克制旁人冒然接近时自己不经意就泄出的杀气,温客行本是千疮百孔的心里竟莫名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颓唐感,似是在看那个一不小心掉进鬼蜮的女孩,又像是再看那颗理应在七岁那年一起和那些稀碎的血肉被咬烂吞吃入腹的赤诚之心。
鬼蜮血海里偷生廿载,日日夜不安寐,想的念的都是如何杀人如何活下去,如何坐稳这位子将这浊世付之一炬。
可叹父母一生行医,手下所救之人无数,也不知道细细捻算比不比得上这么多年来自己手中积攒得能够垒砌高塔的人命呢?
黄泉之上那些两面三刀的凡夫俗子为求心安捎给爹娘的祝祷和此刻手里洗都洗不净的鲜血一起铺路,究竟哪条会离地狱油锅更近一些?
何苦来哉,何苦又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一个几乎绝望的念头在温客行心里闪过,他运起体内残存内力忍着经脉大穴处的剧痛,决绝地向那树下安睡的少女天灵拍去。
在这江湖中,想活很容易,想死更是容易,可要想在青崖鬼主掌下多活一刻,那且要问问地狱的勾魂使者愿不愿意去放你半刻生路。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南疆入中原的无名小卒却生生止住鬼主雷霆之势的掌风,而令这一切发生的竟只是那丫头自眼角滑落的两滴泪。
酷烈暴戾的真气将两人束发的发簪发饰击碎,散了一头银白发丝同另一人的青丝在晚风中起起落落,一面是决然腐朽的沉沦,一面又是被人摈弃后的重生,一个都不想要,一个都要不起。
温客行收功入体,猛地退了两步,胸口处的真气滚动肆虐绞得经脉越发脆弱零碎连带通红妖治的眼眶都有些隐隐发热,他眼睫颤动着再同纤萝那无忧亦无畏的视线对上,胸中那颗被一人情思强行粘连起来的玻璃心肝又酸涩生疼。
惧死,畏死,不敢死,直至心死求死。
他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这世间怎会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恶鬼……他们每一个都想堂堂正正的回人间,可每一个都义无反顾地死在了那条逐光的路上。
贪嗔痴三毒,无论人鬼都是妄念。温客行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你费尽心思跟着成岭来这里,就是为了死在我手上吗?”
纤萝垂眸握着刀柄的手指松了又紧,仍是无言但周身杀气却明显比方才浓烈许多。温客行嗤笑一声,想是没将她这点微末功夫放在心上,淡然道“既然不是,那便好好拿出你的本事来。”
让我看看,一样是从血海炼狱里爬出来的两头恶鬼,究竟不同在哪里。
这年春,是温客行来这人间的第四个年头,亦是他失去阿湘的第二个年头,更是他和周子舒相识的第三个年头。
纤萝入庄第七日,张成岭几乎住在了厨房,日日用餐饮茶都要留心饭食茶水是否干净无毒,一时之间厨房侍弄饭食的几个厨娘人心惶惶。
而同温客行放任不管的态度相左的,是周子舒对待此事日渐稀薄的耐心。
十年天窗路,孤独为甲胄,道义做利刃,八十英灵尽散,业火也焚尽了最后的归路,这些冤孽遮蔽天光,凝成了蓝衣行闹市,独自尝寂凉的周子舒。
然有人在那漆黑夜幕下撕开了一道口子,身心满是疮痍的周子舒触到那人微凉的指尖,感觉到了那人折扇轻摇下迎面拂来的味道,吹散了夜夜入梦的覆军杀将,尸骨不存的同袍忠良,只在心里刻下了那个人的名字“温,温客行”。
其实你我,都是彼此的光,只是我不肯细看,而你浑然不知。
信鸽跋山涉水自南疆大巫处带来第三封信笺时,周子舒正站在练武场一侧的梨树下看着躲在家山后头的纤萝那探向腰侧竹篓的手蠢蠢欲动,他终再也无法顺着温客行的心意继续装聋作哑。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品行看似不佳,心性却激烈得很,愣是拼着弄伤自己也不愿受制,
那倔强冷漠的眼神,竟与当年白鹿崖前一人一扇浴血杀出重围的青崖鬼主有七八分相似。
所有的的不寻常突然便迎刃而解,为何留下她,为何纵容她。
大巫说,温客行病了,不多不少病了两年了。这两年来,他身上的伤势看似平缓见好实则内里却已病入膏肓。
心病最为难医,这病由心而起,损耗心气现如今还没什么不妥,若是拖得时间久了便心气耗尽,回天乏力,可眼下根本寻不到结症何谈痊愈。难道只能一天天看着温客行同只开一季的花朵般,越是绚烂越是走向枯萎么?
周子舒执着温客行的手时,想这人为什么手指那么凉,拥着温客行时,想这人明明会哭会笑,能吃能睡,为什么会生这么重的病……
最后周子舒扯开温客行的衣襟,口/勿着那片薄唇在那白皙起伏的心口处留下属于人间的鲜红印记,一次次击溃他的心防,终于从他隐忍压抑着情//谷欠的脸上看到除了苍白以外的颜色,窥得除了假笑以外的神态……
只有这一刻,温客行是美丽又鲜活的,因疼痛和眷恋活着。
周子舒想了许多,终明白了。原来不过是个念想……无心紫煞的梦,青崖鬼主的魇。
原来这个丫头是秋日满地落叶间特立独行的绿意,是那光秃秃的枝丫上唯一固执留守的春天,是他选择的药。
世事无常,在一切发生之前周子舒许下了承诺,可在这些刻骨之伤被镌下时却缺席了,故此当甄衍成为温客行的那一刻起,这应果轮回般的一切便只能由他自己来解开。
温客行这一生总是在失去,失去父母坠入鬼道,失去身份化身厉鬼,失去顾湘弄丢了那报以希翼,神往过的未来。
温客行一生却又曾得到许多,无间炼狱里求生时他听到了顾湘奶声奶气的呼唤,被人间滚烫的生气灼伤时他遇到了阿絮。
他在腐烂之前盛开,便该在这人世间留下璀璨的痕迹。
是周子舒穷尽半生,也想护在掌间的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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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主拎着食盒踏进书斋时,磕磕绊绊的读书声早就停了,温夫子正压着手里的一卷诗集,生着闷气。
温客行总嫌纤萝学识浅薄,常常看着她被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折磨得黛眉蹙起,双眼无神的不成器模样,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今日师徒二人又因一本带着插画的《说文解字》面面相觑,愁苦了两张脸,周子舒玩心一起,便有心逗弄一下这对师徒状似善解人意地感慨,直言四季山庄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对弟子功课武艺都考滘非常。每一位四季山庄门人行走江湖虽算不上满腹经纶,却也诗酒江湖,不是目不识丁的莽夫。
呵……明明张成岭前日教人背诗的时候还把“春风拂槛露华浓”背成了“春风拂栏露华浓”。
对张成岭这个傻里傻气的大师兄,纤萝一向不饶人,温客行和她对视一眼很是赞赏的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扯出一个假笑,眉宇间的不屑如出一辙的惹人不快。
令学富五车,自诩占尽世间风流的周庄主涨红了面皮,无以言对。
看似师徒二人略胜一筹,然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几日后的冬至家宴,纤萝和温客行终被以权谋私的周庄主丢在了空无一人的厨房,面对着一早备好的食材欲哭无泪。
在苦求各路师侄,师兄未果后,温客行拎过现场唯一能用的孩子帮工烧火,自己则是认命的开始和面剁陷。
吃过饺子,这年才是真正的团团圆圆,幸福美满。
冬月十七,冬至,大雪兆丰年。
日头西斜,薄雪未消。山门前纷纷扬扬的落下点点苍白,漫长无垠,一望无边。门前素色的纸灯笼在呼号的北风中摇晃,衬得古朴沉重的大门两侧那为讨好彩头却画得和鬼画符一样的神荼郁垒图尤为特别。
身披铜绿色滚毛斗篷的张成岭将冻得发红的脸藏在兜帽绒毛下,踩着流云九宫步一路从山门处奔进庄内正厅门口,唯恐自己慢了一步怀里仔细护着的吃食便要冷了去。
红泥小炉黄封酒,琥珀核桃香瓜子。大厅中央烧着几盆暖烘烘的火炉四周围了圈案桌一一摆上了各式瓜果点心,四季山庄那两位庄主的嫡传弟子坐主座下首的次座,其余的十八名弟子循着排行依次坐在桌前嬉笑打闹,畅饮开怀。
厚实的毡子被掀开,外出跑腿的大师兄裹着冷风混着半点雪沫冰碴子踏进室内,离门口最近的两名弟子立时便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忙不连迭地打开,一股浓重的甜腻栗子香便在暖洋洋的室内晕染开来,满满一包的糖炒栗子。
拂过斗篷上的残雪,张成岭笑着吸了吸因受寒而有些不通畅的鼻子,接过纸包献宝似得先给坐在主座上早就喝上了的师父师叔倒了一大半,这才和其他师兄弟们嚷嚷着分掉了那包走了近十里山路才买到的小吃。
栗子性味甘温,佐以食盐和白糖翻炒受热,砂糖化为糖卤融进了果仁内,味美甜糯一向都是温客行爱吃的。周子舒剥着手里的栗子壳,每剥完一颗便将那圆润饱满的栗子肉堆在温客行面前的青釉小瓷碟,温客行很是受用,咬着甜腻糯软的果仁夸了一句“懂事”便又厚着脸皮伸手去要第二颗,周子舒也不恼,只勾着唇轻笑手里的活也没停,全然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
“哎呀,小纤萝,栗子壳不需非得用咬得扒得才能剥开,你瞧着……像我这样两指捏着一撮,喏……可不就打开了么?”
被点到名的纤萝抓了抓额前妃色的束发头带,皱起眉如临大敌般学着温客行方才的样子捻起一枚开口较大的果仁暗暗使力,下一秒栗子壳合着零碎的果肉便掉满了妃色的袄裙,在裙面留下好大一块污渍,得了,新衣新气象算是没了。
小姑娘颇有些可惜,很是迷茫的摊手,盯着周子舒那上下翻飞的灵巧手指和一边越堆越高的栗子肉陷入了沉思。
温客行哈哈大笑,一身如火烈焰般鲜艳的红色裘衣跟着绽出明亮的情绪,他冲正和毕星明划拳的张成岭招了招手,高声交待道“成岭,过来!给你阿萝师妹剥栗子吃。”
小兔崽子们哄笑着,七手八脚地将脸都红成了番茄的张成岭半推半送的往主座那头带,温客行笑眯了眼睛视线和周子舒相撞,那双明亮眸中满是笑意,他也不跟人客气径自端起瓷碟一口就将周子舒剥了好一会的果肉尽数倒进了口中。
酥甜糯香的味道在唇齿间晕开,甜味似是带着蒸腾的水汽在他眼底氲起一层水雾,眼泪将落未落时却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接住了。
周子舒轻笑着又替他抹去嘴角的栗子泥,往日里被他调侃比雪还要冷,比冰还要硬的眸子里浸满了柔情,令他沦陷。
北风细雪扣响窗棂,每一处动人之景都在说,幸好来这人间一趟。
席间一群小大人打着官腔学起文人墨客行酒令,风花雪月,诗词美酒说尽,也诉不完少年情仇,江湖岁月。
窗外状若柳絮的飞雪簌簌而下在阶下积成厚厚一层,玉树琼枝、银装世界,好不漂亮。
落雪,便是冬日最美的诗词。眼前人,便是人生最渴求的美好。
在这羁旅漫漫的世间总有那么一处孤驿会为你亮起一盏明灯,总有那么一人赏冬沥雪,为你风露立中宵,敞开心门,迎你归来。
而在这浊世自苦自罪的数十载,久候不至又满心盼望的也不过是那轻描淡写的一句:君既至,望莫归。
难寻少年时,总有少年来。
逢时两相得,朝暮共天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