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时不赋》容容肉手

1、第一章 红线乱

　　九重天上，那回时殿威严地伫立在层层金光祥云之中。
　　微风携着铜铃声回荡在大殿之内，一百二十位伏案的司命使纷纷停笔抬头，他们的目光落在大殿主位上——白发铺了一地的司命君正挽袖执笔疾书，神情专注，直到身侧的繁肃仙君开口提醒，司命君这才落笔，朝着殿门外看去。
　　“天帝钦点了一位仙使来回时殿，说是刚飞升的，恰好我们这缺人手，就给安排过来了。”繁肃简单地汇报。
　　司命君眯了眼，细细看着立在自己桌前的那白衣仙使，忽而漏出一个似是寂寞又似是解脱的笑，小声同繁肃说道，“天帝终于记起来我同他所求的事了。”
　　“什么？”繁肃疑惑地朝着自家司命君挑起眉。
　　司命君笑了一笑，提笔为桌上某人的命盘画上一个句号，随后将挽起的袖子轻轻放下，侧过身便朝着繁肃仙君狡黠一笑拱手道，“那么，本君就先告退了，司命君。”
　　司命君？
　　繁肃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厮是什么意思，九天之上纵使有无数位司命，但司命君只有一名，乃是众司命之首，回时殿之主。
　　他伸手一把拉住身侧的前任司命君，哀呼，“诶不是吧？按理来说我比你还年长，怎么你就先撂担子不干了？”
　　前任司命君一摊手，无奈道，“谁叫我和天帝老头走得近。”
　　随后便愉快地笑着在众司命使诧异的目光中甩下沉沉的紫金祥云服，化成金光一道，消散而去。
　　檀木桌前，新来的司命使愣愣地眨眨眼，看向新上任的司命君繁肃，“这是……”
　　“哼。”繁肃似笑又恼地挠了挠头，发出一声感叹。
　　就知道有这一天。

　　时珞知道自己有一份上一辈们定好了的婚约，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自家师父的儿子，却不知道婚期来得是那么的突然。
　　她甚至到师父神魂尽散时都未曾见过那个人，自己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当上了回时殿的司命君已然过去千把年，而今日，身为天尊的父亲却突然说七夕便是他们的成婚日。
　　她掐指一算，今日乃是五月初九，七夕……
　　“天帝会安排你二人见上面的，他今日到了九重天，要入住回时殿西殿，你好生招待着。”天尊如是吩咐道。
　　一向谨遵父命的时珞此时也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应下便告退，离开了翡翠宫。
　　她还未至回时殿，便遇上匆忙来接她的繁肃仙君，她上前挽着他的手，撒娇道，“师兄怎么来接我啦？”
　　“你啊！”繁肃无可奈何地敲了少女的脑袋，“人家都入住了西殿了，天尊怎么才跟大家说？可把一群看热闹的司命们看傻了。”
　　时珞撅了嘴，“难道他生得很好看？”
　　“不是这个问题！”繁肃又敲了她的头，叹了口气，“说起来他是师父的亲儿子，样貌倒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同整天笑眯眯的师父不一样，他神情冷得跟凡间那些天尊的武将雕像一样！”
　　“你这是什么比喻！”时珞听着，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二人说笑间，回时殿已到，时珞的近侍芽儿突然从朱红大门里窜了出来，拉着她就要去梳妆。司命君看了看自己一身紫金祥云冠服，皱眉纳闷这有何不妥。
　　隆重！官方！没女人味！明明是个少女模样还要装成熟的感觉显得有点幼稚。繁肃在一边正式而又无情地点评着。
　　司命君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家师兄，气呼呼地便要芽儿带自己去换衣裳，左右经过几条宫墙回廊，眼看便要回到她所住的东殿，一个莽撞的拐弯，她便同一人撞了满怀。
　　时珞踉跄几步，便扶着手边的紫藤站稳了，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冰冷死寂的双眸，她眨了眨眼，接着，她便看到那双眸中仿佛冰雪消融，柔和得宛似朝霞。
　　“抱歉。”他开口，轻而明朗的语气，眼眸微弯。
　　啊……好像是有几分师父的影子。
　　可是，他一身青衣，轮廓清晰，宛似潭边挺拔的大树，眸似水中的月亮，几分清冷又透着几分柔和，确不同师父眼中那样透彻的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时珞不经意间已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仰头问他道。
　　“我叫长空。”他微微笑着，垂眸时目光落在她拽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
　　“咳咳！”时珞身后传来几声假模假样的咳嗽声，她这才如大梦初醒一样回过了神，瞬间便将手收回，白皙的脸庞上飞出一片绯红，她似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什么都还没说，便被一旁看不下去的芽儿拉走了。
　　繁肃仙君立在长空身侧，看着他望着自家师妹远去的背影，可见到他眼中一片清澈温柔。他似是安了几分心，方才这厮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还以为是个性格孤僻又不好接近的人，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他可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劳碌命的繁肃安排了一场简单的夜宴，在挽月潭边的亭中，只有长空、时珞以及自己。
　　当一身荧彩桃花纱裙提着琉璃荷花灯的少女，被身后的芽儿半推着出现，繁肃几乎要笑出了声，这可是掌管人间命运的回时殿司命君，平日里板着脸装成熟模样，这回可算是现了原形，可他怎么觉得她浑身别扭呢？
　　这边长空起身，大概是在纠结要不要走上前去迎接，繁肃瞬间感觉自己好多余，便瞎寻了个借口，拉着芽儿便走开了。
　　清风，明月，紫蓝色的鸢尾花，白色的小亭，青色的石桌，微微荡漾的涟漪……时珞四处张望着，目光却不敢往花丛另一边的那个人看去，怕漏了一点心绪。
　　直到脚步声渐近，直到有一只白皙而纤细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清晰地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走吧。”
　　时珞红着脸抬起了头，与他一双含笑的眸对视，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她将右手放入他的掌心。
　　长空小心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看着她茫然又惊慌的神色，心中的一切仿佛都要失去控制，似是对自己又似乎是对她说道，“别怕。”便牵着她到了小亭里，接过她手中灯笼放置一边，待她坐下后才落座在对面。
　　“繁肃跑得倒是快。”司命君小声嘀咕一句，抬手接过一只飘游过来的萤火，凤眸微弯，轻轻一笑。
　　“嗯。”长空应了一句，然后侧过身去看身后的水潭与那一轮明晃晃的圆月，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挽月潭是父亲他照着凡间一处景折叠而上，却不知是为何。”
　　时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月与水，耳边虫鸣窸窣，眼前萤火飘然，有清风悄过。她第一次见师父的时候，他就立在水面上月光中，一身紫衣，袖间流云浮动，那么美的景色，眸中却是寂寞非常，神情委婉，似笑着又似叹着。
　　“大抵是师父他在凡间此处有一番邂逅，有所怀念所以叠了此处吧。”时珞不知自己说得对否，但她的直觉是这么告诉她的，那般深的寂寞，她从不敢去询问，未曾触碰，即使她知道师父必然不会介怀。
　　“大约，是因为母亲吧。”长空淡然说着。
　　长空的母亲，前司命君夏霖的爱人，玄烟。
　　时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他，欲言又止。
　　那是天地孕育出的混沌，方山墟大妖，作恶人间，魅惑上神，为天尊斩于方山墟。而她的母亲，翡翠，也作为战神死在那场神魔大战中。
　　神与妖之子，便是他长空，为天界所不容，故而他只能游荡于凡间数千年，所幸遇上月神，拜其为师。
　　长空约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看向她，微微笑着，释然说道，“你我婚约，只是上一辈为了让你有正当的名义继承回时殿大统，天尊此时召我上天，也只是因为你大劫将至，在你历劫结束之前，我会暂时接替你的职位，坐镇回时殿。待你回来，我便也……”
　　话至此处，眼前是少女认真又懵懂的神情，他突然不想说下去了，只剩下一个委婉的笑意。
　　那笑意看在时珞眼中，却让她觉得那么熟悉，想来，是和师父一样。心间有点小小失落，她轻声道，“原来你在上天之前已心有所属，照你这么说，也幸好你我的婚约也只是形式。”
　　长空愣了一愣，一时之间没弄懂她话中的意思，细细想了一会，突然轻轻笑出了声，弯眸似月，语气愉快，“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时珞眨了一眨眼睛。
　　他伸手轻点了她额头，笑道，“原来司命君的联想能力这么厉害。”
　　长空缓缓起身，走至栏前，“从我懂事起，他们就同我讲父亲与母亲的相爱是多大多大的错误，又见过甚多人间爱恨情仇之事，故而觉得七情六欲实在累赘，不自觉间便远离许多。”
　　他转过身，柔和的目光落在时珞发髻上那一支梅花簪，“或许，以后不会这么想吧。”
　　时珞似懂非懂地微微歪了个头，“所以说你没有喜欢的人咯？”
　　长空点头。
　　少女愉快地轻轻一笑，起身小步跃至他身边，小声说着，“那就好。”
　　“嗯？”长空微微低头，似乎在确认，“你方才说了什么？”
　　时珞微仰起头，一双眼眸明亮清澈，她笑靥如花，一字一句坦白道，“我说，我喜欢你，有这个婚约真是太好了。”
　　长空闻言倒是直接呆在了那里，半天都无法言语。
　　她想是思索了一下什么，突然跟他说道，“闭上眼睛。”
　　他愣了愣，然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落在他睫毛上的月光好美啊。
　　时珞似乎是看着入了神，她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待他受惊睁开眼睛，却摆出一副蛮横霸道的样子，“反正你是本君的人了，以后我罩你。”然后很严肃认真地问道，“凡间人们表示喜爱是这样的对吗？”
　　长空浅浅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只手扶住了栏杆，一只手抚上额头，接着便是从小声的忍笑到渐渐笑出了声，他嘴角完全合不上了。
　　这方笑得那么爽朗开心，那方的时珞却皱了眉，伸手扯了他袖子，“到底是不是啊！”
　　“你不是司命君吗？”长空笑着反问。
　　司命君本人一脸懵，只不过她脸颊却越来越红了，她哼哼一跺脚，正要说话呢，便被面前的人一手搂入怀中，还未反应过来时，长空便俯首而下，将吻落在她唇上，轻声呢喃道，“是这样才对。”
　　话毕，再吻下。
　　而远处的草丛里，繁肃仙君正一手捂着芽儿快要尖叫出来的嘴，一手托住自己快要掉下来的下巴，然后闭眼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啧完一声，拖着两眼放光的芽儿便悄悄地离开了挽月潭。
　　再三警告过芽儿之后，繁肃整了衣冠，神情却不见得有一分的轻松，提步便朝着天帝的寝宫腾云而去。
　　这边天帝正一手捧卷一手端茶时，门却被突然推开了，这来者的架势不小，他还以为是那位来了，放下书卷转身一看，却无奈叹了口气，“繁肃，你怎么也随了小珞儿的习惯，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繁肃愣了一愣，随即行过礼，正要开口，便见天帝拂手，白须老头叹了口气，“是为了小珞儿的事吧？”
　　“正是。”繁肃答道，又问，“前因臣下已知晓，只是这往后，等珞儿平安渡劫回来之后呢？他二人又会怎样？”
　　天帝轻叹了口气，说道，“本来为保他夫妻二人同心共事回时殿，天尊去结缘老儿那将小珞儿的红线剪断，与长空强行打了个活结，想着之后还能解开，未曾料到，这二人的红线长着长着却成了死结，剪子也无用了。”
　　闻言，繁肃心中一喜，“那么他二人是能一起了？”
　　“如此最好。”天帝摁下心头不安，给了年轻人一个回答。
　　“那就好。”繁肃欣喜一笑，随后拱手告退。
　　天帝目光落在重新合上的大门,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之前与小珞儿相连的那根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