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浅水疏影

4、（四）

　　全场静得出奇可怕。他耳畔是窸窸索索的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知道巫冥派的弟子正将他们战亡的长老抬回去，而他也不想再看到这个导致父母死去的人的最后模样。
　　心寂叹了一口气：“林施主，你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了，要及早回头啊！”
　　话音刚落，柳颜就大叫道：“师父果然没有预言错，‘今日入关人，必为后世魔’，林映辉，当时武林人士没有杀死你，就是一个最大的失误！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头！”
　　堂中像是投入了一颗炸药一样，瞬间爆发了出来。那些应和声、征讨声如潮水一样翻腾起来，似乎要把他淹没。他依稀可以听到那些人叫他恶魔，大喊着要诛灭他。
　　林映辉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就是那个预言！这就是他要杀死单忠行的原因！十年前这满负盛名的星命师告诉天下武林，他预测的天下时局的走向，“今日入关者，必为后世魔”，武林势必会因为入关的那个人引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他们策划了那样的行动，将本是入关寻友的一家人，劫杀在玉门关口！
　　父亲生前的一个好友，也是后来的他的义父，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火速赶来，却只能够在尸横遍野的玉门关，救下这唯一还存活的，不满十岁的孩子。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恍惚了，他只能够看到淋漓鲜血如漫天大雨一样泼洒在自己的身上，只能够听到兵器纠缠时迸发出干裂的脆响。他还可以感觉到父母的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他听到为首的那个人放话说让他自生自灭，然后其他的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而今他重新来到这里，当初那些武林人士策划这个行动的启远堂，就是要为这陈年的旧仇，做一个可以告慰父母的了结！
　　他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让他们知道，他们曾经犯下了怎样的错误，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手刃他们！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去！
　　惨痛的回忆几乎要将林映辉的神识吞灭了。他的面容扭曲着，汗珠大串大串地从额上滴落，整个人像是突然陷入了可怕的梦魇。
　　柳颜觑准了他的变化，喝了一声，纵身跃起，拔剑向林映辉刺去。
　　反射的剑光打落在林映辉的脸上，他依旧像被酷刑折磨着那样痛苦。
　　剑气刺痛了皮肤。林映辉猛地抬头，用杀手习惯性的动作反应——追殇剑挑开来人的剑，再狠狠地反击！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痛苦，精神的枷锁越收越紧，勒得他就快要无法呼吸。
　　柳颜被他的内劲一震，急步退后，晃悠悠地停住，剑拄地支撑自己，左手抚上胸口，平静内息。
　　面前的男人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追殇剑剑芒消散，他也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已经负伤了！柳颜心中高兴，那么此时一定要杀了他！
　　“大家上去杀了他，为武林同胞们报仇！”柳颜用尽力气大吼一声，声音中有压制不住的愤怒和些微的兴奋。
　　“杀了他，杀了他！”那些人也这样喊着，一窝蜂地涌上前去，都想要在这个魔头身受重伤的时候，一举歼灭他。
　　场面陷入了混乱，无论什么人这个时候都无法控制这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心寂摇摇头，心里面不解为什么殷竺要把他这个老骨头拉来，陪这些年轻人讨伐林映辉。他侧过头去，不愿再看林映辉在这些人的残戮下变作一团血泥。
　　林映辉还没有清醒过来。他仍然立在场中央，嘴唇哆嗦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感知。他的面前只有鲜血从□□里面喷涌而出，他的耳畔只有人惨死时发出的哀嚎。
　　最先冲到他面前的那群人举起了手中的兵器。这一砍下，纵使林映辉再有反手之力，他也逃不出被杀死的结果！
　　但是那些兵器在半空中，发出了清鸣。众人的虎口一震，竟稳不住身体，全都向后仰去。这一仰一退，后面赶来的所有人都还没有来得及止住冲过来的趋势，竟纷纷倒了下去。
　　柳颜突见常中出现意外，惊讶地看向人群倒下后仍完好站着的林映辉。他紧闭双眼，不像是刚刚攻击过的样子。他再环视了他的四周，竟然在他的背后，看到一个淡黄色的身影。
　　是自己眼花了吗？柳颜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出来救林映辉，救一个魔头！
　　然而他不敢不相信了。因为他看到几缕丝弦在空中游荡一圈，最后如数收到了那个淡黄色影子的手中。
　　“你们不能这样杀人。”一个温婉的声音传来，在这血色的修罗场里显得异常不协调。
　　“你是谁？”柳颜冲上前去，“你是他一起的，是不是？”
　　明明是让林映辉单人单骑赴会，没想到他还带了帮手！柳颜恨恨，自己早该意识到，对于这样的魔头，怎么会不留后手？
　　“我不是他的帮手。”女子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需要珍惜的，各位大侠就没有想过众生平等么？”
　　这句话多么熟悉！林映辉突然在漫天的血色中看到一丝缺口打开，投下来无数光明。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些人都已经爬起来了，在约为一丈处摆好阵势，准备随着一声令下攻过来。而整齐摆放的一圈坐席上已不复自己才来时的景象。柳颜站在一圈人的外面，脸上青筋暴起。武当的道士也已经义愤填膺地站起身。何惊华长身而立，亦是一副随时发难的样子。朱筱琪与江锦软软地躺在椅子上，瞪着他，眼中是浓浓的恨意，旁边都有门人在照料着。而莫翔的椅子却空了，他们派的人现在都冲在最前面，眼神中灼烧着火，似乎要将他焚烧。最令他惊奇的还是最角落的殷竺。那个神秘的女子一直静默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眼神淡淡地凝视场中，好像无论何时何刻，她都是一个局外人，不带任何感情地观看这一切。身旁的小女孩眼睛清亮，但是除了深邃竟看不到其他任何情感。
　　身旁的女子是谁，他已经猜到了。但是他没有猜到她会赶过来，他也没有猜到这个女子身怀武艺——她还是骗了他。但是他却无法恨她。能够在这个时候还出手救他，能够在这个时候还挂念着他，一想到此林映辉心头就淌起了温暖。
　　“心瑶姑娘，你不该来。”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提醒着她。
　　“你是我的病人。”没有想到她的回答竟是如此。林映辉突然很想笑，但是他明白此刻他并不应该笑。心中的那片温暖蔓延开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无比地开心。
　　“既然姑娘与他非亲非故，就不要来趟这个浑水。”柳颜道，“他是个万恶不赦的魔鬼，姑娘也要执意护着他？”
　　“我救的病人，不能看着他死。”
　　“那姑娘请恕我们无法手下留情。”柳颜使个眼色，然后高举剑，“杀了他们！”
　　人群再一次蜂拥而上。林映辉剑下再不顾及其他，挥剑便斩。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想再活着走出这个门了，但是心瑶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活下去的愿望。血染红了追殇剑，其上的剑芒中也隐约闪烁着红色的光。这一刻，他开始杀得兴奋起来。周围的人倒了下去，他的近侧已经没有敌人。
　　心瑶的丝弦挡开自己面前的几道剑光，大声叫道：“我有话要说！”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兵器交错的声响中，听不清楚。
　　林映辉忽然感觉到有强劲的力量逼向两人，心中大吃一惊。他已经判断出来这人表面上看出来是攻击的两人，事实上杀着却在心瑶的身上！他来不及提醒她什么，身形闪至她身侧，剑不再护着自己，而是直接挡在她的面前。他无法解释这样做是为什么，但是他就是无法见到这样心思单纯的女孩死在自己面前。她微笑的模样，她弹琴的模样，已经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心底最柔软处的弦，奏出了缠绵的音乐。
　　何惊华没有想到他会挺身而出挡下自己攻向心瑶的一击，蓦地停在了最初发力的地方。心瑶的声音撕破了喊杀声编织的笼网，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林映辉倒在她的肩上，气若游丝，像是下一刻就要死去。他苍白的脸上凝出一个极其粲然的笑容，对着心瑶耳语般说：“快走吧，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不行。”心瑶有点慌乱。她对着天空，“我有话要说！”轻灵的声音在这一刻震彻天地。
　　“不用再为我费力气了。我杀了他们这么多人，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林映辉道，“不过。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履行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好好活下去，心瑶。”
　　最后一声呼唤已经微弱得不可闻，但是他想心瑶应该听见了的吧。心瑶，他想要这样喊她。她是他命中最温暖的一盏灯，最娇艳的一朵花，在寒风中他需要呵护她，在危难时他须要保护她。没有理由的——只因为她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情。
　　“不。”他听到心瑶坚决地说不。他感到自己被她小心翼翼地平躺在地下，那个女子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缓缓将真气渡入体内。他想如果能够一直这样握着，直到他死去，那该多好啊。父母的仇他已经报了，现在他也没有任何牵念。心瑶，他此刻就想，一直这样，直到生命最后一丝力量抽离身体而去。
　　场外的柳颜道：“我要杀了他！”一个人就这样，跳进了场内。
　　周围的人从怔怔中恢复了过来，也意识到要力毙魔头，不能让其有死灰复燃的机会，也跟着柳颜冲杀进来。
　　心瑶仍然专注地为林映辉疗伤。柳颜的剑已经从她的头顶上直击而下。
　　纤纤玉手扶住了握剑的手腕，柳颜的身形滞住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是他拜托而来的前辈啊，难道也是林映辉一起的不成？
　　殷竺淡淡道：“这位姑娘有话要说，何不听听？”
　　“那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妙韵伊人也会上当么？”何惊华问。
　　“不。我只是听到她那句话，很有感触。”殷竺缓缓道，“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林映辉都懂得回护一个人，我们江湖正派，非要赶尽杀绝吗？”
　　“伊人前辈，你太过偏袒他们了！”柳颜怒道，“你也要背叛正道吗？”
　　“从开始到现在，伊人姑娘除了帮林映辉说过一句话之外，一直沉默……莫非，你真的是和他一伙的？”何惊华不紧不慢地说道。
　　“对！”大家好像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殷竺实在可疑！她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在这一刻她竟然帮起了对方！
　　一阵哄声大起，大家如恶狼扑食猎物一样靠近。不管殷竺在江湖上的名声如何，她而今背叛武林正道，他们一定要将其就地正法！
　　“不准伤害师父。”众人欲拥而上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女孩冲到了殷竺身旁，抬起双手，以弱小的身躯阻在众人面前。她的双眼冷冷，扫过众人，目光坚决，丝毫没有恐惧。
　　虽然身形娇小，但她浑身散发的凌人气息还是让群雄不由得停了下来。场面安静得可怕。庭中央一个女孩子直挺挺的身影与周围聚拢的压压一片人群构成了一幅诡异莫名的画面。
　　少女的目光清冷，射入每个人的瞳孔，吓得人一噤。他们都可以听到彼此攥紧的呼吸，似乎都在等待，只要周围有一个人发难，他们就跟着扑上。
　　“月寒，你退下吧。”殷竺道，“我只是想请大家听听这个姑娘要说的话。听完后，你们要如何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被唤作月寒的女孩子执拗地站在那里，孤单孑立，没有挪动的意思。殷竺叹气，看着柳颜，等着他发话。
　　“殷施主说得没错，我们还是听听这位女施主的话吧。”心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过头来，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想要稳住场面形势。
　　柳颜被她所制，别无选择，只好点头表示答应，准备听完后伺机行事。
　　心瑶把了一下林映辉的脉搏，确定他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之后，缓缓地直立起身子，抬起螓首，看着众人。她的面容清丽淡雅，不带一点尘世的杀戮之气。
　　柳颜觉得这个世界像是在开玩笑，因为这个女子，竟然，竟然……但是他不可能认错！
　　“心瑶师妹！”他终于还是脱口而出，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众人哗然。难道这个一心一意要帮助林映辉的女子，就是林映辉出道时第一个灭门的单家的千金小姐，单心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