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八山七月

11、白色、蓝色、红色

　　“1号，过来。”

　　1号怔怔地对着玻璃镜中的倒影出神。
　　从发根处开始发白的头发，挑染似的盖住了脑壳顶，原本及肩的长度被一刀切成了齐耳，剩下一半的黑发不伦不类，很是扎眼。
　　整张脸清瘦得可怕，脸颊点儿肉都不挂，下颌线过于分明，几乎成了锥子。
　　因为太瘦的缘故，眼睛便占了半张脸大小，五官立体得像是日耳曼血统。

　　听到有人喊她，1号急忙从高脚凳上跳下。
　　视线离开镜子的一瞬间，有隐隐约约的蓝光擦过。

　　1号迅速跑向呼唤者。

　　自那日被奇怪的声音救了后，她便被送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是个纯白色的大空间，广阔程度足有几个足球场大小，墙壁每隔一米装一面电影巨幕似的镜子，在类似于“球门”的地方，有两扇机械自动门。
　　——是个像极了老电影里刻画的生化虚拟实验室的地方。

　　在这里居住了99个和她类似的孩子。
　　大家都有各自的编号。
　　每个人都不认识对方，并且都失去了部分记忆，尽管年纪相仿，却很少有成为朋友的。

　　大家统一称呼这个地方为“white home”。
　　1号似乎是最后一个来到white home的孩子。她记不清来白色之家后具体待了多久，只知道自她来了以后，白色之家便不再有新的孩子出现。

　　在白色之家里，一切应有尽有。
　　绵软舒适的大床，色香味俱全的三餐，琳琅满目的书籍，绕梁三日的音乐，挥汗淋漓的运动器械……所有人都被划分了属于自己的卧室，共享的餐厅、书房、音乐教室、运动场布置齐全，装修奢华。
　　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享受的生活高度，她们莫名其妙就拥有了。

　　白色之家，应有尽有。

　　唯一的缺憾就是自由受限。
　　两扇自动门是唯一的出口，被安了复杂的门禁系统，除非有穿着蓝色纳米甲的人一起，否则是无法出去的。

　　好在，大家似乎根本也没有想出去的意愿。
　　毕竟，白色之家和她们从前的生活相比，真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蓝色纳米甲的人，被称呼为“bluer”，没有一个孩子知道bluer的性别，它们永远都是一身蓝色的纳米轻薄机甲包身，白色的配套机甲头罩和白底金边的软合金材料靴。
　　Bluer的肩膀上有一个烫金的号码，那是属于它们的编号。
　　每天，不同编号的bluer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自动门处。

　　1号瞟了一眼尽头的全息大钟，9点，和往常一样的时间。

　　“今天有感觉嘛？”
　　Bluer接到1号后，揽着她走出了白色之家。

　　幽长无尽的走廊里，bluer依例询问了问题。它的头颅没有转动。
　　但1号能感觉到它的视线在望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那里是她被投入蜂巢牢狱之初就随身出现的编号装置。

　　“没有。”
　　1号摇了摇头。

　　Bluer没有再说话，但它身上有隐约的跳动的电流声，不同于提问前平静的频段，现在仿佛是山峰般高高低低的。
　　1号直觉bluer是兴奋的。

　　她略一侧头，瞥见了编号——666号。
　　又是666号。
　　似乎从一开始，负责自己的就是这位666号。

　　“进去吧，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等药剂注射完就结束了。”
　　Bluer刷开了一道隐秘的门禁，示意1号速战速决。

　　1号乖巧地点点头。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注射药剂，起初并不愿意，但有一天，666号出现，告诉她如果拒不配合的话，她会立刻被送到猎场。
　　那是666号第一次出现。第一次出现，她就威胁了1号，并且强迫她注射了药剂。

　　海蓝色的针筒正扎进左手手腕的静脉，像是熔岩般粘稠的药液缓慢地随着空气推送进入1号的身体。

　　1号又想起来，第一次听到猎场的时候，在场除了自己其他孩子的脸都是惨白的。
　　突然之间，嘈杂的白色之家就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
　　于是她直觉猎场一定是个可怕之地。
　　她潜意识中无比抗拒，便，选择了顺从。

　　如果顺从能够让自己不受到伤害的话，那骄傲和尊严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药剂已经注射完毕，黑色的机械臂在收缩回笼。
　　用于禁锢的环状防护壁消散，1号踏出了脚下度量好的圆形线，走出了注射室。

　　“今天的状态也很不错啊。”
　　Bluer罕见的，在注射完药剂后，摸了摸一号的头。
　　它的动作并不温柔，就像摸小动物似的随性。

　　但1号觉得这是独属于她的奖励，因为没有一个孩子曾和负责自己的bluer有过肢体亲密接触。
　　——除去因反抗被压制的时刻。

　　Bluer真实的模样始终被隐藏在白色的面罩之下。
　　偏过头，1号只能看到折射着炽亮灯光的机械外模，很流畅平整，也很冰冷。因为是金属合成。

　　1号对bluer露出了个笑脸。
　　她不动声色地挽下卷起来的白色长袖，盖住了手腕处明显的针孔。
　　很奇怪，大部分孩子对注射药剂都是非常抗拒的，可就目前1号的经历来看，注射前后并无任何不同，为此她有些费解。

　　自动门很快到了。
　　“城堡”外的短暂出游，立刻就要结束了。

　　1号忽然停下了脚步。
　　Bluer也停了，面罩正对的角度微微变换，仿佛在询问1号为何停下。

　　“666号。”
　　“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嘛？”

　　Bluer没有反应，面罩上红色的长方形条微微闪烁。
　　隐秘的电流声从高高低低变得高高高了。

　　“我想问一个问题。”

　　“实、孩子们不被允许提问。”
　　或许是被唤到了编号，bluer少见地回应了1号。

　　“但我还是想问。”

　　1号叹了口气，眼神固执地望向bluer。
　　从进入白色之家后，她的身高已经从起初的150蹿到了175，整整二十五公分，像是被硬生生拔长的苗，违反了正常的生理规律。
　　她也从仰望666号变成了与它平视。

　　“white home到了，进去吧。”

　　Bluer没有再理会1号，擅自终结了话题。

　　“我不进去，除非你告诉我7号去哪里了。”
　　“1号，不要太过分，乖乖遵守秩序，否则——”
　　“否则什么，我也会同7号那样，被送去猎场嘛！”

　　1号想，自己终于还是捅破了这层天窗。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那是7号。

　　“1号，闭嘴！”
　　Bluer很少采取如此情绪化的语言，这使得1号头一次感觉，隐藏在这金属面罩之下的，也许是活生生的人。

　　“进去。”
　　Bluer用蛮力推搡了1号。
　　纳米机甲操控的外臂力大无比，1号根本无法相对抗。

　　她只能看着666号，嘲讽地笑：“如果我现在拼死反抗的话，你是不是会喊reder过来。”

　　背上的力道有一瞬间松了。
　　电流声嗞嗞嗞的，变得很低很低。叹息似的。

　　“我不会喊reder的，我会让你忘掉。”
　　Bluer放弃了对1号的挟制，面罩上的红色方形长条发出剧烈的光来。

　　清明的大脑被闯入的红光包围了。
　　1号不受控制地落入了虚幻的红雾世界。

　　她看到头发褐色的女孩，手腕上有烫金的7字闪烁飘动。
　　她向她大喊出声：“7号！我在这！是我啊！我是1号！”
　　可7号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7号自顾自地向一个身着红色纳米外甲的人走去，那是传闻中的reder。

　　7号牵住了reder的手，挂出她招牌的笑容，两个小虎牙尖尖的，明媚而格外有感染力的笑容，正如1号初次来到white home时，她对她露出的笑容那样。
　　“不要和reder走！它是，是坏人！”

　　红雾仿佛无形的墙壁，1号迈不过去，喊声也无法传达。
　　她喊得声嘶力竭，可7号还是被reder牵住，走出了自动门。

　　“不要走！7号！回来！”
　　1号几乎要崩溃。

　　出乎意料的，7号的脚不动了，她转过头。
　　1号仿佛看见了希望之火，流泪一遍遍呼喊7号，她跌跌撞撞地跑向7号，尽管这距离像是无尽永恒般无法被缩短。

　　1号拼命地跑着，在上气不接下气里。
　　她看到7号对着一个方向挥了挥手。她在和谁告别？

　　自动门闭上了，7号的身影永远消失了。
　　1号跑得力竭倒地，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记起来，在7号走的那一天，她和7号因为置气没有说话，临出自动门的时候，7号还是回头看了自己。

　　7号是在和自己挥手，是在和自己告别。

　　可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是永别，甚至没有回应7号。

　　泪水像断了线般溢出紧闭的眼眸。
　　Bluer望着眉心紧蹙的1号，继续催眠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都忘了。”

　　忘了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忘了的话，会比记得好。

　　*

　　“你可算是醒了，不就注射次药剂，这都扛不住？”
　　1号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向自己搭话的金发女孩。
　　她正趴在书桌上，是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太困睡着了嘛？

　　“你是谁？”
　　“我是谁你都不知道？虽然姐姐没有7号那样乐于助人，温柔大姐姐的响亮名号，但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13号！”
　　“13号是——你，7号是谁？”

　　“……”
　　“算了，这都不重要，今儿姐姐我来，是有要紧事跟你谈。”
　　“要紧事？”
　　“嗯，”13号点点头，金发张扬，她伸出一节如玉的小臂，“你愿不愿意加入我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