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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缠绵游戏 ...

  •   06年那场秀结束的时候,黄子华曾经对着满场的观众讲了一个故事。
      是说他同朋友行街,遇到一个师奶同麻拉佬。
      除了那一对男女,大概没有人知道,那日同他一起的朋友是谁。又或者,根本没有人认出来,站在他身旁的是莫树锦医生。
      而那以后不久,他们也的确不再一起出街。

      莫树锦的儿子久居加拿大,逢假期才会回来香港。莫树锦那天去给儿子买礼物,黄子华是同他一道的。
      黄子华后来在台上说,他陪朋友行街,走进一家店,朋友在那儿拣礼物咯,他见冇乜合适自己的,便坐在一旁等。
      黄子华还记得,那一家是电玩店,又的确是没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
      而莫树锦全神贯注,仔细挑选。莫少翌日到埠,黄子华能感觉到莫树锦是用着怎样一种期待在拣选,那种父子之间纯粹紧密,不容任何人和事插入其中的情感联系,他觉得自己若是参与意见,又简直是种破坏,索性安静坐在一旁。
      说起来,莫树锦说要出来买礼物的时候,是他自己提议一起。但每次也是一样,但凡是为了莫树锦一双儿女,即使一起出来,目的也都成了其次。他从不参与莫树锦家庭关系上任何意见,一旦涉及,便全身而退。
      莫树锦的一双儿女对黄子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莫少还好,因为常年不在港。莫家千金对他却是一直保持着生疏的防备。或许走得近,现在的孩子又趋于早熟,十几岁,柔软的内心已经能敏感地察觉到这个uncle跟父亲之间那种微妙的亲密,这对于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的照顾,而把父亲当做唯一庇护的孩童来讲,无疑是一种入侵。
      莫家大小姐一直对黄子华不太友善。
      黄子华当然也知道,所以尽量不去多接触。虽然知道如果同莫树锦一起,对这双儿女亲子讨好必不可少。但说到底,他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欲望要去积极地改善关系。对莫树锦,他有感情,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少一点冷淡。
      或者潜意识里,害怕徒劳无功,又或者是害怕其中的挫折。面对各种各样生活上的创伤他可以坦然接受,但涉及情感,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黄子华都憎恶成为别人的负担。像蜗牛,由壳内探出少少,若是碰壁,便缩回去,再也不愿尝试。久而久之,连探一下头都懒得。
      比如现在,对于莫树锦医生的这一对宝贝,他丝毫不想要面对。对于同相关人等的未来等等等等,更是连想深一层也不愿意。

      莫树锦并不是没有想过,向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坦诚事实,也曾经试图同黄子华好好谈一下,如何说,说什么,都希望能讨论出个结果来。
      但黄子华从来都左顾右盼,见招拆招,闪得就闪,避得就避。
      莫树锦太了解黄子华这个人。很多时候,黄子华是豁达的。任何事,只要好好谈,让他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似乎可以轻易被说服。又或者说,在一些不是很紧要的事情上,黄子华愿意为了一些人一些事,做出妥协。但在某一些事上,这个人骨子里有一些非常固执的东西,虽然埋藏至深,却是从他认识黄子华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
      所以到后来,黄子华不愿讲,他也就不再提。加上自己间中也会犹豫摇摆,便拖下来,走一步算一步,一直走到今天。

      莫树锦平日里公务繁忙,黄子华都是一样。唯一只得越大镬越快乐创作期间,黄子华每日潜心构思,彼时是暑假,莫家千金正同同学一道在国外旅游,整月都不在家。于是晚上的时候,黄子华有时会过来莫树锦家里。莫树锦虽然不去打扰他,倒也算是有一段安静的相处。
      那日莫树锦冲完凉出来,进到房间,黄子华正靠在床头,对着手稿冥思苦想。他拉开被子钻进去,靠到黄子华身上,探头去看,却忍不住失笑,随口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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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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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黄子华在越大镬越快乐那场show上讲起精子同卵子的问题,突然也忍不住失笑,观众只道他忘词笑场,集/体一顿哄笑。黄子华也只得对住观众耍赖,掩饰过去。
      唔好打乱我啦,好多嘢要记嘅。
      莫树锦坐在场馆靠北的角落里,看那个人在台上跺脚耍赖,笑不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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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ow后莫树锦载黄子华回去。车开在路上,非常的安静。莫树锦知道黄子华需要休息,他在台上话说得太多,落台后在私人地方反而异常沉默,也是习惯。
      公路在夜色里扩展延伸,一路向前,仿佛没有尽头。黄子华捧着保温杯,里面是不知道谁装的润喉茶,还热烫的。
      每当这个时候,身体很疲惫,精神却是亢奋的,又有少少的空虚。先前的喧嚣热闹都似一个梦,已经不复存在,而此刻身边真实存在的,是莫树锦。
      每一个黄子华意气风发的时刻,总有无数人同他分享,就如刚才的show。而他宁静失落的时光,却从来只得莫树锦一人。
      莫树锦开车并不专心,时不时从后视镜中望下黄子华,只觉他的神情疲倦又清醒。膝上却突然一暖,黄子华覆手在他膝盖上,笑到:“好在你的病人不能现场观摩你做手术,要是看到你做手术时候也这样不专心,望来望去,恐怕搵你回水的仲多过我。”
      “要多过你?”莫树锦认真沉吟片刻,随即对后视镜里笑到,“有难度。”
      黄子华沉默一下,摇头叹息:“。。。。。。我又一次知道,乜叫耻笑。”
      后视镜中视线相遇,相视而笑。

      越大镬越快乐连开数场,终于做到最后一场。
      尾场那天,逢到莫少返港,莫树锦带儿子来看show,仍旧坐在靠边的位置。最后一场,气氛很热烈,一直持续到结束。
      莫树锦从场内通道进到后台个阵,正看到黄子华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扳着中指的戒指往外拽。
      黄子华每次做show,一站就是两个钟,落到台来,因为血流不畅,手指时常会肿胀。原本合适的戒指也会卡在手指间取不出来。而黄子华此刻正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跟那戒指搏斗,不管不顾,卯着劲地要拽下来。莫树锦讶然,连忙走到身边,将他两手分开。
      莫树锦坐下来,拉过黄子华的手,皱眉看了看,随即拖他起身。入到洗手间,挤出洗手液涂在黄子华手指间,然后小心转动戒指,缓慢地向外移动。
      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仿似超然物外,全副心神也放落这一双手上。
      黄子华靠在洗手台上,一手插袋,另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莫树锦手里任他摆弄,突然笑到:“喂,莫生,宜家唔系在做手术哇。”
      莫树锦抬头看他一眼,黄子华即刻收声,耸一耸肩,继续任凭摆弄。

      莫树锦低头小心转动戒指,却听到身后突然有把声略带迟疑地唤道:“爹地?”
      莫树锦和黄子华诧异回头,莫少不知几时进到洗手间,立在门口。
      黄子华条件反射般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莫名地,尴尬无比。
      年轻俊朗的青年目光从两人手上一扫而过,眼神有些许惊讶,但即刻便恢复了常态,抬头朝黄子华礼貌地笑一笑:“uncle。”随即钻进内间上厕所去了。

      Show后照例有庆功宴,吃完饮完,工作人员又一窝蜂拥去了唱K。
      莫少站在门口,礼貌地跟黄子华祝贺,眼神却带着少少冷淡和疏离。
      黄子华笑一笑道多谢,神情有些疲惫。
      莫树锦站在他身后,把车钥匙抛给儿子,挥了挥手:“你返去先。”

      大队人马在KTV继续战斗,喝到人事不省,七零八落地散在包厢各处。
      包厢里渐渐安静,只得音响不知疲倦地播着首首旋律。莫树锦在沙发里伸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突然站起来捡起话筒,对黄子华笑到:“我都好久未唱过K,今天便宜你,唱首你听啦。唔系好容易听得到嘅,等阵记得拍手掌。”
      黄子华“切”一声,捡起话筒嘲笑:“喂喂喂,宜家系噪音测试宜家系噪音测试。”照惯例被莫树锦无视过去。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医生如今也知道要人拍手掌卑反应了。
      而果然,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完全没有进步。

      灯光暗淡,乐曲低迷,温暖的空气烘得包厢内如一个萎靡慵懒的梦境。而昏暗的光影里,只得一个模糊的侧脸,对着话筒唱着唱着,似一个剪影,从无限的昏黑之中凸显出来。
      黄子华听着,渐渐的,却低落下去。

      他听出莫树锦唱的是哪一首歌,平日里五音不是非常完整的莫医生在这午夜唱歌来听,也不是无端。
      莫树锦知道他这刻在想什么,你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黄子华陷在沙发里,有一些难过。
      并不是那首歌让他有多感动,只是莫树锦,这个人为了他的感觉,而唱这一首歌给他的这个举动,已经足够。

      沿途祈祷,始终一天我会望到,你是你是我的所有态度。
      无从预告,多曲折每段路,路中几多的劝告,我怕我会听不到。

      那旋律熟悉得如一只陈旧温柔的手,在人心上轻柔抚触,安静地撩动,在这午夜,恰到好处地让人沉溺。
      上一次听莫树锦唱歌,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
      当年他们刚刚同宿舍的时候,莫树锦偶尔兴趣来到,会随口哼两句。
      黄子华自认当时年纪小,对于世间的不美好还不曾站出来严正抨击——当时他出于礼貌,对这把不甚完整的五音未曾发表过意见。
      而后来熟识之后,莫树锦鲜少唱歌,一直到后来返港,再无让他有机会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于是莫树锦医生的歌声,留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
      想不到今日有机会,让他重温这把声。
      还有一两个工作伙伴没睡着,端着酒杯笑得大声:“哇,莫医生,我以为子华唱歌算系咁了,估唔到你仲犀利。。。”
      哄笑。
      黄子华都笑,莫名想起多年前那个青年,每每买回各种食材,窝在厨房整菜,偶尔飙出来一声,都分不出是在唱还是在说。
      算到今天,大概也快三十年。莫树锦在他生活里的日子,竟已经有三十年。

      黄子华往后缩了缩,在沙发里陷得更深一点,他用手掌覆住脸,因为饮酒而发烫的手掌印在眼睑上,非常的温暖。
      不明怎会这样的失落。
      show上他自己说过的,失恋唱情歌,等于开煤气关窗。
      最衰也就是这样了。莫名地心烦意乱,莫名地低落,更莫名地,心内柔软成一片。
      黄子华在这一刻几乎落下泪来。

      那一晚莫树锦没有回去屋企,去了黄子华住处。
      冲完凉,已经快天光。
      黄子华摊开手脚躺在床上,看莫树锦用宽大的毛巾大力地擦着头发。窗帘没有拉严实,窗外已有微弱的晨光。

      莫少跟莫树锦长得很像,眼耳口鼻,都似同一个模子印出来。
      黄子华想起莫少告别的时候,那双跟莫树锦相似的眼睛里,明明白白透露出的东西。
      真是不能光明正大?
      黄子华有时候想,可是我是认真中意佢。
      可是下一秒,不消怎么深想,脑袋里已经出现一个标准答案:咁又点辄?
      是认真,但那又怎样?
      又怎样,真是世间最难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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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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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只需要躺平的运动,也着实耗费体力。尤其是刚刚做完show,又通宵达旦了回来。黄子华仰躺在床上,呼吸尚未平稳,一条手臂盖着额头,动也不想动。
      莫树锦笑他,你又不是妖怪,我个仔又不是照妖镜,怎么被他望一眼,你就一整晚魂飞魄散?
      黄子华漫不经心地应过一句:“啊你又知道了,圣僧?”拉被熄灯,埋进枕头里,"瞓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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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子华每次在台上深深鞠躬,九十度直角,持续时间良久。
      宽大的舞台,一片色的幕布,经久不息的掌声,却只得一个身影在台上长时间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有时候莫树锦会觉得,那光影掌声簇拥之中的身影,多少有些孤独。
      黄子华曾经提过,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所有愿意去看他的观众。不管是出于喜爱,或是好奇,所有的观众,给予他的是最直接的东西,他们付出的钱,物质,乃至那些热情和现场的反应,都是能直接影响他生活的。而掉转头,他又真的是没有什么东西能给回他们。
      黄子华一直觉得自己幸运。
      早年的时候,栋笃笑之于他,更似一种契机和平台,是他留在娱乐圈的机会。最辉煌的时候,也曾觉得,其中的欢笑和想法,是种给予。他给予观众。
      到后来想法渐渐改变,栋笃笑做了十几年,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思想而已。
      很多人把他讲的东西当做一种理念来接受,但实际上,他只是把自己所看所想的,归结到一起讲出来而已,其中种种想法理念,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来接受。
      现今来讲,栋笃笑是一个舞台,让他展示自己的想法,且那些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完全正确,哪里谈得上给予。
      莫树锦无法反驳他,这个人固执起来,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说服。只是黄子华在后期的创作里,越发的理智清晰。

      09年有一段时间,黄子华瘦了很多,有报道讲他整个人成副排骨。一时之间患病的传言四起。报道刚开始出来的时候,适逢莫树锦在美国开会,一通电话打回来,正是香港时间上午,黄子华在对稿,正要出门上车去另个录音棚,工作人员做个询问的眼神,黄子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稍等,自己开门出到走廊。
      “喂。”
      “喂。”
      电话里那把声熟悉依旧,温厚谦和得让人不由自主泛起笑意:“莫树锦。”
      莫树锦开门见山:“我在网上看到你的报道。”
      黄子华怔一下,即刻知道莫树锦指的什么:“噢,讲我患佐恶疾。。。”忍不住地笑出来。
      莫树锦叹了口气。这个人,太极功夫登峰造极。自己在异国他乡担惊受怕,他仍笑得出。
      黄子华在娱乐圈多年,关于狗仔,莫树锦多少也了解一些他们所谓的运作模式。只是关心则乱,他身在异国,同黄子华也有两个月未碰面,报道来得突然,担心仍是难免。
      而电话那边那人还在嬉皮笑脸地跟他玩笑。
      “莫医生,你不是去开会的吗?咁得闲上网?
      “周刊话你去马来西亚check。”
      黄子华顿一下,无可奈何笑道:“狗仔讲话你都信,狗仔又话我xing无能,你信唔信。”
      莫树锦没搭腔,黄子华等了一会儿,惊讶到:“你唔系啊嘛!我礼貌性问你一声,你还真的在考虑?!我无不无能,你不清楚乜?!”
      莫树锦在那头叹一口气:“子华。”

      子华,子华,子华。
      莫树锦的声音非常的沉稳,仿佛轻而易举便能让人无条件地去信任。每次叫他名字的时候,那沉稳里又带着些微柔软同纵容,轻易地让人妥协下来。

      黄子华登时落败:“OK,OK,我亲自同你讲,冇嘢,OK?你自己都是肿瘤医师来嘅,仲问我?我怎样你至清楚啦!”他顿了一下,见电话那头仍然没有缓和的倾向,压低声笑到:“最多你返来个阵,卑你check清楚咯。我无不无能,can不cancer,你返到香港慢慢验啦。”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终于失笑。

      黄子华后来专门为这件事做了澄清。他原本从来不做这些事,但实在没有必要让关心的人担心。
      连莫树锦,这样了解他的人,突然看到传言也会担心,更遑论其他不在他生活圈子里的人。
      娱乐圈给予他很多,额外的麻烦便是代价,实属应份,黄子华并不介意。

      一个星期后,莫树锦由美国返香港。
      黄子华那几日非常忙,莫树锦一早打过电话,等到收工过去莫树锦那边,也已是深夜。
      莫家大小姐彼时已经升大学,住读在校。
      黄子华进门已有一个拥抱迎接,习惯的暖意,熟悉得连脚也忍不住扒上去。

      后来冲完凉,黄子华在桌前整理工作上的资料。他习惯每件事情,每件自己的东西都有条有理,再累都好,也会整理每一天的工作。但不知几时起,TVB的编剧都中意写他的角色邋遢又污糟,实在不清楚编剧们哪里来的灵感。
      背心逐渐有温度贴近,暖热一片。腰上多出一对手,轻轻揉捏两下,摇头叹气:“瘦成这样,怎怪得别人乱写。”
      黄子华回过头,距离本来就近,说话之间,似乎连嘴唇也要摩擦到。
      “是了。。。我都忘记,莫医生话过要check嘅。。。。”
      他眼中蕴着笑意,在那怀抱里转过身来,随意地将手臂展开,锁骨下一小块皮肤顿时从睡衣领口里露出来。
      “要验边度?卑你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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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年,又有制作人邀莫树锦做节目。
      饮食相关,莫树锦向来也有兴趣,从前都玩票性质地做过一档。制作人又给他很大自由,嘉宾随自己中意去搵。正好那段时间手上一个研究课题暂告一段落,空下来些时间,也就应承下来。

      莫树锦承认自己带着私心。平日他同黄子华见面时间本来就少,难得有假公济私的机会,开始两期,嘉宾都找了黄子华。
      吃东西的节目,想必黄子华也中意。
      其实黄子华的饮食喜好很简单,虽然不挑剔,但中意吃的,也就是那一两样。
      平日里莫树锦至中意同黄子华一起吃饭的时间,由相识以来已是如此。或者是因为自己爱做,而黄子华在吃方面并不挑剔,读书的时候,无论他做怎样奇怪的尝试,黄子华也照单全收地吞落肚。到现在因为工作繁忙,虽然早已不怎么自己下厨,但一起吃饭的时间于莫树锦来讲,始终是一种平静安宁的享受。

      第一日录影,有相熟的工作人员开玩笑,子华作为一个朋友又真系几得嘅,呢段时间但凡有节目搵都话忙推佐,宜家莫医生卑D嘢食,就乜都肯咯。你呢只冇雀咁脚仔,噢唔系,冇脚咁雀仔又真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黄子华哼哼一笑,做不可一世状:乜啊,不服气?你卑点好嘢先,睇我为唔为你亡。

      录影时聊的不过是旧事。一起去吃的名叫将军的日本菜,第一次着的西装。吃掉的那两百加币。影像从脑内很深的地方翻返出来,却记忆犹新。
      黄子华举杯同莫树锦相碰:“莫树锦为佐呢件嘢你应该向我赔罪,要不是你,我怎么也花不到两百加币去吃一顿饭。”
      莫树锦诚恳接过一句:“最多我用二百蚊请你食返餐。”顿一顿,又加多句,“港纸。”
      黄子华一句“哪,你话嘅。”已经说出口,剩下的话一下子被那句港纸梗在喉咙,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想笑,又勉强忍住。
      近墨者黑。。。莫医生也有这样调戏人的时候。
      换做另一个,黄子华大概有千百句呛回去,只是,莫树锦。
      他摇摇头,继续望着天花板,忍笑到几乎NG。任莫树锦一人在旁状似正经地继续主持,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到不了半分钟,终于没能忍住,笑到NG。
      当然这一段后期被剪掉。

      第二集是当天接着录的,快结束的时候,上来了饮品。莫树锦那一杯,草莓薄荷同烈酒,暗红暗紫的颜色,莫树锦同他饮杯时饮了少少,录完已推到黄子华面前。
      黄子华拿起来喝,对莫树锦抬抬眉,笑道:“识做喔。”
      莫树锦笑笑起身,回化妆间收拾东西去了。
      黄生录影个阵,盯住他那杯饮料抛下一句:“。。。你那杯最衬我。”难道还唔识做。

      节目做了三个月,顺利结束,都算愉快。然而之后没有多久,某周刊突然有黄子华和莫树锦的相登出来,是在莫树锦住所附近。
      狗仔无处不在,那是他们第一次被周刊影到。

      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不外乎是一点回顾,一点窃笑,一点猜测。但标题冗长,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隐晦,稍稍地,带出一点暧昧的意味来。
      黄子华第一次看到报道的时候,心中感觉难以言喻。他出道多年,有关自己的绯闻谣传也看得太习惯,最开始的一瞬,似乎是维持着一种惯性的平静的,但那平静之中,却若隐若现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让心脏砰然一沉。
      他看着那些别有用心的字眼,那种感觉,就仿佛有一些事,即将要被人强行推到眼前。

      莫树锦那日在家不是非常愉快。
      莫小姐周末从学校返屋企,语气同态度都有些僵硬。返房的时候,关门的力度大过平常。前几年,女儿叛逆期的时候,莫树锦并不是没经历过这阵仗,但自从升大学以后,莫小姐的脾气已经收敛很多。莫树锦略略知道原委,那本周刊向来也有销量,街头巷口,到处都是,莫小姐大概已经过目过了。
      莫树锦站在女儿房门口,敲了敲门:“Jessica?”
      里面没有应声,半响,闷闷答道:“我好眼困,要睡了,爹地,明日再倾。”

      莫树锦返到客厅,倒一杯红酒,心情有些沉重。
      黄子华同他通过电话,当时莫树锦尚未看过出来的报道,但觉黄子华的声音有些许沮丧,没什么精神。
      但挂掉电话,莫树锦反而又迷惑。黄子华在电话里并没有说什么,关于报道,他听不出黄子华究竟怎样想,但人在无法确定的时候,往往思绪混乱,无数设想,无数猜测,莫树锦自己也有点好笑,他甚至想到,假使女儿知道,眼睛该是怎么样瞪大,眉头又是怎么样皱起,而当她转身入房,关门时手臂扬起的弧度该有多高。诧异的是,这些画面在他脑内设想出来,不费吹灰,就好似原本就会发生。
      而最衰是,有人思前想后,自己做下一个决定,再把结果摊在他面前。
      不是没有先例,多年前,短头发的文艺小青年突然有一日清晨打来电话,意气风发地宣告要返回香港,满腔逐梦的激情仿佛能从电话里溢出来。临尾丢下一句,假期返来个阵我请你饮茶。就此扬长而去。
      虽然那时他们只是好友,未及现在亲密。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黄子华在最困窘的时期,也未曾向他表露过一丁点需要帮助的意思。关于那一段低迷的日子,假使现在提起,黄子华首先记起的,大概也只是诸如“我没有向你借过钱。”那一类。
      或许黄子华这个人,越是亲近的关系,他为你考虑得越巨细无靡,反而让人患得患失,无法安心。
      莫树锦叹了口气,拿过手机。
      他此刻很想跟黄子华见面,但实在诸多不便,单是对女儿,已交代不过去。

      黄子华收到一条短讯,彼时正同工作人员开会,但打开讯息来看的瞬间,已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看着那些平凡普通的话语,止不住感慨:莫树锦是否真正对他了若指掌?何时,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那般地恰到好处。如同拼图的一块,毫无缝隙地镶嵌进来,将那一处缺憾填满。
      下午通电话的时候,莫树锦问他是否介意。点答辄?如若如实回答,他又是真正唔介意嘅啵。娱乐圈的人,被人传一传,有乜所谓,都惯佐。
      但莫树锦不同。
      他点答辄?他介意的是卷进来的这一个,是莫树锦。
      莫树锦是医生,手下有病人,有学生,最需要的,是被完全的信任。假使有不好的传闻——
      你话未出社会的学生仔同身心都极尽脆弱的病患,怎可能轻易相信这样一个人。
      而他心里那个样衰的二五仔在蔑视地冷笑:假使有一天,莫树锦落到那样境地,你估个始作俑者系边个?
      。。。。。。哇呢条问题咁难答,你卑我思考下先喔。

      有空先至思考自己,没空就思考思考建设社会。最重要,是做应该做的事。
      黄子华放下手机,对工作人员笑一笑:“我们继续。”

      莫树锦的房间在这个时间非常的宁静,天气非常好,柔和的晨光从窗边透进来,在人身上也镀上淡淡一层金色。
      黄子华捧着杯果汁在桌前用莫树锦的电脑上网,莫树锦洗完早餐的餐具,坐到他身后,望一眼网页:“在睇乜嘢。”
      黄子华笑一笑,把网页拉上去给他看。
      是他自己的网站,有人扫描了周刊的报道,传到网上。底下回帖不知怎么吵了起来,争执异常激烈。
      有人激动,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信誓旦旦似他代言人。
      黄子华拉那些评论给莫树锦看,苦笑:“你看,好多人同我辩白,如果他们看得到呢个房间,看得到你同我,不知作何感想。”
      莫树锦将电脑屏幕盖下来,不给他继续看下去:“看得到你同我。。。乜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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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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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到处溢满柔和的晨光,除了偶尔的呻吟,这房间此刻宁静得让人不忍打破这份安宁,黄子华望着屋顶的花纹,突然笑道:“你知乜,我有一次曾经同我的观众讲,如果我真系除裤,可能那都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做栋笃笑。”
      他停顿了一下。
      “如果有一日。。。。。。”

      莫树锦动作一停,已知黄子华想说什么。
      他抬起头,黄子华看着他,眼神安静却异常专注,就像要看进他心里。
      莫树锦怎会不了解黄子华。
      这个人,自小已觉得分离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他对分离深信不疑,所以可以轻易讲出口。
      莫树锦突然有些愠怒,然而这种怒意无可纾解,瞬间可以将他自制力瓦解。
      莫树锦立起身,只这一个动作,黄子华已知道他不愿再听,即刻打住。

      莫树锦走到窗边倒了杯水,一口饮尽。背后却有暖意贴近,黄子华走到他身后。
      “。。。sorry。”
      “做乜道歉。”

      黄子华沉默了一下,眼中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又即刻恢复了。他从背后轻拥住莫树锦,模糊地蹭了蹭,低声笑到:“莫医生,唔好生气啦。”
      莫树锦转回身,看住他,却没讲话。
      黄子华想了想:“为佐表达我sorry嘅诚意,卑点特别嘢你睇啦。。。”他附到莫树锦耳边:“你知嘅,场场都有观众叫我做,场场都冇人睇过。得你一个辄。。。”
      他一面说,一面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似乎是想笑,又勉强忍住,手指搭上皮带的扣环。
      莫树锦叹了口气,心里纵使再有火,也禁不住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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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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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力几乎被耗费光,黄子华躺在床上休息好一阵,才起身去冲凉。除衫的时候,发现身上没来得及除的衬衫早已皱得不成形。
      黄子华冲完凉出来,在莫树锦衣柜里随手翻出一件衬衫换上,当然是大了少少的。他也不介意,扣好扣子,对莫树锦笑一笑:“等价交换。”随即穿上外套,出门返工去了。
      那是莫树锦印象里,黄子华最后一次去到他家。

      过几日,黄子华收到一个电话。
      是个老朋友打来,对方是某杂志的总编,多年前因为采访认识,一直也有联系。
      黄子华开始并未觉得不妥,但对方语气里难得的有些严肃,在例行的问候之后欲言又止得让人疑惑。
      黄子华心中已知不妥:“发生什么事?”
      电话里沉默了一下,隐隐似乎叹息一声。
      “子华,你是否听过这个名字。”他讲出一个名。
      黄子华怔了怔:“。。。电视台同事?”
      那个工作人员他有印象,现在还在电视台,虽然不是很熟稔,但以前都一起共过事。

      “他昨日给我们电话,说有独家可以卖给我们。我们的记者为他做了个访问,他爆了一些料。”他停顿一下,才继续,“是关于你跟莫医生。”
      黄子华脑袋里不可置信又无声地问了一句:乜话?!
      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有几秒钟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情。。。本来我以为他道听途说,但他讲出一些细节,甚至有照片。他最近似乎打算辞职不捞,转行前能赚一点是一点。”
      黄子华拿着电话,脑子里有一半在急速的运转,另一半却停滞了。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明净的镜面内,映出自己的影子。黄子华偏了偏头,侧颈上淡淡一个红印在这一瞬间突然如火如焚地灼烧起来。
      黄子华捏拢手指,转回身,“他说些什么。”
      对方有些为难,只说:“他住在XX道X号,莫医生的那个区。”略停一下,又补上一句,“他时常看到你。”
      黄子华脑中轰然一炸,连些微的侥幸也荡然无存。

      对方在电话里叹口气:“子华,我本想为你将事情按下来,但我老板已经知道了。我老板的意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报出一个数字。
      “。。。你考虑一下。”他歉疚地说:“对唔住,没有帮上你。”
      黄子华平静了一下心神,低声道谢:“多谢你。我会尽快把钱过数。”
      对方犹豫了一下:“子华,你同莫医生。。。”之后便沉默。
      他最终叹气:“我们十几年朋友,这个圈子你我都了解,有些事,你要考虑清楚。”
      黄子华脑中空茫无物,只有再重复:“多谢你。”

      从前,黄子华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一天。
      相反,同莫树锦一起多年,设想过的情形无数。但竟然会是这样。他甚至不记得那个工作人员的长相。
      为什么有时候,你的人生会因为毫不相干的人而改变?
      甚是可笑。

      他想起那一天,对莫树锦没有说出口的话。
      如果有一日。。。
      如果有一日,我们的关系影响到你的生活,让你失去一些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我们不如算了。
      他想那一天就算莫树锦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也不会讲出口。
      因为在今天之前,在这个电话之前,他并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是,他想过,但从未真正去考虑。
      黄子华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正在考虑的事情,是他以前从未认认真真地去想的事。而现在,他竟然开始认真。

      而他从不知道,真正要开始去想,这感觉,会是恐慌。
      许多年前,他曾有过这一种感觉,只得一次。
      他决心要放弃梦想,放弃娱乐圈的那一次,上台之前,他站在后台,看着幕布外,满场的人群,明亮的灯光,在心底里一涌而上的那种空荡。
      然而他仍只有静静站在原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无所依托。灯光中的舞台似一个巨大的缺口,要将他吞噬进去,他竟然害怕。
      从后台到舞台的一小段路,黄子华永远记得他是如何压抑着内心的恐慌,一步一步地走上台。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不愿回想的那种感觉一如潮水,疯狂地席卷而来,要将人淹没。
      黄子华低下头,竟有一些虚脱感。他松开不知不觉握紧的手指,那掌心里冷汗淋漓,掌纹虬结交错,似一个杂乱无解的迷题。

      黄子华未曾见过这样的莫树锦,即使相识三十年,也未曾见过。
      莫树锦脾气温和,对于不熟的人,甚少表露出什么情绪。即便是身边的亲人朋友,也很少见过他发脾气。或者因为性格淡然,又专心于医术,看惯了生死,多少比普通人更加豁达。总之莫树锦医生平日里给人感觉总是平和谦厚,与人相处的时候,似薄薄一层阳光均匀洒落于身上,让人舒适。
      然而莫树锦此刻脸色沉郁,纸袋里的东西简单只扫了一遍,便丢到一边。他转过来,看定黄子华。
      “你讲真?”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他知道黄子华向来看得剔透,就像他在访问里说的,各种变数都是天经地义,有乜咁出奇。
      上一次他便知道黄子华想讲些什么。即使只是试探,或是对未来的一种猜想,但他已忍不住发怒。无奈的是,生气完之后,完全无计可施。黄子华心里固执的那一些东西,他从来都无法改变。此刻黄子华真正讲出来,似数九寒天的河水,并不迅疾,却一点一点地侵入五脏六腑,漫延整个腔腹,让人止不住心凉。

      但好笑的是,黄子华可以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当莫树锦向他确认,他又退缩。
      你可以感觉得到他并不坚定,在听到那一句之后,莫树锦看到黄子华有一个明显的犹疑,那犹疑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怯懦的意味。他没有回答。
      莫树锦心里的怒气突然就这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无奈。
      总是这个样子,黄子华也许一个神情,一个动作,也会让他心软。
      他不是不明白黄子华顾虑担心的种种,也不是不明他的心情。但当黄子华真正说出口,这样突然,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却是愤怒。火遮眼的时候,早已无暇再顾及其他,莫树锦意识到也许头先的语气更像是质问,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无奈,有些茫然,无力感深重。

      两人都不再讲话,车内安静无声。
      莫树锦终于伸手拿过来那个纸袋,翻出里面的访问,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看下去,看到种种细节带着恶意的猜想被无限放大,仍然让人触目惊心。
      黄子华在他旁边苦笑了一声:“宜家呢个世界,屋企都变无间道。你话间谍有乜嘢咁神秘?”
      他笑一笑,望住车顶上暗红色的吊坠,那吊坠的穗子晃来晃去,像一个无声的风铃。
      “从前我一直都很有些侥幸心理,我觉得没有问题。我们认识有三十年,即使是在一起,也都那么久。一路都是这样,因为习惯,因为一路都波澜不惊,所以我以为是没有问题的。不是每对奸夫□□都会被捉奸在床系未?打着好朋友的旗号也许就更保险。”
      莫树锦捏着纸张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有些用力,胸腔里似乎有滚烫岩浆翻腾搅拌即将喷发,但到最后,却又轰然溃颓下来,后继无力。
      他觉得自己似一座沙铸的城墙,颓然倾倒于一瞬,烟尘四起之中,再不得起死回生。
      黄子华说的是事实。因为是事实,因为他感同身受,所以更加无力。
      只是,心中再怎样珍视的感情,到最后被这样归结,话卑你听其实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即使是戏谑,也未免觉得悲哀。

      “我一直这么侥幸,所以从没有认真考虑过后果。我想过很多事,但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如果不是他,也许我仍然不会去想。莫树锦,我从未认真想过,这件事对你的影响有多大。”
      他停下来,整个车内安静得似乎只余呼吸声,黄子华望着前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沉下去,沉下去,仿如一片沼泽,暗淡无光。
      “我不想连累你,你明唔明?”

      “连累?”莫树锦有些想冷笑,却不知这情绪因何而来,“怎知就是你连累我,难道我不是同样连累你?”
      黄子华滞了一下,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终低声到:“你跟我不同。”
      莫树锦用力一下拍在方向盘,突然之间,情绪又无法控制,连声音也情不自禁大起来:“哪里不同?!”
      他知道这样的语气无疑咄咄逼人,但无法自控。黄子华永远是这样,自己那一套想法无人可以更改。莫树锦无奈的是,对于黄子华那种单方面的认知,他并没有改变或说服的能力。

      莫树锦的怒意太过明显,黄子华张了张口,本来似乎要说什么,但迟疑片刻,仍然温顺地收了声,没有说下去。
      他低下头,车内暖气充足,非常的温暖。黄子华摊开手心,掌心中已有薄薄一层细汗。手指却又是冰凉的,他轻轻活动指节,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僵硬。
      黄子华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些什么。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连自己都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但为何无法停止?脑神经里搭着一根线,理智的,放任的,扯线木偶般继续下去。
      开心的时候做自己,不开心的时候鬼上身。
      黄子华想起自己讲过的话,是否这便是鬼上身?兼且这个鬼还固执可笑,面目可憎。

      “你知道香港是个什么地方。”黄子华揉了揉手掌,掌心里湿润的触感此刻让人万分的不适。
      “梁锦松买辆车要离职,朱培庆被影到跟年轻女人挽手同行都一样要提早离职。呢D叫做乜嘢?呢D就叫做身败名裂。”他转过头去,望住莫树锦。
      “你又如何呢。”

      莫树锦的侧脸并没有凌厉的轮廓,但此刻蓦地没有了从前已经习惯的温和,几乎让他如坐针毡。
      习惯,真是太误人误己的东西。

      莫树锦的神色似乎有一瞬的激动,但随即却又松弛下来。他只是转过头看向黄子华,静静不发一语。
      黄子华向后缓缓靠在车椅上:“你知乜,我同你分开,并不是最坏的设想。最坏是,我们的事爆出来,学校要你交代,医院要你交代,子女要你交代,唯一不用你交代的大概只剩我,到那时候,你要如何?”
      莫树锦静静看着他,半响,叹了口气。
      “学校,医院,子女。你从未问过我,已经一直以为,你不够他们重要。”

      黄子华微微一怔,那样逃避退缩的神色,莫树锦再熟悉不过。以往在这样的神色下多少次的妥协,他不愿意勉强黄子华面对什么,从来都不愿。何况也根本勉强不来。
      黄子华在座位上怔了一会儿,终究不想再谈,他拉开车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过几日我会去美国做show,呢几日大概都会很忙。……走先。”拉开门下车去了。

      三藩市那场开完,返到来香港的时候,天气回暖,气温升高,下了飞机举目望出去,远山近水一派欣荣,已经是春天了。
      哗众取宠做了多少场,黄子华自己也记不清楚了,马来西亚还有最后一场,做完便要开始筹备20周年栋笃笑,时间不可谓不紧。
      但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却静不下心来。应当要摒除杂念,专心筹备的,毕竟20周年对自己很重要。但是这段日子脑中纷乱繁杂,完全无法自控。各种念想皆是一闪而过,想要抓,又抓不住,想要摒除杂念,又做不到。
      黄子华只觉得自己的二五仔这段时间以来不婚都孕,高速繁殖,幻化出无数分身,在自己脑袋里一人一句,嘈杂无比。
      而那些声音只得一个名字,莫树锦。

      在三藩市他办过一场签名会,给fans签名的时间里,看到一张又一张或欣喜,或雀跃的脸。Fans兴高采烈地同他讲,子华,我好中意你。
      黄子华同他们一一握手道谢,心中的歉意渐浓。
      不管有多少人在期待着他的show,即使只有一个,又怎可以让他们失望,怎可以不做到最好。
      但他这段日子却这样混乱。再这样下去,过不到人,也过不到自己。
      黄子华觉得愧疚,亏欠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他竟渐渐分不清,这愧疚,究竟是对fans,还是对莫树锦。

      好在返岗后工作繁忙,每日时间都排满,总算充实。他看报纸,知道莫树锦最近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大概也是异常忙碌的。
      这是他们相像的地方。从前,一旦开始一个研究,莫树锦便全副精力都投进去。有时候撞上两个人都有嘢做,同在一个房间内,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彼此即便一整晚没有交谈,仍然觉得默契。
      黄子华靠在椅子上,有些自嘲。这几日他独自在工作室,没有人打搅,本来应该更加安心工作,但为何现在反而不能全神投入。
      脑子里东西太杂,场地灯光舞台音乐,20周年,马来西亚,什么都有,把脑容量分配得一干二净,但不管怎样,仍有一些东西,或深或浅地嵌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衰就衰在,他轻易便分辨出,那是那些他不得不承认的思念。

      去马来西亚前夕,莫树联约黄子华见面。
      黄子华当时刚刚通宵做嘢完,正陷在被子里睡得天沉地暗。突然接到电话,对方自报姓名之后,吓得顿时就清醒过来。
      老实讲,黄子华自己也很诧异这种类似于做贼心虚的心态,同莫树锦一起的时间越久,自己越像一只鸟,而莫树锦的屋企人,相关种种,就是那惊鸟的弓。

      当年张国荣遗产案,莫树联是代表律师,黄子华现在仍记得当时新闻里莫树联在法庭外的样子,黑衫黑裤,黑口黑面。此后因为莫树锦的关系,也一起吃过饭。当然莫树联私底下是很Nice的,但不知点解,多年来黄子华对莫树联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法庭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状。

      黄子华坐在床上,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头发。
      回来之后,他并未同莫树锦联系过。但莫树联突然约他,又要不要事先知会莫树锦一声?
      他不知道莫树联有什么话要谈,但脑内至少能衍生出数十种猜想。当然其中有一些是最坏的,但因着这最坏的一个,他很犹豫。
      实在非常不愿意麻烦到任何人,尤其是私事。但怎么会搞到这样?
      黄子华现在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那种感觉,好似将一个隐蔽的秘密在阳光下摊开来任人参观。而除了尴尬之外,更多的,是对于事情不可知不可控制的发展方向的恐惧。
      多年前他曾经以为只是两个人的事的那些事,原来始终不可能如人所愿。
      何至于此。

      他最终没有告知莫树锦。
      见到莫树联的时候正是中午,餐厅内阳光非常的充足,落地窗外莺飞草长鸟语花香,黄子华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想,要是早个几百年大概是个人都出街扑蝶去了。若是莫律师此刻有雅兴同屋企人去扑蝶赏花你话几好呢,不用跟他在这里浪费大好春光。
      他知道自己逃避,但未料到自己这么想逃避,单是看到莫树联走过来,他已想起身离开。
      从前莫树锦要迫他面对什么的时候,他向来几句话就岔开,未曾料到只是因为那个人是莫树锦,所以他可以插科打诨闪得就闪避得就避,想怎样都得,因为那个人会迁就他。但对着其他人,他乜都讲不出乜都做不出。莫树联要谈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听不愿谈,然而他只能坐在原地,没有其他选择。莫树锦之外,他无能为力。

      莫树联微笑与他握手问好:“好久不见,子华。希望不会太冒昧。”
      大概是律师的习惯,寒暄之后,便坐下来,并不绕圈子,直入正题。
      “前两日,jessica找我吃饭,说有问题想咨询我,关于一些名誉损害的案件。”
      莫树联说着抬眼看了看黄子华,在对方眼里看到一种类似于放弃的松弛。黄子华是聪明人,未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他。而黄子华那一霎那的眼神,就好似一种最坏的可能被坐实,于是所有的侥幸突然散去的那种放弃般的松懈。他看到黄子华低了低眸,伸手抓住桌上的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杯沿,看不清神情。

      “我这个侄女,从小被树锦纵坏了。你知道,树锦离婚的时候她还小,大概是为了补偿,树锦对这个女儿向来百依百顺,这个千金大小姐,讲起来都算任性。”
      他摇摇头,眼中尽是对侄女无奈的疼惜。
      “jessica很着紧她爹地,自小已把树锦奉为偶像。大概因为这样,一旦有事情涉及到树锦,她难免就会偏激起来。”

      “她在树锦车上找到一个纸袋,她看到里面的内容,非常生气。”他望着黄子华,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眼神有一个明显的跳跃,之后又沉静下去。莫树联有些不忍:“抱歉,我无意探知你们的私事,但jessica问我很多法律上的事,她的打算是,如果日后——当然没有最好——如果有一日有不好的传闻出街,她会起诉报馆同你,损害树锦的名誉。”
      莫树联叹口气:“细路女,未出世,处事又冲动。她那样的个性。。。”他摇头,“一冲动起来就乱来。我尝试劝她,但她听不进去。她问我到时是否可以做代表律师,当然我不会陪她一起癫,但是你知,香港这么多律师,她不找我,都可以找其他人。”
      他停下来,看着一言不发的黄子华,心中有些歉疚。这样的对谈无论是对谁,都无疑称得上残忍。何况他根本是个外人。
      他抱歉到:“本来树锦的事,我不该插手,但我担心小孩子乱来,到时候你们也没有准备。”他眨眨眼,笑道:“jessica威胁我,不准把她的计划告诉树锦。但我同你讲,也不算食言是不是。”
      他看过纸袋里的照片和采访,最初一霎也惊讶,但随后便释然。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这个弟弟,自小处事已非常有分寸,他相信莫树锦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
      只是香港这个地方,各界都以唯恐天/下不乱为宗旨,莫树锦那样的身份,也实在有些东西要顾忌。
      “细路女不懂事,但她是为了爹地着想。你也知道jessica的个性,她从小被纵坏了。子华,你别怪她。”他望住黄子华,诚恳到:“我希望你们能处理得很好。”

      黄子华终于抬起头来:“多谢你,莫律师。”话语之中,有几分藏不住的倦怠。
      莫树联笑笑,站起身:“我约了客人,对不起,先走了。”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忘了恭喜你,新show很成功。子华,你过去每场show我都看过,非常精彩。”
      黄子华站起身,感觉身体有些虚软,想笑一下,却不知是否成功:“多谢。”

      那一下午,黄子华坐在车里,混乱之中却又带着一些清晰,然后那清晰的部分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带着淡薄的凉意,渐渐的,覆盖住他整个人。
      有电话打来找他,都是工作上的事,但他此刻仍想要一点时间,用来整理,或是缅怀。
      “对不起,我有点事,晚一点过来。对不起。”黄子华跟助手讲抱歉的时候近似恳求。他向来都把工作摆在第一位,很少像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
      他放低了车椅,半躺在上面,阳光从前面照射进来,黄子华眯起眼,看阳光中细小的微尘翩然起舞,跳跃着,盘旋着,永不停歇。

      有些事情,就似一个契机,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逼他走向一个既定的方向。
      或者这就叫做注定。

      黄子华想起最初同莫树锦一起的时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一日清晨醒来发现木已成舟的惨状,释然之前,彼此都有那么几十秒的面面相觑。

      太冲动了,太冲动了太冲动了太冲动了。
      你念乜嘢?
      喂,我地咁样好似唔系几好喔。
      乜唔好?
      你觉得好?
      系啊。
      真系好?
      真系好。
      咁。。。如果我地哪一日觉得唔好,就分手咯。

      未料到当日的戏言在今天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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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连同里面带着笑的语气都一样熟悉。莫树锦捏着电话,一个礼拜而已,这把声恍若隔世。
      电话里轻松地笑道:“hi~莫树锦。”
      莫树锦等着他说下去。
      “得不得闲,我哋见个面。”
      莫树锦顿了一下,半响,他将手里的书慢慢地合拢。初春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沿吹进来,在脖颈处添上一点微薄的凉意。
      “好。”

      黄子华打开门,一见莫树锦,笑问:“饮乜,水?热水?冻水?”
      莫树锦递过去一个袋。
      黄子华接过来翻开看,何记打包的冻鸳鸯,菠萝油。菠萝油还热着,蒸得袋子里一层朦胧的水汽。
      他笑起来:“宜家选择多一个了,饮乜,热水?冻水?冻鸳鸯?”
      莫树锦在门边换鞋,头也不抬地说:“赶快食佐个菠萝油,不然等阵冻晒,会拉肚子。”

      桌上还有一大堆吃食,是黄子华的习惯,做事做到饿了,也就随手抓来吃。他们在落地窗边坐下来,一面饮冻鸳鸯,一面吃菠萝油。
      莫树锦看他那一大叠手稿,横七竖八地摊在桌上,他拿起来看:“在准备年底的show?”
      黄子华嗯了一声。一口气喝掉半杯冻鸳鸯,舒服得缩起肩膀。“还是一样的好味啊。”随手拿起一个菠萝油递给莫树锦,“帮手吃啊,你买咁多,倒卖一样,我自己怎么吃得掉。”见莫树锦只是拿在手里,黄子华咬了一口菠萝油,笑道:“点嘛,没胃口,同个女吵架嘞?”
      莫树锦一怔,抬头看他。
      黄子华笑一笑:“唔好再吵啦,大个女了,认真吵起来,以后唔认老豆你就知后悔。”
      莫树锦缓缓地把手里的菠萝油放到桌上,牛油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弥漫在午后的阳光里,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昏。
      “你见过jessica。。。?”
      “切!痴线乜。”黄子华笑到:“我猜的。”

      莫树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黄子华也任他看,他咬了一口菠萝油,柔软的面包里浸满了牛油,绵密厚实的口感,一咬,就化开来,似乎能让人舌头也跟着化掉:“我没有女儿而已,我有个女儿,不知宝贝成什么样。啊你又真系,边有人同件宝贝吵架嘅?”
      莫树锦沉默了一下:“jessica同你讲过点乜嘢。”
      “。。。喂,莫树锦,我发现你呢个人真系好唔信任人。我都话我未见过jessica咯。”他站起来,推开窗,风顿时灌进来,将他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黄子华习惯性的用手捋了捋头发,等到做完大马的show,这一头长发便可以剪掉了。
      都好,也是时候该要剪掉。
      他转过身坐在窗边,吃下最后一口菠萝油,由衷赞到:“真好味。”
      不知道日后,是否还吃得到同样的味道。

      莫树锦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黄子华笑一笑:“无谓同自己个女反晒面啦,个女你亲生嘅。”
      他认真地看着他。窗外,午后的阳光在路面上蒸腾起一点初春的热气,风从树木间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在地面照映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影子。阳光明媚得要从天空流下来。
      “不如我哋,以后不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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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来西亚的show做完,哗众取宠总算圆满落幕。
      返到来香港之后,尚有一些手尾,都有工作伙伴有条不紊地跟进。其余的工作算是全部暂停下来。
      黄子华的助手里有一个帅气的后生仔,跟着他的时间不是太长,但人聪明伶俐,很做得嘢。那天小助理嘻嘻哈哈地拿着本书晃到门口,正想进去,却听到黄子华在接电话,声音不大,听不到在说什么,但似乎是在争执。黄子华的脸色难得的有些异样,却又不是愤怒不是激动,而是一种仿佛蠢蠢欲动的失控。像一根丝线维系着的重物,随时可能从高空坠下般不稳,又的确是他接触黄子华以来从未见过的。
      小助理怔了怔,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道是进是退。虽说黄子华平日里很少发脾气,但给人打工的,还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好。他想了想,转身回了自己间屋。

      好在之后一直到下午,黄子华的心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工作很顺利。晚上一起宵夜的时候,小助理吃完抹抹嘴,从包里翻出书,晃到黄子华身边。
      “子华哥!”
      黄子华吓一跳:“哗,做乜啊,一惊一乍。”
      小助理嘿嘿地笑:“冇嘢,想问你最近见到莫医生未。”
      黄子华怔了怔,在一个两三秒钟的短暂停顿之后,才问:“……点嘛?”
      “喔~,上次我老豆生病,不是你介绍到莫医生那里的嘛,子华哥,莫医生真系好好人!他知道我老豆的病,还特地借了一本书给我们看,好有用嘅!”他揉揉头发,挨过去笑:“嘿嘿,子华哥,你都知呢排好忙嘅嘛,你同莫医生经常见面咯,你帮我还给他得唔得?我就不过去医院啦。” 顺手把书塞到黄子华手里。
      黄子华没说话,他看着手里的书,不算厚的一本,白色的封面上有一些细小的划痕,手指触上去有一种旧书特有的,被翻阅过很多次的那种软润的质感。黄子华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在那个时候,他的神情有一点专注。
      小助理觉得奇怪,封面而已,有乜嘢咁好看?
      黄子华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书递还给小助理。
      “呢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明天放你一日假。”他笑到,“还书又好还乜都好,唔好卑你哋话我虐待童工。”

      小助理第二日去还书,医院事务繁多,看得出莫树锦很忙,他也不便多打搅,道过谢后,便起身告辞。莫树锦送他到门口,突然问了一句:“在马来西亚还顺利吗?”
      “啊,顺利啊。总算圆满完成咯,子华哥都可以好好休息下,他先前太拼了。”
      莫树锦沉默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他呢个人就是这样了,做起嘢来乜都不顾。”他顿了顿,拍了拍小助理的肩:“又是流感的季节了,多注意身体,有需要可以过来这边打预防针。多饮水,运动多D,伯父也是。……你们都是。”
      那眼神里的暖意如此明显,让小助理也倍觉温暖。
      他心想,莫医生真是好好人,和蔼亲切医术好,医生来讲人都算靓仔。另外又咁会关心人。十足十十佳医生。

      小助理回来,咋咋呼呼地在同事间宣扬了春天要多喝水多运动的理论。
      黄子华听着,也忍不住失笑。想也知道是从莫树锦那里学来的。
      这段时间同莫树锦相关的回忆不是那么愉快。自那天起,有过几次不算小的争执,但他却会止不住一次次回想。即使是争执,都忍不住一再重放。
      像是一种预知。或许再见面的次数为数不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坚持。或者,是因为明白多年来自己和莫树锦的每一个迟疑和摇摆。这一个过于现实的契机,其实并不突兀。
      黄子华心里一直清楚,分手讲了多次,总有一次,是可以真正分得掉的。

      前几日,他同莫树锦见过一次面。
      内容他已不愿再想,但毕竟,两个人已可以平静地相对。那种放弃又了然的平静,是一潭死水。
      然而临走之前,如同鬼上身一样,手脚在那个瞬间不受控制,他忍不住去抱住莫树锦。
      只得两秒时间,温暖和热度,一闪即逝。
      很久以后黄子华回想当天,觉得自己都算虚伪,扮得好似老友一样,好乞人憎。
      而莫树锦脸上每一个神情,清晰如斯。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层层叠叠的白云如同蓬松的棉絮,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的光线,细小的尘灰在灰蓝的天空中扬起来,安安静静。
      但是莫小姐的心情并不好。
      前段时间,跟父亲吵架的次数着实不少。要说是吵架却也不尽然。基本上都是自己在指责质问,父亲只是听而已。对于自己的种种要求,他虽然没有反驳,却也从未应承过。
      这让莫小姐十分挫败。她觉得父亲如此冥顽不灵,自己做的所有分明都是为他着想,偏偏最不会想的那一个,是他自己。
      她非常地不理解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

      莫小姐看到父亲出门准备上车,她急匆匆追过去,拉住车门,急问:“你去见uncle?”
      莫树锦看着女儿,莫小姐的脸,轮廓,眉眼,都有妻子从前的影子,长发烫成波浪,温柔地蜷伏在肩膀。时光如水流逝,曾几何时起,女儿已不是那个成日蹦蹦跳跳黏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在不经意的岁月里,女儿已长大成人。
      莫树锦沉默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他温柔地按了按女儿的肩:“是,我有一点事要同他讲。最后一件事。”
      莫小姐有点怔忪,父亲话语之中透出来的慎重让她有些惊异。这感觉似曾相识。多年前,妈咪搬走的时候,莫树锦把她和哥哥叫到身旁,告诉他们那一个事实,没有隐瞒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坦诚地讲出来。那个时候,父亲的语气也是同样的慎重。
      莫小姐懵懵懂懂之间,放开了拉着车门的手。

      莫树锦钻进车里,开车之前,回过头对女儿笑了笑,“我好快返来。是了,你哥哥刚刚来电话,下个礼拜返来,到时爹地同你一起去接他。”
      多年以后莫小姐回想起父亲那个笑容,仍然记忆犹新。那种从温暖之中透出来的灰败的冷意,在莫小姐结婚生子,经历过很多以后,仿佛才似是而非地明白了那个笑容里的涵义。

      20周年栋笃笑完成之后,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
      电视,电影,配音,创作,一贯的低调普通,一贯的按部就班。
      经纪人跟黄子华开玩笑,啊我哋都可以话系呢个圈子里的半仙了,几飘逸。
      黄子华笑说,才世界巡回返来你就够胆话自己仙,你瘦多20磅就更似了,可以飘tin。
      换回来一记杀人的眼风。一屋人笑成一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这几年黄子华的生活其实很充实,各种各样人事物填充其中,但心内总有一块静地,那一小块空间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
      或许那些真实的痛楚,早已渗透入肌理发肤,余下一片无从辨识的空白。
      有时候黄子华会觉得很茫然,那块空白肆意地扩大,罩得惨白一片。然而那些空白如此模糊如此抽象,无法具体成鲜明的意念。也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纾解。

      每一天里,思考一些事,解决一些问题,想到一些人。
      最初那几年,想到的人,不可否认很多次是莫树锦。
      又如何?
      欲望无穷无尽,即便是到了他现在这样,做不到的仍然是多数。得不到的人事物让追寻永无终点。
      但是生活在继续,不管愿不愿意,时间就这样轻飘飘,软绵绵地逝去,留下的痕迹或深或浅,然后以回忆的姿态,常驻人心。
      哗众取宠那一年,他上莫树锦的节目时曾经说过,最重要是做应该做的事。其他的,只是自己情绪上的问题。
      黄子华想,他至少做到了这一点。

      五年后,栋笃笑在红馆开场。
      那是非常盛大的一场show,盛况空前,一票难求。
      舞台非常漂亮,黄子华刚刚登上舞台,欢呼声便响彻整个场馆。“除裤”“回水”声不绝于耳。
      黄子华站在灯光下,看着黑压压的场馆。他知道台下有许多圈内的朋友来看show,其中为数不少的人,平常不一定有很多联系,但每一次他开show都会来支持,从自己后生个阵,一路到了现在,每每想起,都有暖意涌上心头。
      漆黑的场馆内,座无虚席,黑压压的都是人。这样多的人,不知道其中某一个角落,会不会有最熟悉的那个。

      每一场他都讲很多话,观众反应热烈,但全场的观众也不会知道,某一些瞬间,他讲着讲着,会突然觉得,这一句话,是话卑一个人听。

      忘了是第几天的show上,说起现在电视电影的尺度,黄子华话还没有讲几句,观众突然爆发一样,全场起哄,“除裤”声几乎掀翻房顶。
      其中有一把男声喊得最大声。
      黄子华好笑地走下舞台:“啊呢个哥哥仔,你喊得好似我除佐裤你可以中奖咁喔,系唔系刚刚买佐马来啊?你做边行啊?”
      他把话筒拿过去,观众笑答:“医生。”
      “医生?”黄子华顿了一顿,那一霎,他的神情有一点认真。
      “真系医生?喂我读得书少你唔好呃我喔,真系医生我即刻除卑你!”
      观众哄然。那个观众站起来,目光炯炯,兴奋大喊:“真系医生来嘅!除啊!除裤啊!”
      黄子华有两秒钟没讲话,舞台下灯光昏暗,看不清神情。
      观众看到这个向来反应极快的人难得的没反驳没炸毛,越发的哄笑起来。黄子华眼见群情激奋,也禁不住失笑,他很快地走回舞台,一句话打发了过去:“落个医生牌出来先咯。”

      最后一场,他除了裤。当然,他那日穿了三条裤。
      观众最初有一刹的不敢置信,继而全场尖叫。
      黄子华享受那满场的热情。不禁想,不知观众中,有哪些人,记得他曾经说过的,他几时会除裤。虽然他在不同的场合说过无数次,且每次说法都不同,误导成分比较大。
      但其中一次,他是讲真。
      黄子华深深地弯下腰去。这一个鞠躬,持续时间非常的久。
      掌声爆发出来,如雷的掌声在他鞠躬的时间响彻整个场馆。

      这是这个show的最后一场,下台之前,黄子华讲了很多声多谢。多到,连观众似乎也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子华!唔好走啊!”已有隐隐的哭腔。
      黄子华从地上捡起话筒:“啊呢个哥哥,你宜家伤心啊嘛,我保证你过几日,好哈皮咁同人出街。人地问你黄子华系边个,你都要想一想才记返起,哦,各个讲笑话嘅嘛!点解啊?人间别久不成悲啊嘛。”
      全程哄笑一声。好似笑成了惯性,他随便讲一句,都是笑。
      但渐渐的,观众席里有人哭出来。有笑的,有哭的,也有又哭又笑的。
      “唔好走啊,子华,唔好走啊!”全场呐喊。
      黄子华再次深深鞠下躬去。满场的呼喊,渐渐凝成一点震颤的余韵,在他耳旁抖震。
      人间别久,不成悲。

      然后他飞快地走下舞台,再没有丝毫停留。

      黄子华在化妆间换下一身行头,唯独除戒指时,又卡在手指间。
      黄子华卯着劲地拽了一下,仍然取不下来,他吸了口气,本来想再加点力度试试看,但又突然顿住。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起身进了洗手间,在洗手台前挤出洗手液涂在手指间,再旋转戒指,慢慢地往外除。
      多年前都有一个男人这样做过,这世上有一句话讲,当时只道是寻常。

      果然这方法很好用,戒指很快取下来。黄子华舒了口气,直起腰来。
      洗手台前宽大的镜面正好照出自己。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一张每日都会看到的脸在此刻无端地有些陌生,岁月的痕迹像一丛纠缠虬结的枝蔓,在眼角眉梢伸展开。
      黄子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将戒指冲洗干净,径自回化妆间了。

      拍栋笃神探的时候,有一场戏是他自己加的台词。

      你只会讲风凉说话,仲不赶快去封艇拉人?!
      你冷静D,我哋凭乜封艇拉人先?
      佢乜我喔,你哋仲不乜佢?!
      你话佢乜你,但系你系自愿走去人家游艇,佢都可以话你乜佢嘅。
      咁点算啊,难道由得佢啊。
      又唔系,你可以憎佢。

      他还记得当时李慧慧听到那句话之后歇斯底里发飙的架势简直是要跟莫探员同归于尽。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年,他时常回想起那一场戏,想到那些话。
      他的二五仔鄙视地对他嘲讽:喂,你同莫树锦已经分佐手了涡?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内安静地回答:咁我都可以继续中意佢。

      后生的时候,哲学只是一时冲动,因为一些崇拜一些仰望,胡乱选的科目。当时他并不知道哲学究竟能带给自己一些什么。但多年之后,他却庆幸自己当时的冲动,哲学带给他很多,其中最直接的,便是让他可以更平淡地面对随波逐流的生活。

      或许人生从来就无谓什么失去。他得到很多,日后会得到更多;很多人爱他,将来会有更多。连最珍视的人,也都有过共同经历的三十年那么久的岁月。
      错失和缺憾,有乜嘢咁出奇。
      只是经历的一切,是一种印记,在他有生之年,永不磨灭的——

      年少无知的时候,身边温暖的陪伴。曾经分享过无数欢欣喜乐的岁月。一双手的温度。那个人在午夜唱给他的那一首歌。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做过的那么多的菜肴。

      我得条命,输乜呢?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缠绵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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