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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第二天。

      我和南城靠在树边上,看落日往西边那座光秃秃的老山下沉。

      刚下完一场大雨的天空愈发清明纯粹,初冬的夕阳洒下一层薄薄的金纱,轻轻覆满瓦房顶上生出的绿苔。

      几个放学归来的小娃娃背着书包,奔着跑着围在筑了小巢的屋檐下,争先恐后地伸着手去够那看得到的鸟蛋。

      街角新开的馄饨铺子传出老板的吆喝声,灶台上的锅盖儿被掀开,吃食的香味儿就混着白茫茫的气,从小铁窗的缝隙里飘了出去。

      “真香啊。”南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向往的光。

      “你又闻不到。”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闻得到。”他笑着说:“马上要闻得到了。”

      南城今天似乎沉稳了许多,不似平日那般喜欢絮絮叨叨,大概是时间到了,我能感觉到他心底的轻松和喜悦。

      我对他说那恭喜你啊,我侧过脸去看他脸上的泥泞和团在一块的毛发,我说希望下回碰到你的时候,是看到一个明朗的大帅哥。

      “必须的。”他咧着嘴冲我笑,他说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我家里人也生的不错的好不好。

      “你要是见过我的妹妹就知道了,她白皙又漂亮,证明她哥也不会差到哪去。”

      南城夸起阿雅时脸上总是带着些骄傲,我笑着听他说完,然后问他想不想和阿雅说几句话。

      他抬起眼看我,眼里十分明亮,他有些激动的问我是不是阿雅也能看得见我,像张澄净能看见我那样。

      我摇摇头,他就失落地垂下眼帘,踢乱地上的泛黄的叶子,他低声同我说:“阿然,其实我虽然很想再和阿雅见个面,但见不见对我来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不怕和你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总说自己不记得生前是什么样了,那都是骗你的。”

      “其实我记得很多事,我记得我父母死的早,妹妹是我从小带大的,都说长兄如父,我特别疼爱她,不忍心看她受到一点儿委屈。”

      “可她的心思重啊,没有一回受了委屈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除了那一天。”

      南城顿了顿,我看到火金色的暮光向我们扑来,他皱着眉往树荫底下挪了挪。

      他笑笑同我说对阳光有些排斥了,又接着讲他的故事:“那一天她哭得很凶啊,她说她被喜欢的人拒绝了,她哭得我心都垮了,我就想怎么才能帮她。”

      “可是我最终还是帮不了她的,我生前想不明白,成了鬼之后却想通了很多事。”

      “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去走啊,那些苦和痛没人能分担的,上回我见到我妹妹了,见到她会说会笑,我知道她已经放下那段不属于她的感情了。”

      南城仰头看看老榕树,伸手接住了一片轻脆的落叶,又转头看向我,叹着气喊我的名字。

      他说:“阿然,我昨天说有事要和你说,其实是想告诉你,缘分是来之不易的,它并不是说争取就能拥有的。

      “但是如果抓住了,就别再放手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放开的这段缘分,要用多么深重的代价才能换来。”

      ——我都懂啊。

      我知道南城说的是谁,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陪着他一辈子啊,等他老了就做他的眼睛,帮他看看人世的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可是鬼魂始终要轮回的啊。”我笑着耸耸肩,看着他说:“你知道的啊。”

      你知道的啊,即便我不去轮回,也逃不过最终的魂飞魄散。

      你知道的啊,鬼魂本就不属于人间。

      世上哪有那么多人鬼情未了的故事,最真实不过的是现实的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罢了。

      然后老了,死了,又要忘记一切,到下辈子去,便也遇不到前世同自己十指相扣,发誓要生生世世爱的那个灵魂了。

      所以要怎么选择呢?

      那天我在榕树底下看张澄净朝我伸手的时候我就选择了。

      我望着他肩上的月光发愣,伸出手去触碰他的寸短。

      他只是笑着任我抓他,我一寸寸地抚过他的额间,他浓郁的眉,清澈的眼,长长的睫毛。

      我去摸他的头发,从前我也喜欢这样理着他的短发,这个动作像做了千百遍那样熟悉。

      我看到我的手散成屋檐挂灯下的点点萤光,多亮多好看啊,就很像某个东西。

      后来我趁着他出门吃饭的间隙又仔仔细细地去看他房间里的每一寸。

      相框里的照片呢?

      冰箱侧边的便利贴呢?

      电影院门前那条流苏围巾呢?

      都找不到。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粉白的柜子上。

      柜子还是那么干净,我知道张澄净每天都要搞卫生,可是上面的钥匙呢?

      我东张西望,颤抖着蹲在地上,慌乱地寻找钥匙,我知道那里锁着张澄净的秘密。

      也是我甘愿放弃千百个轮回而苦苦寻了三年的答案。

      壁钟的滴答声像是在给我倒数一般刺耳,窗外掼进的晚风肆虐地逼着我去回忆,脑海里翻涌的仓皇让我不知所措,还有那张画着笑脸的涂鸦卡片……

      这里为什么会贴一张这么突兀的卡片?

      我用指尖轻轻撕开卡片一角的透明胶。

      “哐当。”

      是钥匙掉落的声音。

      我抬起手去看自己青白色的指节,将柜子里的戒指拿起来,小心地穿过去。

      我拿着照片对着墙上的相框比了比,又放了下来。

      我把流苏围巾放到一旁,极其小心地,很轻很轻地抚过那张红色证书上镀着金的几个大字。

      “她不是我女朋友。”

      ——结婚证。

      日朗清风下,那个短发女孩捧着结婚证,笑着对身旁的男孩说:“阿净阿净,你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怎么样?”

      男孩笑着捏捏女孩的鼻子,轻声说:“成天带着像什么样?”

      女孩不依不挠的抬眼:“什么样?”

      ——傻样。

      再后来,那片红色化成了熊熊大火,浓烈而呛鼻的滚滚烟尘,破瓦房的梁顶在坍塌,原木柱子成了巨大的火炬。

      屋外的嘶吼声伴着消防车的鸣笛,那个白衬衫男人疯狂的喊啊叫啊,我听见了,我想应他,可我的眼睛看不清方向,我的鼻子吸不进空气,全身力气一点点流失,意识逐渐溃散,恍惚间我见到了一个黑面人,他要把我带得好远好远……

      南城说阿然你是怎么死的,你身上怎么没有一点伤疤。

      “她是被烧死的,大火扑灭以后却找不到她的尸体。”

      后来那句陌生的粤语,拼凑起来应该是:烧成灰了吧。

      原来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我。

      我颤抖着打开那张结婚证,一点点地触着上面一双人的面容。

      笑的多开心啊。

      回忆在我脑海里倒退,像露丝和杰克面对的汹涌波涛,像冷冬下影院前的狂风,我揉揉眼,眼眶酸得厉害。

      还有几张粉白色的便利贴,上面的字模模糊糊像被水晕开了。

      【——阿然。

      小懒虫,太阳要晒屁股了,怎么喊你也不起床。

      早餐放在微波炉里了,是水煮蛋和烤面包片。

      冰箱还有酸奶,要记得喝。】

      【——阿然。

      今天我加个班,不用等我了,也不用给我买蛋糕。

      对不起哈,明天就是元旦了,忙完今天,明天一定好好陪你,给你做大餐。

      有你在的每一天都像过生日。】

      “我不会做饭啊。”

      张澄净你是骗子吧,汤圆也不肯给我做,怎么敢让我陪你一辈子。

      翻至柜底有一封信:

      【阿然,害你的那些强盗已经被绳之以法了。

      我真的很想你啊。

      村子改名的时候,我让父亲把它改成平宁村了。

      平宁就是安然的意思,我总想着你能找到这里的家。

      你还不知道吧,房间都按照你说的那样去装修一遍了,你一定很喜欢。

      昨晚我又做了个很奇怪的梦,那个人没有形态,只有一圈模糊的光。

      他的声音很摄人,他说他能让我见到你。

      我知道那是我的心魔,是我太想见到你了。

      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去试一试。

      从前我总说你傻,其实最傻的就是我了。

      要是那天你没去找我就好了。

      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要一世幸福,安然无虞啊。】

      ——可是没有了啊。

      短短二十载人间悲欢如潮水般来回拍岸,如慢镜头般重复播放,最后我终于记起姥姥的答案。

      “哪有人不想有下辈子,除非在人世间,还有一份噬心刻骨,值得孤注一掷,甚至宁可赌掉轮回转世的深重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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