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鹿追

5、绛湖佩

　　古南道东北之地，奇山峻岭，寒树冰泉，西为灵均山，山高不见顶，木石相勾，望之浩然；东乃无极山，山势崔巍，绝岭危峦林立其中，枯松倒挂，百步九折，天梯栈道蜿蜒绵亘，殿宇高楼耸立山间，是为天下大宗——北斗宗门。

　　此时已近三月半，春信不至，凛冬长存。声声鹤唳之下，矗立万丈冰渊，遥岑远目，万里冰封。苍山负雪，往昔青山黄土不再，万物休矣。

　　冰峰之上有百尺高台，原是青石筑就，有苔痕黛色，如今已覆满冰霜，半空探去，犹如白玉盘。

　　白玉盘上有如白玉者，青云衣，白霓裳，身如玉树临风，眉发皆白却不见老态。此为明泽之师，亦是北斗七真人兼掌门人——摇光。
　　此时他愁眉不展，眼下青黑，心中亦是无限忧愁。

　　二十日前，魔君力量大盛，破九转七星阵，碎苍恒八目灯，以无可阻挡之气势，再度降临神州大地。

　　但他并未如同两百年前那般以死亡肆虐大地，而是向他们提出以苍生为注的三个赌约：每十年为期，赌“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此时，赌的便是“现在”。

　　所谓“现在”，按魔君的说法便是，便是他们要将外面这片绵延几万里的冰雪天消融。否则，十日后，这片雪域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无法遏制地蔓延下去，直至所有人被冰雪湮灭。

　　雪纷纷扬扬，轻于柳絮重于霜，美则美矣，然尚有一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更为符合此时境况，风霜如刀剑逼迫，目之所视，杳无生机。

　　所以，这雪，对此时的各大宗门中人以及百姓而言，怎么看怎么碍眼。

　　“师父！”殿外匆促的脚步声响起，是他的徒弟明泽。

　　他循声而望，失联的徒弟平安归来，对他而言算是这段时日里唯一的安慰，只是他目光与语气却带着责备:“失踪十几日，联络也无。若是东西没找到，人却丢了，得不偿失。”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人没事，到底还是安全无恙回来了，见人认错态度良好，便失去训斥的兴致，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无事便好。”

　　明泽身后尚有三人，各人神情隐有喜色，他心中思绪飞快，目光在四人中间反复逡巡，最终落在明潇怀中所执之物:“你怀中之物为何？”

　　明潇没想太多，直接答道:“是前辈特别吩咐取出的画卷。”

　　“前辈？”摇光疑惑，哪里凭空出来的前辈？

　　明泽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事该向师父交代:“师父，我们已找到溯洄镜所指之处，并成功取得神剑春生。”

　　他将所遇所见悉数向自己的师父告知。

　　摇光扫了自己弟子一眼，目光中带着责备:“万事慎重为先，但凡做事，必先考虑其可能造成的后果，再行权衡。”

　　“弟子知罪。”明泽明潇也知，当日只顾春生，不曾多加考虑。

　　见北斗宗门这两弟子不约而同低了头，自己师弟又是个闷葫芦，玄伏继续话题:“真人，因前日之事，前辈尚在沉睡，蓄积力量，过一会便会醒来。”

　　摇光点点头，目光再次停留在明潇处:“此画你们可曾展开？”

　　玄伏答:“据前辈所言，画中乃梵隐神灵。”

　　“可否让我一观？”

　　“自然可以。”出声者话音虚弱，却令在场诸位颇感意外，竟是清绥已然苏醒。

　　清绥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疲累:“我带此画出来的目的，便是想拜托仙门诸友助我寻他。”

　　明潇闻言，再无顾忌。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画中人亦逐渐揭露神秘面纱。

　　神灵之美，毋庸置疑。

　　众生所想之神相，多是庄严宝相，慈悲肃目抑或是正气浩荡，仙风道骨。梵隐神灵，与所料略微不同。

　　他一袭白衣，侧坐溪石，白发与衣袖委地，确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姿。

　　但他的面部，罩着一张无孔纯白面具，不知眉眼，不见神色，不被世人知悉。

　　“公仪前辈，可曾见过神灵面目？”

　　清绥道:“神灵无相，不欲我见，只能不见。”

　　她对倾宗门之力寻神灵此事并不抱多大希望，其实更多，还是想要除她以外有人还能记得他。

　　要问她他真正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天际浮白，或许是南天烛光，或许千年不朽的古树，又或许，是她所无法想象的事物。
　　神灵是什么模样，在万千年来的岁月洗涤后，连神灵自己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啦。

　　但她仍记得画中景，记得眼中神灵，如壁画中所绘一般鲜明地记得。一者温柔了往后的岁月，使她不论朝夕聚散，都心怀希望与善念；一者惊艳了时光，如同瑰丽而缥缈的梦，使名为“公仪清绥”之女，愿以微弱之躯，为梵隐降下雨露，泽被苍生。

　　——她在山中栽一株绯红的海石榴，15岁及笄！那年，红情绿意，花儿开得格外鲜艳。

　　梵隐岛，浮方山脚汾平县。

　　神明离去之后，原本驻足之地忽生草木，镇中连续一年花植葳蕤，五谷茂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使得汾平县人不得不信，这并非是那三个顽劣小童的骗局。

　　自那日后，县中诸人见清绥带上几分敬意，而钱晓孝与李平罡则被家中父母暴揍一顿，几日后鼻青脸肿登门道歉。

　　也幸在母亲早早分家，与亲族联系已断。再加之清绥如今神恩庇护，自有祭师天赋，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保她，甚至有几个还欲认她做义女，岌岌可危的家财终得以保住。

　　清绥谢绝他人邀她入府同住的邀请，吃食拜托给邻居朱二娘子，定时付钱，住行则自个打理。

　　她自幼懂事知理，会主动帮助阿娘做些家务，打点铺子。如今许多事虽是初初接手，对她而言，也并不难做。

　　她的生活一如既往，晨时出门，暮时归家，除去偶有大人物拜访或是县令千金邀她同游，日子也算得上规律平凡。

　　唯有一点例外，放学之时，西乌将坠未坠，她会独自跑到山中，对神祈祷。

　　她回忆起钱晓孝向她描述的神灵面容——三千白发，一身白衣，出尘绝世，却无口舌鼻眼，与镇中往年供奉的梵隐神的面目大相径庭，那他该不是岛神，而且，他没有否认自己的称呼。

　　所以，她斗胆猜测，应当是位小山神。

　　她双手合十，虔诚诉说红尘俗事:“浮方山神，我昨日已及笄，从此便不再为垂髫小童了。按理而言，此时我该说上一门亲事。”她嘴角微弯，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过，镇中人皆知我志在祭师之职，如今已是待选祭师之一，自然无心婚嫁。”

　　说到此处，她却忽的想到另一件事，忍不住叹气:“唉！镇中祭庙里虽摆有浮方山神之像，但是镇中主祭，更多还是梵隐神。你放心，若我有生之年当选祭师，我会对你们一视同仁的。”

　　祭拜得久了，她便自顾自将这位山神视为不在身边的朋友，对他倾诉一些平日里无法对他人言说之事。

　　她本是不多言的性子，但在这位“朋友”面前，又变得比平日里格外多话。
　　她不抱希望地想着，就当对着空气发牢骚算了，反正神灵不会听。
　　语罢，她拍了拍手，拂去衣上所积雪絮，嘴里咕哝着:“我该去看看我的海石榴现在是否还□□了。”

　　清绥轻车熟路地行往山深处。
　　浮方山顶乃岛内最高处，愈往上走，气候愈发严寒，但仍处于人类可忍受范围。而她的花很耐寒，即使处于飘雪之冬，亦不凋零。

　　“咦？”
　　看见眼前情景，她发出疑惑的声音。

　　眼前海石榴朵朵怒放，花姿优雅，花态喜人，枝清叶秀。而附近花草亦生得葱郁葳蕤，散发勃勃生机。花草都十分喜悦，展现出这片土地里从未拥有过的强盛生命力。

　　挠人心的飞絮还在簌簌地下，试图掩盖生机。
　　不，不对，昨日绝非如此！
　　哪有叶子全凋零的桑树，过一夜就青绿葱郁的道理？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清绥首先惊愕，随后惊喜，环视四周，遍寻无所得。
　　“山神，是你吗？”她尝试呼唤。
　　可惜，久久无人回应。

　　他曾短暂停留于此地，她心中极其肯定。只有他来过，草木才会如此喜悦，方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景。
　　没有得到回应，她也并不失落，心里喜悦未散:“知道你一直存在，我就放心了。”

　　她走近海石榴树，捡拾一朵红花簪于鬓间。

　　踏着林径小道，她展开双手，哼起歌谣。至腰的长发织成马尾，马尾大辫又被一根银钗与发带固定盘在头上，白襦红裙，配上朱红大袖衫，红白相衬，便如花与雪。风鬟雾鬓，曳袖回春雪，无边清丽。

　　歌谣歌谣，凛冬已至，期盼春日。

　　她轻轻哼道：“游人绝。绿阴满野芳菲歇。”

　　“芳菲歇。养蚕天气，采茶时节。”
　　“枝头杜宇啼成血，陌头杨柳吹成雪。”
　　“吹成雪。淡烟微雨，浮方三月。”

　　就在即将回小镇的路上，她顿住脚步。
　　没有任何理由，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亦或是神灵的呼唤，她旋身往山间小溪走去。
　　没有奔跑，屏住呼吸，脚步愈发的轻，任由雪沾湿衣裙，发间染白。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
　　乌云卷又舒去，耳边鸟鸣兽吼渐渐消声，风轻微，草木也轻微，徒留清绥踩雪的脚步声。
　　一行一步玉沙声。

　　“沙沙。”

　　“沙沙……”

　　“沙沙——”

　　足迹一路沿至溪边。

　　当山上的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她眉间时，清绥终于停下脚步。
　　此时乌云散尽，华光四溢，流水里淌过金色的萤光，银粟缀金衣，鸟雀为之高歌。

　　凛冬已尽，春日当空。
　　清绥痴痴望着，心湖荡起层层波澜，怔然间连呼吸都忘却。
　　是海市蜃楼亦或是天上景，否则，她怎如此幸极？

　　眼前的——
　　梅似雪，雪如人；山似玉，玉如君。
　　“你来啦。”
　　微风拂过鬓间，残雪落红衫。
　　她听见雪白一身的神灵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