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王孙何许

26、第 26 章

　　席间出了大风波，宫宴之外倒是一夜北风紧，将士们都窝在屋里避寒。慕容铁铁守着纥奚昱的那把大夏龙雀在屋里烤火，听见门被扣了三声，他喊了一句：“直接进吧，没锁。”

　　进来的人他自然认识，慕容铁铁一愣：“焉支？”他站了起来，“快进来，今天看见你就想找你说话呢，进来进来进来。”

　　焉支努力对他扯了一下嘴角，慕容铁铁笑起来：“你吧，和以前一样。”

　　慕容铁铁把他拉了进来坐下，焉支一眼看见了纥奚昱的大夏龙雀，犹豫着比画道：你现在是他的副将么？

　　慕容铁铁和焉支没有那么好的默契，模模糊糊地看懂了一半，说：“哦，我现在是他的副将。”

　　焉支闭了一下眼睛。落实了自己的猜想，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慕容铁铁说：“我今天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你怎么闷声不响地就去晋阳了？也不和我们说，阿昱也不讲。我还以为你……”

　　再过段时间慕容铁铁就会知道不该问的别问，但是他现在根本压抑不住自己旺盛的八卦之心，焉支只是摇头。铁铁啧了一声：“搞不懂你哥俩。”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慕容铁铁再起一个话头：“你这两年一直在晋阳吗？”

　　焉支点了点头。慕容铁铁道：“挺好。”

　　焉支比划道：这两年，他都在哪里？

　　慕容铁铁没太看懂，俩人连比划带猜半天，最后没办法，焉支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写出来，慕容铁铁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老弟跟你聊天实在太费劲了。”

　　慕容铁铁就讲，从高归彦谋反，说到漠北，再讲到太行，再说到这次平阳之战，这二年天南地北，有太多故事可讲，焉支就静静地听着，他不在的那两年，纥奚昱风尘满身的这两年，也终于知道重逢时纥奚昱一身少年将军的气度从何而来。慕容铁铁说到在汾河大雪地里翻出尸首一节，一拍桌子：“晋阳城被围的时候他就不对劲，挖那个尸首的时候他脸色都不是人色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现在想想，他怕那是你吧。”

　　焉支一怔，心中轰然一声。而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纥奚昱冒雪回来，看见他，眨了眨眼，笑了：“你在啊，怪不得我在外面找不到你。”

　　他把大氅脱了，把一直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包袱放桌子上：“饿了没有，吃点夜宵。宫宴的点心难得。”

　　纥奚昱往焉支手里塞了个小面果子，他好像总是这样，见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叼回来给他尝尝。

　　慕容铁铁在旁边可怜巴巴地说：“我能吃点吗？”

　　“吃呗，”纥奚昱乐了，“你吃猪腿吗？今天将军让我拿着，我没要，你要想吃你去端过来。”

　　“不像话，谁端着猪腿满军帐跑。”慕容铁铁笑了。正是三人围坐吃东西的时节，门却又被人敲响，来人是段太傅身边的一个校尉，笑着给纥奚昱送了点酒和药油，没说多余的话，也不多坐，尽了个礼数就走了。送走他以后，慕容铁铁问：“好端端的太傅的人给你送药油干嘛？”

　　纥奚昱笑了一下：“神仙打架我遭殃呗。”他把今天酒宴上的事说了一遍，焉支听到最后直皱眉，示意他把后背露出来看一下，纥奚昱随手一撩衣服，慕容铁铁看见了，啧啧一声：“还真是个酒壶啊。”

　　焉支把灯移过去照亮，纥奚昱背上是一块非常清晰规则的酒壶形状的青紫，他心疼得着紧，不觉用手轻轻碰了碰，纥奚昱感觉出那点疼惜，这才后知后觉地不自在起来。重逢以后他好像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分别的那个尴尬的晚上，直到这一刻，他和焉支的僵硬都昭示着原来这一吻的烙印从未消弭，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劫数。纥奚昱匆匆穿好衣服，没留意焉支像被烫了一样匆匆收回手。

　　慕容铁铁感觉这里的气氛莫名地有点焦灼，品了半天，没品明白，就是感觉自己在这坐着挺碍事的，默默地挪远了一点。纥奚昱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没事，没事啊。”

　　“太傅不会找将军麻烦吧？”慕容铁铁问。

　　“不会，太傅很持重，今天实在被将军气狠了。往常将军再难听的话也讲过，他俩要是计较，早就计较起来了。”纥奚昱叹了口气，“将军这个性格，不要得罪小人就好。”

　　慕容铁铁啧了一声，说：“我给你把药油抹上？”

　　“不用，黏糊糊的沾一后背，”纥奚昱转过身，有点不敢抬头看焉支的眼睛，他说，“那个……我刚去问了，这次守城骑兵按人头积军功。”他笑了一下，“你要升官啦。”

　　在城下那一面之后他几乎被猝然再次相逢的惊喜冲昏了头，想当然地以为既然见到了，高归彦也早就死了，自然焉支是要回来的，可是……

　　今晚纥奚昱去找焉支的时候他不在，他顺路去查了一下，拜访了当日统领出城骑兵的那位越骑校尉。见纥奚昱来，这位校尉挺殷勤的，纥奚昱提及焉支，他便也知晓了来意，对这位哑巴军副也有点印象，叹道：“都督，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没有身世，没人帮衬，又是个哑巴，这两年过得挺憋屈的，我有心想伸一手，可也没机缘，他来这二年晋阳没打仗，我们也并不知道原来他上了战场是这样的人物，这次守城按人头积军功，他说不定能越级封官。”那校尉拱了拱手，笑说，“说不定他日沙场相见，我要叫他一声将军啦。”

　　纥奚昱拜别了这位校尉，回去的路上一路朔风劈面，把他的脑子冻醒了。是啊，两年过去，焉支已经是自由身，刚刚在晋阳做出一点功绩，眼看就要出头了，他真的愿意跟他回到邺城吗？那个每个人都知道他曾经以部曲私兵的身份跟在纥奚昱身边的地方？

　　他拿不准。但他知道，只要他开口，焉支肯定会跟他回去的，可这终归有些胁迫的意思在。他不知道怎么去试探焉支的意思，只好说：“你要升官啦。”

　　太傻了。风沙二年，一点没长进。他说完就拿眼睛偷偷瞟焉支的神情。可惜如豆灯火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焉支是不那么高兴的。

　　焉支的心都揪起来了。完了。

　　他绝望地想，纥奚昱还是在意两年前分别时他的冒犯。见面以后纥奚昱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他，他会尽己所能帮一帮焉支，但是真的不愿意他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纥奚昱道：“可能会越级封官。”

　　焉支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他快坐不住了。纥奚昱言语中的意思几乎昭然若揭，他慌乱地站了起来，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纥奚昱苦笑了一下。慕容铁铁在旁边都他娘的看傻了：“不是，你俩怎么回事？”

　　“你说，”纥奚昱低声道，“他现在是自由身了，会想回来吗？”

　　“你问问呗……哦，你不能问，”慕容铁铁反应了一下，人情事故的事，他脑子转得比纥奚昱快，“没事，明天我去说。”

　　纥奚昱对他一抱拳。慕容铁铁摸了摸下巴，说：“看他今天这样子不像是很在乎这些的。其实阿昱，他在晋阳也好，要不然，陪都这么重要的地方，你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纥奚昱道：“不。”

　　“我知道了，”慕容铁铁拍了拍他的肩膀，“睡吧都督，我去说。”

　　“铁铁，”纥奚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焉支要是肯回来，可能我的副将……”

　　“你肯定要升官的啊，一个将军又不止一个副将，”慕容铁铁明白他的意思，满不在乎地在外间躺下了，“再说你们亲哥俩，我一个外人能比吗？”

　　“也不是亲的。”但是亲肯定是亲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纥奚昱晃晃头。

　　“不是亲的？”慕容铁铁惊讶地支起半边身子，“不是亲的能好成那个样儿？裤子都要穿错了。”

　　纥奚昱有点尴尬，慕容铁铁躺了回去：“算了，阿昱，得闲你帮我在将军那里美言几句。”

　　纥奚昱应下了。慕容铁铁的鼾声不久在外间响了起来。他自己在那里躺了半天，横竖睡不着，披了衣服坐起来往窗外看。外头过了二更天风就小了，只是安静地下着雪。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声，站了起来，一把拽过墙上挂着的大氅，趿拉着鞋嗵嗵嗵跑了出去。

　　他把大门一关，用他那件大氅把坐在窗下的焉支兜头裹住，屋里睡得正香的慕容铁铁都听见了纥奚昱带着惊怒的喊声：“你做什么？！”

　　焉支在外面坐了有一会儿了，细雪已经落满肩头，他在听到门响的那一刻就想慌忙站起来，只是冻了太久，一时动弹不得，纥奚昱看着他发白的嘴唇，也熄了火，坐在他身边，叹息一声：“你这到底是要干嘛啊？”

　　这话两年前那个雨夜他也讲过。那时候茫然无措，现在是一声叹息。能干嘛呢，焉支低着头凄凉地扯了扯嘴角，能做什么呢，阿昱要走了，只有这几天的时间，他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在窗外，也不被允许吗？

　　纥奚昱没有再说话，半晌，焉支发觉大氅的兜帽被人掀开，纥奚昱探过脸，定定看了焉支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印在焉支的嘴唇上。

　　他右手轻轻揽着焉支的后颈，犹豫着小声道：“这样呢……这样你愿不愿意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