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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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朋友。
九思坐在我的左手边，现在是炎热的夏天，虽然图书馆的冷气机很努力在运转，但还是很热，九思还是穿着长袖长裤，她甚至滴汗未出，我的右手边是小凤，她穿着短袖短裤，正拿手里的书在扇风。
我们三人性格迥异，爱好也不相同，但却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一开始我还会因为这种事情陷入沉思，但现在不会了，反正想也想不出个结果。
就在我神游天外时，我听见有人轻声喊我的名字。
「家珩，家珩。」
回过神来，九思正看着我，她虽然戴着眼镜，长的也很斯文秀气，但读书实在不太行，而且常常惹事生非，是许多老师的眼中钉。
她说：「我好像找到我们的共同点了。」
我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微微一笑，不得不说，九思的外貌真的很有欺骗性，她看起来就像邻座的好同学，她说：「我们都喜欢猫。」
或许是我的脸出卖了我，她忍不住道：「你这样超蠢的。」我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能耸肩，然后九思隔着我和小凤说：「小凤，你也喜欢猫？」
小凤终于舍得睁开她的眯眯眼了，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将那本书的扉页转到我们这边，那本书是《猫战士》。小凤喜欢猫？天哪，她这个狐狸一样的人喜欢猫，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小凤将手里的书当成羽扇，轻轻阖在胸前，她微微抬起下巴，像是她喜欢的剧里的诸葛亮一样，对我说：「你呢？」
我移开放在桌面上的手，原本压在我手下的书是《我是猫》。
九思将她的书阖上，那本是《黑猫》。
我们三个笑了出来，图书管理员正好从我们后面经过，他低声叱道：「图书馆保持安静！」叛逆期的孩子乐衷于和大人做对，那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我们拿起书，起身时用椅子撞他，小凤仗着自己个子高，抬着下巴像大小姐一样阴阳怪气的对管理员说：「对不起哦。」
管理员的脸都涨红了，他微微启唇想要说话，我们就故意发出恼人的笑声打断他，跑出了图书馆。
现在回想，实在很难相信我们曾经有那么鲜活的时候。
那年是高一末，夏天还不是特别热。
2.
我们都知道九思是同性恋。
她的前女友就在隔壁班，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我总想说九思这么恶劣的坏孩子跟她还挺配的。小凤开玩笑说，九思这个坏小孩怎么没有被可爱的女朋友改变呀？
九思嘴边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她说：「比起女朋友我更喜欢做自己。」
大家都知道九思是同性恋。
没有人会用这件事抨击她，除了老师。所以我很佩服她，这种『秘密』我宁愿让它在我心里烂一辈子，我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看向小凤，她收敛起笑意，正安静地看着九思，阳光照射进她的眼里，折射出奇异的光芒，我闭上眼，感受着夏日的微风，轻声说：「这个夏天好热啊。」
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广播突然响起，午休时间要结束了，我和小凤都吃完了午餐，剩下九思，她大概吃了两三口就没再动那碗饭了，我现在才发现她的脸色是这样苍白，有股不应该存在的愧疚捏住了我的心脏，我能感受到心脏在我胸口用力的跳动着，似乎想要冲出来，对九思大声说：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最近状况不好。
辅导老师说我是个容易产生同理心的人，也很容易自责，总是想太多，太过于在意别人目光，或许她说的是对的吧。所以我轻轻压下这股不舒服的愧疚感，不去看九思的脸色。我觉得这种行为是『矫正』，而在『矫正』自己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过程将我改造的越来越无情，但我很乐意接受，因为这样我心理的负担就会减轻很多。
小凤说：「九思，你不舒服吗？」
耳边剩下风在低语，我看见了窗外的景色，万里无云的蓝天，绿油油的叶子在摆动，强烈的光照在对面大楼的窗户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蝉不知疲倦的疯狂鸣叫，我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九思的声音被风轻轻送到我耳边，当时我听见她说：「苦夏罢了。」
那年我们正值高二，老师当着全班的面骂九思不知羞耻，她羞愤的教育说阴阳结合乃是天地运行之道，我想如果我们不是活在这个年代，老师可能会把九思和她前女友抓去浸猪笼，最好能让她们俩受尽世人唾弃。
3.
这个夏天特别热。
我已经换到了靠窗的位置，薰风吹拂着，我很想睡，但实在热到风吹也无济于事，就算头和手臂没触碰到也会冒热汗，我根本无法安心趴下好好睡上一觉。我看向左前方的九思，她还是穿着长袖长裤，但和之前都不同，她额边沁出了汗，我迷糊地想着，原来九思也会热啊。
在冬天还好，但一进入夏天，九思的脸色又不健康了起来，我思考着，大概是苦夏吧。小凤和九思在我面前都会用大人的语气说话，对她们来说我就像小孩一样好骗、无知，但其实我只是不喜欢把话说全，不喜欢追根究底。所以我没有去问九思怎么了，如果问了，她应该会露出温柔的微笑，然后说：「是苦夏啊。」
苦夏到底是什么？时隔一年，这个疑惑重新浮上心头。
我望向窗外，蝉鸣阵阵，偶尔的安静就像它们也受不住燥热需要休息一样，这个想法使我不禁露出微笑。这种难熬的夏天大概就是我的苦夏吧。
因为疫情，我们没有毕业典礼，而且早在毕业之前就进入了防疫假，我们三人剩下网路上的联系，但只要想起她们，眼前就会出现我们在图书馆时的光景。
光线从窗户闯了进来，光明正大地在观察我们三人手上拿着什么书，九思喜欢《黑猫》，小凤喜欢《猫战士》，我喜欢《我是猫》。这是九思所发现的『三人的共同点』，曾经我们热衷于这个游戏，但这么做实在太没有意义了，在小凤的冷处理下我和九思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可是我一直没有和他们说的是，我早就发现了我们三人真正相同的地方，但我不想说，宁愿让它烂在我心底。
那些鲜活的我们好像就活在昨日，如此触手可及，事实却是人无法回到过去。
我的房间没有冷气，电风扇也苦闷的在摇头叹气，望着窗外景色，我细细咀嚼着苦夏，尝起来居然是酸涩的，烦闷的空气沉沉压着，没有人说话。
──电话响了。
「喂？你好。」
「……」
「这样啊，我会告诉家珩的。谢谢……还有，您辛苦了。」
「……」
然后是挂上电话的轻微声响。
房间门被打开，妈妈用试探的语气说：「家珩有看新闻吗？」
我咽下口中的酸涩，「你是说我们学校有人自杀吗？」
妈妈小心翼翼地说：「是啊……家珩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全班都知道了。」
「这样啊……。」
她轻掩上房门，离开了，我看着脚边的电风扇，它还是在摇头叹气。
妈妈和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不知道『母亲』应该是怎样的，因为我的童年没有母亲的存在，她不是我的生母，我已经习惯十四年没有父母的生活──父亲总是在外地工作──我原本是跟奶奶一起住的，升上高中后才搬到父母家，这个家处处都是他们俩的生活痕迹，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看向桌面，九思的讣告放在那里。昨天，九思的前女友将这份讣告交给我，她说，这是上周九思寄给她的，但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讲。
大家都知道九思自杀了，得知这个消息的同学们总是会惊讶的瞪圆着眼，出于礼貌总要说一句『怎么会这样！ 』、『家珩你还好吗？ 』，又或是『九思看起来很正常啊』。
大家都知道九思是同性恋，没有人会拿这个来抨击她，除了老师和九思的母亲。同学们都是年轻人，对这种事的接受度总是很高，得知的时候顶多笑着说『真的啊，真是看不出来』、『这也没什么，都什么年代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小凤去祭奠九思时，烧了一封信，九思的母亲面容难掩憔悴，但嘴边挂着恬静的微笑，和九思十分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她像是个人偶，只会挂着这层面具，好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个坚强又可怜的母亲。我细细观察她的容颜，她的憔悴不似作假，但眉宇间透露出的轻松也是真的。这位遭逢女儿自杀的可怜母亲望着小凤，轻声说：「太好了，九思还有朋友，谢谢你们，她是个坏孩子，你们还愿意跟她做朋友……。」
我也觉得九思是坏孩子，我附和说：「是啊。」
这位母亲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我了解她……。」
九思的前女友刚才被这位女士扫地出门，她现在就站在对街，像个盛夏的幽魂，失去了人间的羁绊，不知该何去何从。真是可笑，一位了解女儿的母亲居然是在女儿的葬礼上才知道她有个前女友。
小凤叹气，九思的母亲目光循着小凤的声音望过去，她面容有些呆版的看向小凤凝视着的信。
小凤手下那封信被小小的火苗舔舐着，信封蜷曲起来，除了燃烧的声音，我好像还听见了有人在低语。我看着那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的感情，听到小凤说：「我喜欢傅九思。」
我好像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
九思母亲脸上那层面具『喀擦』一声，碎的彻彻底底，她一脚踢翻了火盆，看着小凤像是看见恶鬼，她露出了惊惧的神情，开始大吼大叫，在被她扫地出门之前，小凤拉着我离开了这里。
对街的幽魂不见了，小凤和我决定跟着薰风走，薰风中传来了九思的声音，她说：「苦夏不是病。」
小凤说：「我没病。」
我说：「我知道啊。」
口中又泛起了酸涩的感觉，走了一小段路，小凤说：「家珩，你很过分。」
我没有反驳，小凤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她倾尽了所有感情，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很多事情对你来说，过去就是过去了。」
是这样没错，过去于我而言就是一段记忆，但对她来说是段感情。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路口，接下来要走不同的路了，我对她说：「毕业快乐。」她没有回答我。
她向她的苦夏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好像看见她逐渐走向一条河流的深处，她已经走到水最深的位置了，水漫过她的胸口，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往对岸走去，对岸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或许是她永远也放不下的什么东西。
这可怕的炎夏严重影响了我的食欲，而且我总感到身体疲倦，我不想要去看医生，妈妈对我说：「家珩没有生病。」
我无力地说：「我没病。」
妈妈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啦。」她煮了苦瓜汤，那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这是苦夏。因为太热所以胃口不好、不舒服，对吧？」
我凝视着手里的苦瓜汤，苦瓜汤可以度我的苦夏，但度不了九思和小凤。有的人死了，留下了想念他的人，有的人活着，却什么也没留下。每个人都因为别人的存在而拥有一段更加丰富的人生，我的人生却尽是可耻之事，而且正是因为有他人的存在，才让我如此痛苦。现在，我的青春已经结束了，残忍的青春、疼痛的青春、仅此一次的青春。为了不让别人在我心里留下更多的痛苦，我会尽力矫正自己，我不想一生都背负着别人给我留下的感情，说我无情也好，我能欣然接受，因为我很自私，宁愿伤害别人也不想委屈自己。
于是我喝下了这碗苦瓜汤，充满了我的青春的味道──一点点的甜，更多的是苦。
我望向窗外，脚边的电风扇低着头，不再摇头叹气，我细细咀嚼着苦夏，苦涩的味道渐渐化开，最终是什么也尝不出来了。
我离开了九思和小凤，独自走出了高三那年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