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秋野遥

1、第 1 章

　　江湖中有个无门无派的小少侠，姓郝名仁。人如其名，是个好人。
　　好人少侠因其人傻钱少脾气好交了满天下的朋友。再别扭的小剑客也熬不过他神气十足的狗狗眼，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满口的好好好是是是，端的是一幅昏了头的傻样。再一问，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他众多朋友中的一员。
　　小少侠总仗着自己得过秘籍灌过功往各种危险的地界跑。任谁都劝不住。偏生这福报金光好似当真长了眼睛，护着他闯过一番又一番的险境，虽说小伤不断但总归没出过事。时日久了，众人便也不再将他的莽撞视为牵他入地狱的恶鬼，只时不时多嘴一句要他多多保重身体。

　　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不会出事。

　　直到那场山火燎原，直直烧到了天上。

　　——————

　　朋友们赶到时，小少侠已一人一剑冲进去许久了。
　　他们又急又气，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躁急怒，但那山火已将进山的路封了个严实，愣是没有人能闯进去，便只好以小少侠此前的经历安慰自己：再艰险的困境他也闯过，应当不至于就这样折在一场火里。
　　他们等了许久，等到滚滚浓烟都弥散在了空中，等到山下的乡镇都恢复了繁荣，等到焦草下隐约开始有绿意翻滚、枝木上也开始有新芽萌发……
　　等到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们只等来了郝仁佝偻到不成形状的、焦炭一样的躯体。

　　消息初传开的时候，听过的人多半是不信的。
　　郝仁？那个命硬得谁都没辙的郝仁？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一保准是他又碰见了什么地宫秘宝才销声匿迹了。
　　然而随着情报深入，怀疑者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这则消息的真实性：的确是起了场山火来着，声势浩大到朝廷都被惊动了；先前也是说有个小姑娘给接进了哪个大家山庄里养着，然而至今都未传出过庄主的什么桃色秘闻；郝仁也有些时日没有新动静了，又有多少奇诡的迷阵能困住他这么久？
　　在知情者的沉默注视下，他们也终于不得不承认那消息或许是真的，并后知后觉生出些遗憾惋惜来。
　　只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当江湖仍在因为郝仁的死而震动时，倪浩少侠——郝仁的朋友之一——仍停留在一片焦黑的山上，试图寻找郝仁留下的、关于歹人的信息。
　　他不愿相信郝仁是死于区区山火。
　　走着走着，他的脚边突然出现了个什么绊脚物，致使他步伐一乱，跌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倪浩迅速起身，拧着眉掸了掸身上的灰，回身准备看看绊倒他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却不想这一眼差点惊得他跳上树去——那是个正卧在地上狼狈喘息的少年，面容与已故的郝仁一模一样。
　　或者说，这就是郝仁本人。
　　倪浩的头脑中霎时闪出家中老人曾讲过的“第七天回魂”，顿时惊得连声“呱”都没有，直接干脆利落地厥了过去。
　　“扑通”一声，扬起的灰土呛得郝仁咳出了眼泪。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又恢复了些体力，郝仁看着失去意识的倪浩心下几多无奈，却又只好撑着身体将对方的手臂扛在肩上，半拖半拽地将人运下了山。

　　山下人声熙攘，热闹得仿佛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从未出现过。正是郝仁最喜欢的景象。
　　行至镇口前，郝仁终于想起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倪浩居住的客栈在哪，他自己此时身上也分文没有，连入镇钱都交不出。
　　身后隐有微风吹过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郝仁立在原处思忖片刻，脚尖一转，便走入了一旁的小树林。
　　在他身后，两位腰间配弯刀、身着黑色短打的大汉悄然跟了上去。

　　其实这二人并不认得那个浑身灰尘的剑客是谁，但他们认得斜倚在对方身上被拖拽着向前、明显失去了意识的白衣少侠——那可是出了名的钱袋子、散财童！莫说他们兄弟怕不是正巧撞上了行凶现场，就是这少侠正好端端行在路上，他们哭一哭惨、卖一卖穷，怕不是也能赚上一笔。
　　思及此，见对方已经走入了足够远的深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大喝一声跳将出来，手中弯刀当头劈下，分明是欲要取人性命的狠戾招式。
　　在他们的预想里，但凡这贼人不是什么身手超凡的什么高手，两刀之下这颗头颅也必要碎裂开来。随后他们便可以叫醒倪小少侠，得上一大笔银子，去镇里换酒吃——
　　白日美梦尚未行进到终点，二人之中的兄长便在刀锋交错之间对上了“贼人”的双眼。如一瓢冷水当头而下，他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并非是“贼人”身上露出了什么杀气冷意这样虚幻的东西，恰恰相反，哪怕正面对杀招，那双眼中仍带着浅淡笑意，手上动作不停，借了巧劲带偏了弯刀，游鱼一般灵巧地脱出身来。
　　一击不中，弟弟怒目圆睁，就要大喝一声再次出手，然而兄长却面带惊悸地拦住了鲁莽的弟弟，问道：“阁下可是姓郝？”
　　郝仁慢悠悠收起了剑，饶有兴趣地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弟弟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上前一步，却在开口前就被捂住了嘴。
　　兄长面色更加难看，他舔了舔唇，干笑两声，道：“郝少侠莫要开玩笑了，谁人能不知道名满天下的郝仁郝少侠呢。此番是我兄弟二人眼瞎手长，耽搁了您与好友叙旧，我们，我们……”他觑着对方的神色，讨饶的话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郝仁眨了眨眼睛，卸去了本就不甚认真的戒备，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出名？”
　　“……哈哈，是您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若这档子事发生在不久前、哪怕只是一月之前，兄长都可当作这番冒犯已揭过了页，然而此刻他万万不敢抱有侥幸。过量的恐怖已经击溃了他的理智，让他连将疑惑问出口都做不到，只是颤抖着将自认有价值的情报一股脑地倒出来，以求对方的豁免。
　　郝仁将他语无伦次的话一一听过，道了声谢，便拖着倪浩向镇中走去了。
　　未走出多远，他灵敏的耳朵便听到了林中兄弟二人的对话。
　　弟弟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那人当真是郝仁？”
　　兄长泄出一口气，险些软在地上：“当真，那必是郝仁本人。想当初我们为了那笔赏银看了多少遍画像，就是闭着眼睛我都能画出他的样貌！”
　　弟弟犹豫一瞬，压低了声音道：“可大家不都说他已经……”
　　他手指在脖颈处一划，面上也带上些惊惶。
　　兄长啐了一口，用气音回道：“谁知道那玩意是人是鬼？总归还是离远些，保命要紧。”语毕，他小心听了听附近的声响，用更加低弱的气音道：“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妙。”
　　弟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二人便相互搀扶着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