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60、第六十章

　　围绕地宫的墙体不再是光秃秃的一片，而是绘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火光映照下，这些壁画犹如岁月在无声跳动，低调地彰显着这个部族曾经承载过的辉煌。

　　到目前为止，明邃还没有在塔内发现供奉的造像，因此除了作为情报集散地，他尚且不能确定鸦塔存在的意义。然而壁画的内容或许可以提供线索，让他从中窥见一些有关鸦族的历史与传承。

　　塔这种建筑，多是为崇拜或镇压邪祟而设，壁画的出现并不算新鲜。只不过鸦族另辟蹊径，将它绘在了地宫之中。也正因如此，这些壁画没有经受外界的风吹日蚀，整体保存得相当完整。虽然有些细节之处已经剥落得无从辨认，但并不妨碍其内容的连贯性。

　　譬如明邃眼前这一幕，描画的便是类似于朝圣的活动。画中有许多平民打扮的人，正在一轮巨大的红日之下，双手高举过头，虔诚地向一只衔着火种的巨大乌鸦跪拜。

　　那乌鸦并不仅体型硕大，还比寻常同类多长出一只脚，竟是与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三足乌十分相似。

　　“这是赤羽。”方寂在一旁解释了一句。

　　明邃感觉有些名堂，不禁想要深究一番。他没向墙壁那侧靠近，反而往后退了退，试图从整体内容上拼凑出壁画想要叙述的故事。

　　半晌过后，他用手揉了揉眉心。

　　壁画所绘似乎与宗族历史有关，明显比祭祀大典那些石柱上雕刻的东西要详实许多。只是他恰好处在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看上去便难免有些没头没尾。

　　这些久远晦涩的往事对明邃来说本就极为陌生，再加上天马行空的画风和一些意义不明的象征符号，想要完全理解着实需要费一番功夫。

　　方寂在一处有裂痕的地方随手抠了抠，不想一大块墙皮竟开始顺着这点轻微的力道簌簌往下掉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把恨不得碎成渣渣的墙皮，心疼地“啧啧”了几声。

　　若是有朝一日能加以修缮就好了。方寂暗自叹了口气，转而对明邃道：“先别管这个了，有东西给你看。”

　　明邃敷衍地“哦”了一声，深灰色的眼眸仍在认真地盯着墙上的壁画看。

　　方寂脾气急，耐心还没卷成一团的弹弹长，他见明邃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干脆直接拉起人就往下走去。

　　“哎……”明邃正看得着迷，冷不丁被他拽了个趔趄。

　　石阶之下依然是一排又一排的陈列架，位置也与上一层如出一辙。而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层的架子被各类书籍竹简信件文书等塞得满满当当，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也不知在这冰冷黑暗的地宫中尘封了多少年。

　　方寂未做停留，而是带着他们继续向下走。

　　这地下二层除了小一圈以外，仍是上面的复刻，只不过柜架上的陈列品换成了各种乐器与古玩玉器之类的物件。

　　到了地下三层，空间虽然还在继续缩小，但因为空旷许多，看上去总算不那么逼仄了。长明灯燃起后，明邃发现角落里整齐地码放着许多齐腰高的箱子，正中央则腾出一块地方，只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玉石长桌。

　　那长桌滢白剔透，在不甚明亮的地宫中泛着幽幽的光。桌面大到他们几人躺上去打滚都绰绰有余，整个桌身只由一块完整的玉石打磨而成，看上去光滑无暇。

　　方寂越过长桌，径直走到几个单独放置的箱子旁，手上使力将其中一个推到了桌边。

　　此地常年无人打扫，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随着箱子的拖动留下一长串十分明显的痕迹。

　　别看方族长平日里懒散，干起活来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眨眼的工夫就将那几个箱子都弄了过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身旁二人道：“就是这个了。”

　　明邃直勾勾地看着箱子，心中却不免迟疑。

　　自从他下到地宫，早都暗戳戳地误会好几回了。原来所谓与龙有关的东西，既未藏于壁画里，也不在那一排排的书卷中，更没有深埋塔底深处……而是在这不上不下的地下三层几个看似普通的箱子里面？

　　他哪里知道，下面三层所藏是鸦族的累世财富，堆满了黄金珠宝奇石玉器，方寂再大方也不至于把家底儿都翻出来给人看，而在最底层，还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因此这一层，已经是明邃等人能被允许进入的最深领域了。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方寂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下一刻，他就被灰尘呛得忍不住咳了一通。

　　方寂用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扇了扇，等箱子开合时扬起的灰尘散去，他才将里面看起来有些残破的古卷慢慢取出来，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将它轻轻放在了长桌上。

　　明邃见他这样，忍不住揶揄道：“难得见你动作这般轻柔。”

　　方寂用尽平生最大耐心将古卷慢慢展开，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了桌面上。做完这些，他才腾出空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都脆成这模样了，不轻柔点能行吗？还是说你有兴趣拼拼图？”

　　望月凑上前去看，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那模样像是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把这个残破的老古董给吹化了似的：“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吧？”

　　“那可不？”方寂道：“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这堆残卷早都烂在鸾族库房里了。”

　　“鸾族？”明邃望向他，所以这些……不是鸦族的东西？

　　方寂重重清了清嗓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子好歹也是上任族长，搞、搞点兴趣收藏总不为过吧？”

　　现在他可不是鸾族的人了，这话说的多少有点强词夺理。方族长刻意提高了嗓门，试图给自己增加些底气。

　　然而收效甚微，迎接他的是对面两道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以及一句十分敷衍的“不为过”。

　　方寂气得跳脚，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不看拉倒！”

　　说罢，他便作势要将那古卷收回去。

　　“别别别，看看看。”明邃立刻没了原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胡言乱语道：“德音风雅之人，无需流于形式嘛。”

　　“……”方寂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夸他好还是骂他好。

　　明邃这才想明白方寂给他看这些的用意。

　　那日说起往事时方寂就曾提过，鸾族最早是龙族的一支，有着这层关系，鸾族内部有关龙族的记载想来也会比其他部族要多一些，可靠性也能得到一定的保障。

　　这等途径实属难得，明邃本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断不会因为获取手段这等小问题而错过这个时不再来的好机会。

　　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到那破破烂烂的古卷之上，看到上面书写的是他认得的汉字，顿时觉得分外亲切。

　　大概是为了防止火灾将地底之物付之一炬，照明全都在远远地挂在四周墙壁上，因此室内光线十分昏暗。时间一点点过去，几人就着这点可怜的萤火之光费力地翻阅了近百份文卷，才总算把当中内容理了个大概。

　　龙族与龙之间的渊源，还真就被他们给挖了出来。

　　古卷中对于于龙的形象描述得十分玄妙，与民间传统的认知也存在一定出入。

　　据记载，龙族起初的强盛源于他们意外捕获的一只罕见生物，此物龙首蛇尾，周身遍覆赤色鳞甲，坚如铸铁不可摧，双翼无足而飞，游雾而动，能召云雨。虽赋通神之力，然性情暴虐，好啖肉食骨，驯之不得其道，世人皆畏之远之。

　　此异兽虽然被称为龙，明邃却觉得并不确切。按照描述来看，它的形象反倒是与传说中的腾蛇更为接近一些。也许是龙族为了让自己的部族更加名副其实一些，强行让它成为了一条所谓的“龙”。

　　古籍中还提到，龙族因伤亡惨重才捕获此龙，但却因其狂躁的性格迟迟无法驯服，但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它，久而久之竟成了烫手山芋。

　　正当龙族族长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献计，引荐了几个擅长妖邪之道的人，据说这些人能够通过摄魂之术将龙控制住。

　　龙族族长心里觉得不靠谱，行动上倒也没有反对——既然束手无策，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这几人试上一试，若是不成，便当是解决一下那凶兽几日的口粮问题。

　　谁知这一试不得了，恶龙竟好似真的被驯服了一般，乖乖听起指挥来。

　　那几人由此被赋予了“驭龙师”的名号，被龙族奉为座上宾。只要他们在，这条龙毫无疑问就是最强战斗力，龙族的实力也会随之大增，登顶众族之首可谓指日可待。

　　唯一可惜的是，这摄魂之术除了驭龙师本人以外，任谁都无法参透其中关窍，龙族族长暗中派了许多族人前去偷师，却都以徒劳收场。那几人知情后也不恼，只告诉族长莫费功夫，此为上天赋予的能力，非后天训练所能习得。

　　然而即便这些人天赋异禀，能力也还是不够稳定，恶龙脱离控制的情况时有发生。

　　龙族族长颇有微词，不明白为何每次都要这般费劲地去控制，却不能直接将其彻底制服。

　　驭龙师对此毫无敬畏的态度嗤之以鼻，并告诫龙族一条铁律：“此乃神兽，即便一时之间受制于人，但它永远不会被驯服。”

　　不能驯服，也就无法为他们而战，那么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龙族族长失去了耐心，胁迫驭龙师们务必将龙拿下，否则便要处他们以死刑。

　　驭龙师本是不惧怕这些威胁的，但他们却也有自己的私心——那便是趁此机会，尝试突破自己的极限。一旦成功，他们的能力将会得到一个质的飞跃，而失败后所面临的也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双方达成共识后，驭龙师强行催动摄魂术，意欲磨灭龙的意志，使其成为供龙族驱使的傀儡。

　　然而事情往往过犹不及。最开始，龙的精神的确被控制得很好，就在龙族族长志得意满，着手准备对外一展雄威攻城掠地之际，驭龙师们却因内耗严重，无以为继，让那凶兽脱离了控制，开始疯狂地攻击周围的所有人类。

　　最后关头，驭龙师们拼尽全力，合力之下终于勉强将龙召回，铁匠们日夜赶工，密秘打造出一套坚不可摧的厚重铁锁和铆钉，将恶龙死死钉在了山谷深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

　　龙族自尝恶果，为此付出惨重伤亡。自那之后，外界沸沸扬扬的传言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除了龙族，没有人见过龙的真面目，而龙族本身又在极力掩盖自己的失败，因此这段秘辛鲜少被世人提及。

　　兔死狗烹，精力耗尽的驭龙师们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情地处以火刑。

　　龙族族人将这几人当作泄愤对象，但出乎意料的是，行刑架上他们听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痛苦哀求，而是一声声放肆的大笑以及龙族必遭天谴的邪恶谩骂。这些诅咒伴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地狱中传出的鬼魅之音响彻大地，也成了那一代龙族族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然而一切远未结束，驭龙师们的临终诅咒仿佛成了真，先是族长不明原因地暴病身亡，紧随其后的便是为争夺族长之位的无休止消耗。内部分崩离析，外族趁虚而入，一时之间混乱到了极点，甚至连龙族的存续都变得岌岌可危。而鸾族，也正是从那个时候从龙族分离出来的。

　　自此，古卷中有关龙族的记载便戛然而止，欣欣崛起的鸾族为远离纷争迁至雾川，开始在这片新的领地上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

　　明邃读完这些，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平复的躁动。

　　这几个驭龙师的来头，以及协助龙族驯龙的目的，古籍中虽未明确记载，但他们控制龙的方式……怎么看都与自己的瞳术十分相似。

　　难道是巧合？

　　明邃摇摇头，他不太相信世间有这么离奇的巧合。自己这双不同寻常的眼睛，不可能是无端生出来的。明邃轻抚腕上的串珠，他与母亲的特殊能力，因为条件地域的限制一直无法追本溯源，此刻却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让许多事情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他的母亲庄音无，自小在安州云番长大，那里与蒹州的距离并不远。假如他们母子二人的能力果真传承自他素未谋面的外祖父，那么这位外祖父会不会就是来自蒹州的某个地方呢？

　　有关此事，他已去信向母亲求证。写信的时候虽然尚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好在歪打正着让他问对了。如今只等回信到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就此串联起因果，理清他心中疑团也未可知。

　　明邃出了一身细细的汗，他几乎越来越能够肯定，自己和黎深当初的见面根本就不是偶然，他们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更为深刻的联系。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暂且收回纷乱的思绪，勉强冲方寂笑了笑：“多谢你，这一趟收获颇丰。”

　　“是么？”方寂狐疑地看着他火光中略显苍白的侧脸：“你没事吧？”

　　明邃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他的能力方寂并不知晓，因而无意多言。几人动手将古卷收回箱子，一切按原样复位后，便打算就此离开。

　　沿着台阶往地上走时，明邃走马观花地看了会儿墙上的壁画，觉得确实该好好保养起来了，不然可惜了先人们的一番心血。他不过随便动了动念头，倒是刚好与方寂的想法不谋而合。

　　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恍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待到慢慢适应后，才感受到开阔空间是多么让人舒畅。

　　其实从大小来看，地上地下并没什么区别，但自然光线带来的通透感是昏暗的地宫无法相提并论的。

　　明邃还没来得及放松心情，塔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

　　外面有情况？

　　望月闻声色变，当即回头叮嘱：“我出去看看，麻烦方族长保护好公子，莫要离开此地。”

　　方寂点头答应。望月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向外跑去。

　　塔门被重新打开的一瞬间，明邃分明看到对面白茫茫的一片，无论是远处的群山还是近处的渡桥，统统都被隐去了踪迹。

　　起雾了？明邃心下疑惑。就算是雾川，也不该在这个时间无缘无故地起雾吧？

　　“外面不对劲！”方寂提高了警惕，下意识地摸上腰间长刀。他偏头看向明邃，声音多了几分冷意：“跟紧我。”

　　二人来到门口，此时塔外的情形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大雾弥漫之下，明邃只能听到不远处有狼群奔跑和羽翼扇动的声音。

　　他不由担心望月，这种情况下他只身出去，也不知道应不应付得来。明邃自己不会武功，理智告诉他应该老老实实守在塔内，否则冒然行动就等于添乱。

　　但他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总觉得这场大雾来的蹊跷。

　　“啪嗒”。数百公里外的丹济城中，伴随着龟甲落地之声，白衣少女抿紧了嘴唇。

　　习坎卦。

　　“阿曙。”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挂相如何？”

　　被唤作阿曙的神婆，哦不，神巫大人幽幽叹了口气，冲卷帘对面正襟危坐的年轻宗主道：“凶兆啊。”

　　黎深神色一凛，也不听她解卦了，当即起身，大步走出了神巫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