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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硫磺与火Ⅹ ...


  •   “普罗米亚已经没用了。”变声过的、嘶哑模糊的电子音在蓝牙耳机里响起,“杀了她。”

      “收到。”安室透心中一跳,边猛打方向盘右舵、试图不被泥惨会混混的机车包围边问,“我能知道原因吗?难道她被条子追查出来了?”

      他刚才在巡查东京港的一整片海岸线,把这部分中地头蛇的盘踞分布标注成地图。安室透非常确定朗姆至少知道一半以上自己正在做的工作——这也许只是一次考核。总之,把闲杂人等驱逐出去也是必要的;这些被他惹毛了的小喽啰将被他带给守株待兔的交通部同事们,说不定能从中问出什么来——不过希望不大。

      “答案和你的代号会一起公布给你,安室透。”自称朗姆的代号成员说,“要学会少问问题。Time is money!”

      安室透一边狠狠地腹诽这些谜语人行为的中高层代号成员,一边顺从地宛如下班后被上司揽去喝酒的社畜:“我会自己弄明白。她的照片?”

      “她很敏锐,没有在我手里留下任何的影像资料。”朗姆含糊而恶意地笑了两声,“不过,这是无用功。很快,你会在东京的实时社会新闻中看到她。你需要做的只是截杀。绝对不能让她活着落到条子手里。”

      “我知道了。”安室透说,给行动计划打了个补丁:必须让她活着落网,审讯后才能死于组织,“有帮手吗?”

      “作为行动的总负责人,寇修会帮助你。”朗姆说,“不过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嗯哼……剩下的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能分给你们一个人。但是别闹得太大,记住,组织不是恐///怖////分////子。”

      谁?不可能是诸伏景光,因为他知道琴酒和他正守在船只出发的不冻港城市,为这趟重磅的运送引开追踪气味而来的、豺狼似的俄罗斯□□。

      安室透还想再问是谁,发现对面挂断了电话。好吧。他恶狠狠地一脚踩实油门,从大货车和山崖的垂直峭壁之间花里胡哨地漂移过去;他自己会查清楚的。

      =

      “收网计划暴露了。”松田阵平按住桌子,富有威胁性地说,眼睛从飞行员墨镜镜片上方盯着黑田兵卫,“执行的队伍中有叛徒。”

      “你为什么不怀疑,你那位没那么可靠的朋友?”黑田兵卫道,用仅剩一只的眼睛逼视,“他泄密的可能远大于训练有素的SAT。”

      “是谁把我招进来的时候在内部大清洗?”松田阵平毫不客气地说,“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一面之词。”黑田兵卫不置可否,“你的联络对象的原话是什么?”

      “首先,确认了普罗米亚确实是一名女性。”松田阵平说,“对话中的人称代词是‘她’。其次,她手中掌握着某种不能落入警方的信息或物质,因此组织会对她进行围剿。鉴于没有‘取回物品’的指令下达,我更倾向于是信息。”

      “最后是,……‘很快,你会在东京的实时社会新闻中看到她。’”

      一时间,这间办公室中落针可闻。黑田兵卫眯起眼睛,双手十指交叉:“你并不真的觉得警察内部有问题。”

      松田阵平颇具判断力地答道:“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在媒体中有组织的人。”

      “你似乎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没错,”松田阵平胸有成竹地把一打照片拍在桌面上,最上面那张蓝色猫眼的女性主持人笑容浅浅地注视镜头,“就是这位水无怜奈小姐。我要主动申请去接触她。”

      “不能打草惊蛇。”黑田兵卫用命令的口吻说,拿起相片,逐张看过,这些影像的确显示她不是个简单的主持人——可疑的茧、杰出的反侦察能力、无懈可击的姿态、训练有素的肌肉、一定的搏斗技巧——但也可能只是写在简历上的调查记者经历的遗留产物,“而且我们时间有限。Time is money.”

      “我又不会冲上去问:你是不是在给犯罪团体打工?等她今天下班,我就去试着找她聊聊;我和她见过,以熟人的身份。”松田阵平耸肩,“最好重点关注她的外勤地点,文字稿件出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小,主要小心直播镜头和摄像机。——大概率不会出问题,只要普罗米亚还能等到我下班。”

      “目前还不能断定普罗米亚是否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黑田兵卫说,“但我们已经决定提前行动。如果普罗米亚确实是女性,那么怀疑范围将缩小到两个人,最晚后天就能确定其具体身份。身份和活动范围一旦确定,我们就将立刻实施抓捕。希望你和你的朋友都不会横生枝节。”

      松田阵平耸了耸肩:“只要民众的喉舌——我是说新闻业,不拖后腿的话。”

      =

      “我有事,先走了。”下班时间到,松田阵平拍拍还在苦思冥想写文件的萩原研二肩膀,“车你开走,吃饭不用等我。”

      “又有事?”萩原研二道,“小阵平,已经欠了我两篇报告了哦?”

      松田阵平自知理亏地一挥手:“下周我包圆。”

      萩原研二笑:“要把字数写多点啊!”

      被揶揄的对象脚底抹油般迅速溜走,身后是办公室中一阵善意的哄笑。萩原研二乐得最欢,连形式化的报告好像都没那么讨人厌了。哄笑中有人窃窃私语:“松田队长这个加班狂魔怎么最近都走的这么早?”

      刚被要了水无怜奈的联系方式的萩原研二耸耸肩,轻松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在和哪位美丽的女士约会吧?”

      =

      松田阵平赶到约定的咖啡馆的时候,水无怜奈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抱歉。”他尽量使自己听起来真的有几分歉意,同时拼命回想萩原在这个时候会怎么开场。是那家伙的话,大概会说“作为让水无小姐等待的赔偿,请务必让我付账单”之类的……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水无怜奈非常给面子地没对他稍显敷衍的对话表现任何不满,露出恰到好处的亲和笑容:“不,是我来得太早了。今天的录像摄制很顺利,下班提前了一个小时。”

      松田阵平稍稍松了口气,也就是说,至少不会在今天。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一边翻开菜单;二人不约而同地点了冰美式,社畜不禁对视一眼,辛酸的共感扑面而来,不由得纷纷苦笑。——建立共同点,这是个好的开始。将菜单交还给服务员,松田阵平活动了一下十指,准备切入主题。

      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想知道,水无小姐是否得知业内的其他记者有违反行业规定的行为?”

      “为什么这么问?”水无怜奈浅啜一口咖啡馆赠送的冰水,“对于警方的消息,我们自然是不能也不该过度报道的。是哪位同行触犯了保密法?”

      松田阵平胡诌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案子,说:“我们发现媒体的速度甚至比警方还要快,这对抓捕犯罪嫌疑人的活动产生了一定干扰——毕竟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犯人通过媒体获取信息来对付警察。我当然相信水无小姐的职业道德,只是打听到底是谁在泄密的这种事情,总是不方便在官方层面去做的。”被扣上言论管制的帽子就不好了。

      “发现这件事后,松田先生又会怎样做呢?”

      松田阵平等的就是这句。

      “嘛……敲打一下?”他挑眉,“当然是开玩笑的。”

      松田阵平在同一瞬间飙出了自己的最佳演技,浮现事先对着镜子练习过的四分贪婪三分愤怒两分犹疑一分不甘的精彩微笑,然后立刻转头看向吧台的位置逃避目光对视,给水无怜奈留出自己飘忽不定的侧脸,并把杯子举起来掩饰表情、随口岔开话题:“冰美式怎么还没好?”

      水无怜奈愣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间,立刻接话:“这家店的咖啡速度不快,好像是机器的原因。”

      “哦,原来是这样。”松田阵平说,推一下鼻梁上的墨镜,转回头。记者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破绽,松田阵平立刻知道自己的演出成功了:给出模糊的阐述和撒谎的反应,假装自己是既会向记者(甚至泥惨会一类的黑色结社)提供消息、也不吝啬使用暴力的黑/////警,下一步是诱导对方直接向自己——即□□处理班的成员、乃至核心——直接购买消息,以及把自己当成可发展的下线。

      这个方案最可能出问题的部分在于,按照水无怜奈当初帮助播报北原的案子当时树立的正义感人设——现在想来,北原藤香的死和她未必没有关系——松田阵平有概率被她直接举报。他倒不怎么特别在乎自己的前途,就算被举报了也只是换条发展路线而已……但是影响到萩原就不好了。好在,根据她那微不足道的停顿、完美无瑕的表情,松田阵平知道对方已经充分解读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一切顺利。

      他真是干不来这种工作。松田心中喟叹,降谷零是怎么顺利转型的?

      姗姗来迟的咖啡终于由侍者放到了二人桌上。松田阵平见好就收,话题随后又回到了记者业内的过度报道情况。水无怜奈对于警视厅公关部门的工作缺乏表示很不理解,她举例了自己在美国进行调查记者实习时,遇到的联邦调查局的新闻现场;松田阵平则坚持,媒体能在派上用场的时候确实有震慑犯罪的作用,但是如果将调查中的信息持续公开,可能会造成谣言传播。

      总体来讲,在两杯咖啡见底的时候,谈话还是很愉快的。他们站起来,把椅子推回桌前,友善地互相点头。松田阵平问要不要送记者小姐回去,水无怜奈表示自己搭电车就好。就在他们经过门口的一对高中生情侣时,盯着手机的男生短促地低声叫道:“这里、好像在晚间新闻上见过……”

      松田阵平松懈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了。他大步走过去:“能不能给我看看?”

      年轻情侣被他吓得齐刷刷地往墙的方向挪了挪,男生脸都吓白了,双手颤抖着奉上手机:“……您看吧!”

      松田阵平无心吐槽,从怀里抽出警察手册拍在桌子上,才把手机接过来。水无怜奈站在他身侧,发现正在播放的是一段时长约为十分钟的网络视频,内容是记录账号主人在一栋建筑物内布设未知装置的内容,镜头晃动,但是拍摄的还算清楚——

      “医院。”松田阵平准确地根据室内装潢的风格判断出了场所类型,但由于镜头大多只对着一个角落拍摄,医院的装修又大同小异,他也一时不能判断出到底是哪里;唯一的提示是光洁如镜的地面映照出了录像人的身影,他精准暂停,虽然非常模糊,仍然能够辨认出倒影中人的衣着,是一位金色头发的女性护士。

      AI阅读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鄙人、已于东京某医院内部布设数十炸///弹,望警方即日起停止一切行动,否则遗憾万分,全院医患将共上天堂。”

      典型的犯罪宣言。松田阵平立刻判断,就是普罗米亚!他半蹲下来,收回警察手册,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不法人士:“晚间新闻的哪里拍到了这个地方?”

      “新闻开始之后二十分钟,我在东京医科大学病院,是三天之前录制的。”他身后的水无怜奈替惊魂未定的可怜高中生们回答,两人忙不迭地点头,“现在舆论管制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没有半分任务完成的庆幸。屏幕上不断涌出弹幕和评论;松田阵平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一时间大脑竟然宛如过载般一片空白。刺耳的铃声击碎了玻璃般凝重的沉默,松田阵平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未备注的号码,但是尾号正是三天前更换的联络密文——是黑田兵卫。

      他打了个手势,疾步走出咖啡馆,夏日傍晚炙热的风迎面冲他扑来。就在他缓缓按下接通键的那一瞬间,松田阵平巧合般地和站在一年半前的那个雪夜里的泷川飞鸟领悟了同一个真理:命运来临的瞬间就像枪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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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罗米亚,也即克里斯蒂娜·丽莎尔,在第一位病人向自己投来惊惧的目光时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像往常一样亲切地问他是否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毫无过分的书面用语、也没有任何口音——法国籍和她十多年生活在日本的痕迹,是分割丽莎尔护士和长期在俄罗斯活动的“普罗米亚”之间的完美屏障。

      但是对方没有像常见的那样向她点头微笑,而是惊惶地扫了她一眼,含糊地嘟囔着,几乎是逃似的拄着拐杖飞快消失在楼梯拐角。丽莎尔眯起眼睛,从另一侧的楼梯跟着他下了楼;紧追上去对于护士来说不是什么恰当的举动,需要稍作隐蔽。她必须知道那个陌生的病人是否在哪里见过她,但是也不能惊吓到他,以免使得自己的身份变得可疑。

      然而,在下楼梯的同时,丽莎尔感到有某种违和感逐渐加深;并不是只有刚才仓皇而逃的病人感觉很奇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里,十个有四个都对她投来惊慌的一瞥,随即立刻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路线;甚至,当她对相熟的医生点头问好时,对方的表情都显得非常僵硬。

      日本公安调查出了自己?普罗米亚飞速思考,那他们不会选择自己正在医院的时候公布通缉令;是寇修?不,朗姆说他会阻止寇修,而他们的合作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自己的身份到底有没有暴露?

      她放缓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追着第一个对自己露出惊慌表情的病人来到了东京医科大学病院的一楼大厅。不知为什么,大厅中的人比往常要多得多,甚至有很多人身穿病号服、拎着吊瓶,显然是输液到一半就出了病房。在她出现的瞬间,骚乱加重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像一片厚重的、盘旋在室内的黑云,体积膨大了一倍;而每个迎面走来的人在见到她的同时都露出恐惧的神色并顾不得掩饰地转向,所有经过的人都在偷偷瞥她而又不敢直视她,只有两个初中生躲在成年人的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但这些丽莎尔都无暇理会,她看见三位医院的安保人员手持防爆盾和叉子从门外进入,目标明确,就是自己。

      不需要再判断形势了,丽莎尔心中的思考任务首位变成了对战斗还是逃跑的抉择。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秒中,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就像点燃炸//弹的引线,空气中压抑的恐慌爆炸开;低语升级成喊叫,躲闪变为推搡和四散奔逃,人群如同决堤般涌向医院的大门,导致本是壮着胆子前来制服她的保安被裹挟得寸步难行;丽莎尔的身周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般的圆形无人区。

      普罗米亚立刻下了决断。她一把扯开自己的护士服,从大腿外侧的枪带中抽出GSH-18手//枪、扣下扳机;枪声震耳欲聋,子弹击碎了大厅正面的玻璃门,大块玻璃碎裂、再掉落在瓷砖地面上碎成粉末的声音宛如海啸。

      “谁都不许动!”她在一片混乱中厉声说,“所有人抱头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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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机电话铃声响起,所有人竖起耳朵。接线员熟练而紧张地接起电话:“您好,这里是□□处理班。……地点和人数?具体情况?好,我知道了……”

      他放下电话:“东京医科大病院遭遇歹徒劫持,对方据说是普罗米亚,已经在全医院范围内安设了炸弹!”

      萩原研二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全体整备!”

      他刚发出第二个音节,全爆///炸///物///处理班的人呼啦啦全跟着他站了起来——得益于(虽然有点讽刺)加班文化,离开的人只有松田阵平一个。警视厅的楼内广播开始播送紧急出动的提示音铃声,警备部的一群人宛如狂奔的骏马一样冲出办公室、掠过走廊、奔进装备更换室。尽管防爆服可以在车上穿,必要的外勤制服还是要提前穿好的。

      “松田队长呢?”有人大声在他身后问,声音被闷在戴了一半的头盔里。

      “会有人去联系他。”萩原研二冷静地提高声音回答,“马上就会到。别紧张!没有他我们也能干的很好。”

      小队鱼贯而出,看见眼熟的SIT制服和他们背道而驰,人人心头一跳;好在上了人员运输用的游击车后,又有两辆铳器对策警备车——特殊急袭部队的装甲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显然是和他们奔着同一个方向去的。事出紧急,没人开口问,但是所有人都心生疑虑:SIT是去处理什么紧急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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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这一处混乱。足立区出现一起大规模帮派火拼,你的联络对象也卷入其中,怀疑是牵涉警力的行动,特殊搜查班已经赶往现场。”黑田兵卫说,言外之意是他自己需要兼顾两头,而且降谷零也不可能抽身支援,“SAT的狙击班在医院附近寻找位点的时候不巧偶遇寇修,现在急需一位能负责对接多方的警察,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松田阵平站在咖啡店门外,咬着一根烟,但是没有点,一边迅速浏览着互联网上快速发酵的新闻,一边确保没人听得见自己说话:“至少三十分钟,我打算借附近交通署的巡逻摩托。现在是晚高峰,除了摩托以外最快的交通方式是轨道,但是我根本不在千代田。”萩原的建议是找一个方便水无怜奈的通勤的地方,结果就是他跑到记者小姐出外勤的八王子。

      “寇修和SAT都等不了三十分钟。”黑田兵卫说,“我可以为寇修作保,但是SAT不可能接受把他接进通讯频道。必须有人在他和指挥官之间沟通。”

      松田阵平一想到泷川飞鸟蹲在制高点,和爬上来的SAT狙击班大眼瞪小眼,就有点想笑。他假装不屑地短促嗤笑,掩盖自己的不合时宜,说:“我不可能到,除非直升机来。”

      “普罗米亚狮子大开口,要一辆军用直升机,现在不适合用螺旋桨的声音刺激她。”黑田兵卫说。

      “那我有一个合适的推荐人选。”松田阵平本来也没指望真的有直升机来接他,“他现在肯定还在警视厅……哦,不是我在爆处组的同事。”

      松田阵平挂断电话,抬头看见太阳正在沉入东京的天际线。黑暗的环境更加不利于抓捕的进行,夜晚的到来在让罪犯变得疲惫而焦躁的同时,也会干扰狙击手。行道树正在风中微微摇晃,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夜间有大风预警,弹道将更加难以计算;而黑田兵卫最后的话仍然盘亘在他脑海中。

      他的声音意味深长:“那个视频不是普罗米亚自己发的。她是个狠毒、狡猾的罪犯,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干这种蠢事。谁会在自己藏身的医院安设炸弹?显然是有人在外力推动……科搜研和网络安全科已经共同出具报告,实际拍摄的地点在米花町医院;视频只是通过巧妙的剪辑,混入几个在东京医科大病院拍摄的镜头,再加上当天晚间新闻采访到东京医科大病院的新更换的环保循环系统,进行了舆论引导而已……前两百条评论的IP,有一百二十五个定位在海外,显然是组织的手笔。至于视频中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普罗米亚……呵呵,她们确实长得很相似……但这又如何证明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如果你要去现场的话,”松田阵平猛一扭头,发现水无怜奈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蓝色的猫眼明暗不定,“我可以送你。”

      虽然自己并没说任何重要的话,而且对方肯定也是自己挂断电话之后才过来的,松田阵平还是感到一阵凉意:“如果水无小姐能把机车借给我的话,自然最好不过了。”

      水无怜奈的机车是一架黑色的杜卡迪Panigale R,在交警队有备案,改装程度20%,最大排量超过一公升,最高速度可达三百五十千米每小时,比松田能在警察署借到的任何一辆摩托都要快。

      “我也想去。”水无怜奈说,“请放心,我并没有携带任何摄影和录音装备,只是想获取第一手材料;我也不会做出任何妨碍警察的行动。事后如果警视厅需要正面的舆论报道,我也会不吝提供。这本来也是我的失职。”

      松田阵平飞速思考:在这个紧要关头,任凭一位疑似组织成员的人自由活动,恐怕还不如把她带到案发现场,置于警察们的眼皮底下。何况,只要告诉现场的刑警们“这是位记者小姐”,他们就会盯她比盯兔子还紧。

      “好,”他一口答应下来,“事急从权,还要劳烦水无小姐了。”

      “我结完账了。”水无怜奈没有懈怠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说,“我想我应该有备用头盔……走吧,松田警官。”

      =

      “代号寇修,”泷川飞鸟说,“我已就位。”

      他站在楼顶的边缘,玻璃钢在他脚下透明如无物,看起来像是踏在空中。灯光熄灭,他与黑暗融为一体。这个位置不算高,但天与地都尽收眼底:夜空中正在以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速度旋转的星座,和徐徐移动的、明亮到过于耀眼的流星——那是正在降落的民航客机。超过七十千米每小时的狂风正在他的头盔外嘶鸣般地呼啸,推挤着他的身体,意图使他坠落,但是泷川飞鸟站得很稳。现在的蒲福风级为八级。

      “不要轻举妄动。”伊达航对着对讲机说,他本来在加班,结果三十分钟前被突然拉来临时上岗负责对接SAT指挥官和泷川飞鸟,压力巨大;好在之前和特殊搜查三系合作时受过训练,“千万不要被发现。直升机正在和内务省紧急协调,预计两个小时之内送到。”

      “明白。”泷川回答,“那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东京医科大病院在竣工当年为日本最高的医院,足有十九层;新病栋还要更高。在设计时能够满足救护直升机紧急停靠的天台并不处于建筑顶端,而处于建筑之间;这给了泷川飞鸟停留在室外、伺机而动的充足条件。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有技巧地放松着身体,防止站立过久而僵硬,以至于被大风吹落。

      劫持宣言发出后,非本病栋的患者和医护都已经尽可能快速地撤离了医院。但是,当时处于大厅中的所有人质,仍然在普罗米亚的控制之下。事发时位于本病栋高层、无法抵达其他出口的群众,只能保持在原地等待救援;甚至现在还有两台手术仍在进行中。

      根据侥幸逃出门外的现场亲历者所称,听到了三声枪响后,就再也没有额外的声音响起。粗略的判断是普罗米亚在枪击了至多三个人后,已经排除了所有不稳定分子。此时,最近的警察已经赶到,但囿于人质,只能眼睁睁看着普罗米亚为抱头蹲在角落的所有人都一一戴上了项圈。通过外观描述,泷川飞鸟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曾经在仓库里见过的那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爆炸的类型。

      网上的舆论开始发酵的第一时间,泷川飞鸟就收到了西比尔的提醒,当时距离案发地点并不远,仅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抵达现场。为了避免刺激普罗米亚,他选择蹲踞在医院对侧的高层建筑物上;然而,几乎是前后脚,SAT狙击班同样选择了这个优越的制高点——他和他们撞了个正着。僵持了一分钟左右,泷川果断选择把制高点让给对方,自己退到一边,乖乖地被观察员拿枪指着。

      狙击手警惕着他的同时飞快架好枪,却显然从瞄准镜中看见了不能直接进行狙击的证据,脸色很不好地和观察员耳语片刻;泷川飞鸟无意偷听,但是过人的听力还是把完整的对话内容传达给了他:普罗米亚的脖颈上,赫然也戴着一个项圈。

      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质很快被普罗米亚三两个一批带走,泷川飞鸟推测普罗米亚是把他们锁在了不同的病房里,方便操纵。在普罗米亚带着最后两个初中生消失在警方的视线之内的十分钟后,一名双手被输液管捆在身后的年轻女性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确认过她并非普罗米亚本人,SAT的指挥官谨慎地撕开了封在她嘴上的医疗胶布。这位女士并未套上炸//弹项圈,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她要求一个警察进入一楼大厅,通过监控和广播和她交流……”

      能沟通就是好事。从SIT借调来的谈判专家带着对讲机进入大厅站定,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广播中傲慢而冷漠地响起。

      泷川回想着伊达航向他转达的、普罗米亚的条件,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不容置疑的口吻:

      “——一架飞行高度在六千米以上的现役军用直升飞机,除了驾驶座不动以外拆掉所有不必要的内部设备,装满直升机用燃油,一个伞包,还有配套的软管和压力泵。”

      “——如果我的生命体征停止,那么整座医院就会夷为平地;当然,如果我判断你们的诚意不够,那么我也会先引爆较高的楼层。”

      “——我会携带一名人质和我一起乘直升机离开,在此之前,任何除了谈判人员之外的警察都不允许进入医院。当我确认自身安全时,我会在合适的场合和时间释放我携带的人质。”

      “——给你们三个小时。”

      =

      萩原研二身穿防爆服,运载爆///炸///物处理班小队的厢货车已经在医院门前严阵以待。一旦直升机到达并起飞,他们就被准许进入,并立刻处理医院内存在的全部炸弹。项圈的构造泷川飞鸟曾经描述过,萩原研二也在队内进行过原理溯源和逆向工程设计,可能存在的中和剂也已经被带来了;拆除不会非常困难。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等待。

      空调的温度开的很低,但密封的防爆服内仍然相当闷热。萩原研二在空调运转的声音中边计算边思考着:按照她的要求,能达到的飞行距离超过五千米,她这是要回俄罗斯?不,可能性不大。她的外貌已经暴露,不如到更混乱、更无秩序的地方去。按距离,最可能的地方是东南亚,特指金三角。

      可是,如果是金三角,被最后带走的人质又会被送到哪里去?

      萩原研二不寒而栗,立刻明白如果他们不能够破局,这将是个难以置信的电车难题。一切都抵押在爆处组的行动速度与实力上。而这就是泷川飞鸟曾经面临的选择。

      摩托引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向运送人员的厢货车窗外,发现是一辆眼熟的重机车;这是对水无怜奈调查的一部分。坐在机车后座的人翻身下车,把头盔摘下来,露出熟悉的自来卷,脸色不太好看;英姿飒爽的女性机车手也取下头盔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赫然是水无怜奈。

      松田阵平掏出警察手册,和负责维持现场的刑警们说了几句,向水无怜奈点点头,就把她留在了封锁线外面。水无怜奈没有要走的意思,但是也并没有强行冲入,只是安静地跨坐在摩托车上,抬头仰望天台的方向。

      萩原看着松田阵平又过去和伊达航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径直走向自己的方向,拉开车门。同僚们立刻试图缓解紧张气氛,纷纷调侃松田阵平居然被一位女士载回来,只有萩原研二知道其中艰险,心头一松,笑道:“挺能干的嘛,松田!”

      “去去去,”一说到这个松田阵平脸就臭,刚才坐了二十分钟飙速摩托,他思考的背景音是泷川飞鸟那句阴魂不散的“男子汉坐在女孩子机车车尾很丑”循环播放,“预计一个小时左右,直升机就会到;这次内务省总算没拖拖拉拉。”

      “媒体施压了。”萩原研二状似随口道,透过防爆头盔的透明面罩紧盯着松田阵平的眼睛,“普罗米亚没能全部收走手机,有人质在网上发表言论,情绪激动。”

      松田一怔,意识到其中有水无怜奈推波助澜。他尽力不表现出来任何异样,继续说:“预计有大约八十个的项圈需要拆除,除此之外还要对建筑进行地毯式搜索排除目前地点未知的炸弹。EMP会导致医疗器械失灵,对于体内有起搏器和助听器等植入物的病人更是致命的,所以没有任何保障。有信心在一小时之内拆完吗?”

      萩原研二敏锐地理解了松田的意思:他们将在直升机起飞后一小时左右对普罗米亚下手。他不禁压力骤增:“似乎正在从附近的地区调动其他的爆//炸//物处理班前来协助,人手应该比较充足。不过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必须要根据之前的复现水平而定。如果要夸下海口的话,我想两个小时应该是没问题的哦?”

      松田阵平点点头,微微俯身,借着视觉死角对萩原研二做了个口型:逆风。

      萩原研二知道今天是西南风,说普罗米亚的飞行逆风,则意味着他关于直升机飞行方向的推断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两个小时不足以让逆风飞行的普罗米亚离开日本领空。

      “那就交给你们了。”松田阵平扶着车门说,“我要去米花中央医院,结束后就来和你们汇合。我的工具箱有人拿了吗?”

      萩原递给他:“你一个人?”

      “米花中央医院的医患已经转移了,视频拍摄的相关地点安保人员也第一时间去检查过,”那里根本没装炸弹,“不算大问题。伊达班长在协助这边,你们尽可以放心。”

      萩原研二看看松田阵平开箱检查工具,又看看他背后手持对讲机的伊达航,心中明了:泷川飞鸟就在现场——不然伊达航没有任何理由被调动到这里。也就是说,松田阵平也不是要去米花中央医院,而是有着其他不得不由他进行的任务。

      而他只能佯装轻松:“那你可别托大,小心受伤。”

      松田阵平没回答,仅回以他惯用的装酷似的微笑,挎上工具箱,合上车门。随后,他转身朝着仍未离开的水无怜奈走去。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几句话后,记者小姐把一个反光的金属物——萩原研二猜测那是机车钥匙——放到他的手中。松田阵平把钥匙插入锁孔,戴好头盔、跨上机车、发动引擎、压低身体,独自一人在狂风中驶离。

      =

      只有满油状态的直升机能够勉强跨越中国东海(以防万一,领空问题和人道主义的外交交涉正在进行),也就意味着在离开日本国土前,普罗米亚必须降落并且对油箱加油。SAT仅剩下一支小队仍停留在医院附近,以防止其他事件发生。其他人已经紧急驱车赶往直升机预计降落的位置,即日本的西南部,准备开展撒网式搜捕。

      谈判专家据理力争,试图说服她离开的时候放弃挟持人质,或者自己取而代之,否则无法相信她在无威胁的情况下不会顺手引爆医院,但是普罗米亚非常顽固,在收到第四次“希望你能够独自离开”的请求时威胁要先引爆高楼层。

      考虑到如果派出官方的救援小队进行施救人质,一旦中途被普罗米亚发现,可能会引起对方盲目的怒火和引爆。而寇修具有与官方对立的身份,就算他袭击,普罗米亚也不会认为是官方违约;而且目前普罗米亚视角看,他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反而相对不可能用人质的性命来威胁——也就是说,泷川飞鸟正适合肩负这一拯救人质的重要责任。

      即便如此,若非降谷零极力作保,再加之黑田兵卫力排众议,他也绝无可能站在这里。

      泷川飞鸟终于听到了直升机的螺旋桨的轰鸣声。普罗米亚为防止狙击,要求关闭了附近的一切灯光。今夜又是弦月,月光寥寥,泷川飞鸟镇定地把自己掩在建筑物之间的阴影中,在彻底降临的黑暗中仰头,透过夜视仪看见垂直降临的军用直升机。他能看见驾驶员匆匆从座位上离开,举起双手站到天台的一角。

      普罗米亚出现了。她束起的金发在夜风中狂舞,一手举枪对准驾驶员,一手挟持着人质,倒退着一步一步接近直升机。在机舱门口,她把双手捆在背后的人质一脚踹了进去;随后她也一跃而入,舱门随之关闭。

      任务阶段一,搭上直升机。

      军用直升机自重并不轻,舱内更是载满油箱,总重几乎是自重的两倍;今夜又是大风天气,直升机本身就在风中有一定颠簸。如果能在合适的时机抓住起落架,普罗米亚未必能够发现机身摇晃的真正原因。泷川飞鸟心中默念:只能成功,不准失败。

      他一边紧贴着墙壁,一边注视水平距离仅约有三十米远的直升机,估算跳远的时机。助跑八米左右,实际距离至多二十米远,但仍然不可能落在和直升机同一水平线上。西比尔给他算出一条抛物线,提醒他注意风向,顺风的话还能更远。

      直升机在狂风大作中缓缓向上升起。泷川飞鸟心算它上升的速度和距离,宛如盯着音游中下落的按键,准确地捕捉到该起身的时机:蹲地、弹射起跑!

      本是供清洁工人擦玻璃时站立的宽阔外墙支撑面在他脚下一闪而过;他跃向空中。顺风。直升机的速度在误差范围内。上升方向背对着他。天时地利,泷川飞鸟眼中只剩下橇型起落架的位置。他向下坠落,感到熟悉的失重的晕眩和肾上腺素猛涨的冲击;此时他和土地的距离已经不再仅仅是二十层楼高,他背负的也不止是一个人乃至几个人的性命。他必须完整地把人质和普罗米亚都带回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隐藏好自己,不能让普罗米亚提前鱼死网破。

      泷川飞鸟高度集中,连风的声音都充耳不闻。他利用滞空的短短几秒迅速观察直升机颠簸的方向和判断风向,在指尖触碰到直升机前调整姿势;西比尔计算结果正确,但是直升机的升速比预想中快了些,稍微有些错位;但是没问题、够得到!

      泷川飞鸟伸展双臂,双手稳准狠地同时抓住起落架,巧妙地顺着风向蜷缩身体卸力,乍一看像是在荡秋千。满负载的直升机在风中震动一下,事先经过调整的驾驶系统毫无反应,普罗米亚手握操纵杆,对来得不巧的暴风天气压低声音骂了一句俄罗斯国骂。

      成功!泷川飞鸟向下望,看见爆//炸//物处理班的成员们举着防爆盾鱼贯进入医院大厅。他不再多想,抽出防弹背心外挂的作战用绳,把自己捆在起落架上;至少要在上面呆一小时,节省体力也是必要的。

      =

      松田阵平接收到了粘在泷川飞鸟头盔内侧的定位器信号。他提前出发一个半小时,早已离开了东京,现在正在关门跨海大桥上吹呼啸的海风。就安全性而言,他应该借一辆车而非摩托,但是考虑到机动性以及隐蔽性问题,他还是选择继续向水无怜奈借用这辆机车;毕竟警视厅不可能在十分钟内借到一辆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跑车给他用。松田中途只加了一次油,现在里程表已经增加了约八百公里。

      任务阶段二,解救人质。

      这一阶段需要泷川飞鸟和他一起配合完成。在直升机首次降落准备进行第一次加油时或降落前,泷川飞鸟必须使人质脱离普罗米亚的控制,并将其迅速转移给松田阵平完成拆弹工作。一旦人质解救成功,SAT将和泷川飞鸟一起配合活捉普罗米亚,原地审讯或押送回到警视厅。

      如何对接是其中最大的难题。首先,没有人能够准确地预测普罗米亚的想法,目前猜测她将选择无人岛作为降落地点,这种岛屿一般和外界缺乏交通手段,必须得坐船,如果是这种情况这就只能把第一时间的对接拜托给已经就位的SAT成员;其次,直升机可以在空中沿最短距离原则的直线飞行,而汽车和机车都必须行驶在固定的道路上,这也给跟踪带来了困难;第三,停留时间不会特别长,如果不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对方,那么解救人质和活捉普罗米亚恐怕只能二选一——泷川飞鸟同时完成这两项任务的可能性不大;此外,他们还需要防备组织的人动手,可以说,泷川飞鸟不仅要抓住普罗米亚,同时还充当着她的保镖的职责。

      定位的坐标缓缓地向九州岛方向移动,松田阵平暗自点头,这和自己前进的方向一致。他攥杜卡迪把手的手指都要捏僵了;希望到时候不会出什么岔子。仅仅四十分钟后,临走时被伊达航塞过来的对讲机前噪突兀响起,泷川的声音在直升机的螺旋桨里急促而含糊。但是松田阵平还是听清了。

      泷川飞鸟说:“普罗米亚不会落地。她要悬停加油。”

      同时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自降谷零的短信中极其简洁地写道:“狙击手。”

      松田阵平心头一沉,骤然望向头顶闪烁着千百颗星星的晴朗夜空。
      =

      泷川飞鸟搭乘的军用直升机正飞过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的上方,他能从夜视仪中看见一望无际的树海。他是在感受到机体明显的减速时受到的力时发现不对劲的,直升机正在缓缓慢下来,直至不再前进、悬停在空中。

      然后他听见两侧舱门打开的声音。泷川飞鸟心神俱震,难道普罗米亚要把人质直接丢下去?不,这样做没有必要、也不理智,更不需要停机……

      他凝神静听,普罗米亚似乎原因不明地出了舱门,大概也是依靠安全绳把自己捆住了;然后他听见了零件的拆卸声,和泵机启动的声音。

      泷川飞鸟理解了即将发生什么,普罗米亚也知道她最大的危险就是降落时刻;所以就算冒着坠机的风险,她也要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在空中加油。

      泷川飞鸟不得不立刻做出选择。现在动手的话,如果他失败了,如果他没能阻止普罗米亚动手或者失手杀了普罗米亚,拆弹还没有完成,那么医院会被引爆,所有人都会死。就算他成功了,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活下来——万一人质被误伤了呢?万一爆处组他们没有拆完?

      但是如果不动手的话,他恐怕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机会。必须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做决定,要快。

      他本能地启动了对讲。现在对面是松田阵平,他听完他的阐述,几乎没有停顿地给出了回复。

      “刚来的消息,来源可靠,有第三方立场的狙击手。”松田阵平的声音在他的耳麦中冷静地响起,泷川飞鸟感到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必须立刻开展对飞机上人质的救援,尽量保证普罗米亚的生存;责任我来担。”

      “我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泷川飞鸟说,眨了眨自己发胀的眼睛:他知道已经不能等了。组织会在境内不择手段地击毙普罗米亚,他们的原计划大概也是趁普罗米亚落地动手;谁也没有想到她不会降落。官方无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对她动手,普罗米亚只需要赌的是组织在日本没有实力过硬的狙击手能够击穿直升机的护甲;她即将满盘皆输。而他也即将满盘皆输。

      松田用沉着而坚定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们。”相信爆//炸//物处理班,相信萩原研二,相信伊达航,相信降谷零。

      泵机的声音混合在螺旋桨的声音中。这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泷川飞鸟深吸气:“好。交给我。”

      他迅速地解开了把自己捆在起落架上的绳子,选择加油口的对侧,找准机舱门打开的位置,双手握住横杆,蜷缩身体,然后猛地一蹬直升机底部,以起落架为中心、旋转三百二十度,单杠大回环似的把自己抛进了机舱里!普罗米亚尚且还攀附在另一侧的外部,能看见软管一端插在连着油桶的泵机中,另一端延伸向舱门外;泷川飞鸟心脏怦怦跳,看来对方还没发现什么。他环顾四周,寻找人质的踪影,看见躺在地上的少年——泷川飞鸟呼吸一窒:竟然是工藤新一!

      国中生用极端震撼中带着半分信赖的眼神瞪着他。泷川飞鸟反思了自己之前在天台上光顾着盯着普罗米亚看的行为——他实在没想到人质居然是熟人。他立刻割断了绑住工藤新一双手的绳索,关于一边保护人质一边强行控制普罗米亚(他的格斗能力远强于这位炸//弹//犯,理应不会太难)的计划立刻被抛到一边。他解下自己背后的双人降落伞包,低声问:“怎么是你?——我记得你说自己会跳伞?”

      工藤新一自己撕掉了嘴上的医疗胶布,也用口型问:“我会。你怎么在这里?”

      几个小时前,来探访踢球时骨折的足球社团队员的他和毛利兰在社团指导教师的带领下一起不幸被劫持。普罗米亚一脚踹开了人高马大的指导教练,无视了工藤新一的阻拦,单手钳住毛利兰的胳膊就要拽走。毛利兰脸色惨白,但还是给了竹马一个坚定的眼神;但就在这时,普罗米亚不知抽了什么风,扫视两人一眼、想起了什么似的,居然松手转而拎走了工藤新一。

      工藤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仍然莫名其妙,直到他躺在冰冷的机舱地板上边试图寻找逃离的机会拿到伞包、边回忆自己是不是见过普罗米亚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天前毛利兰手刃(指打晕)持刀医闹的一位中年男性时,法国护士小姐好像在场。相较而言,显然是柔弱可欺的足球社成员更适合被挟持;想到这里,工藤新一不由得恨恨地咬住了牙。

      “来救人的。”泷川飞鸟言简意赅,“一会儿你跳伞,我留在直升机上对付她。”

      “你怎么对付?”

      “打晕。”泷川飞鸟随口道,飞快地脱下战术背心套在他身上,边给他穿伞包边说,“你可能被狙击。我把我的防弹衣和头盔都给你,它们能保住你的命。降落后会有拆弹警察找到你,你会没事的。”

      工藤新一嘴唇惨白,还被医疗胶布撕掉了好几块死皮,对自己和对方都不放心,执拗地仰头看他:“那你呢?”

      “我有复活甲。”泷川飞鸟还有闲心开玩笑,把自己的头盔也摘下来,扣在男孩的头上,调整大小,“要多锻炼身体,小侦探,下一次别被那么容易地选成人质了。”

      “这又不是我的错!”工藤新一被他的无心之言转移了注意力,闷声抗议道。

      泷川飞鸟不由得笑:“是是是。”他把国中生扶到另一侧的舱门门口站好,狂风对他们施以洗礼:“她进来的一瞬间,我就动手。你一定要立刻在同时跳下去——你可能反应不过来,那我就会立刻把你推下去,随时做好准备。我不会让她有对你开枪或者对你脖子上的东西做手脚的机会。”

      他直起身,背对着工藤新一,抽出他亲切可靠的战友——一把战壕匕首。

      “你一直在做这种事吗?”工藤新一简直是被他扭送,还是坚持不懈地转头问,“你到底是不是警方的人?普罗米亚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我也不会让她死的——我尽量。”泷川飞鸟轻松地答道,没给工藤新一再追问的机会,“不要担心,也别害怕。——嘛,接下来就是大人的时间了。”

      泷川一直紧盯着的、对侧机舱门口,终于出现了普罗米亚的身影。金发女性显然是一直防备着,立刻单手拔枪,迎面就是一颗子弹!

      泷川飞鸟瞬间反手把工藤新一向身后猛地一推,后者立刻惊叫一声、坠入夜风之中;同时一偏头,闪过了第一枪!他发力踏地,向普罗米亚冲过去,意欲拉近距离;普罗米亚毫不犹豫,对扑过去的他连开四枪,泷川暗骂她比琴酒还疯,居然在装着油桶的机舱里不要命地开枪,只能在舱室内一个滚翻狼狈避开,被甩到机尾,狠狠撞上铝制油桶!

      对方没再对他开枪,只是闪身进了机舱,应该是确实不敢对着燃油扣动扳机。直升机因为两人的对峙而猛烈颠簸;泷川飞鸟发挥了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滚翻弹起,再次冲向普罗米亚,普罗米亚咬牙挡住他刺向肩膀的匕首,试图矮身挣脱。泷川上段踢击她的持枪手,半自动//手//枪打着旋飞进了舱门外的夜空。

      就在此时,伴随着在螺旋桨的声音中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空声、机身猛地一震——某种坚固材料碎裂的轻微爆破音,随即是轻微的液体流动声。他们都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狙击手的穿甲子弹打穿了直升机自带的油箱!

      泷川飞鸟瞬间用余光确认子弹的来源方向是久住山——水平距离至少有三千米远!对行动失败的强烈恐惧让泷川飞鸟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掠过去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狙击手刚才一直没开枪——极其漫长的两秒钟过去了,直升机居然没有直接空中解体;想来是刚才的长距离行驶中油箱已经接近全空,这才免于了直接毁灭!

      泷川飞鸟一身冷汗,迎击普罗米亚的优先顺序下调,躲过袭击、冲向操作台。然而,他刚刚迈出两步,又是一声爆响!这次的位置更靠前;看来是狙击手发现攻击油箱无果,进而决定摧毁直升机的引擎。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们思考;操作系统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明黄色的警告标志在屏幕上剧烈闪烁,引擎已经被破坏了;好消息是仍然没有爆炸,坏消息是他们即将坠毁,而撞击必然引起爆炸。螺旋桨失去动力,只依靠着惯性继续旋转,直升机开始逐渐倾斜;他们即将从千米高空坠落!

      普罗米亚经过短暂的一愣,凶悍地扑向寇修。泷川飞鸟只听背后破风声、闪身躲过她的手术刀,立刻知道她是把自己视为假想敌,想要让寇修失去行动能力——不管是死了还是昏过去——她就能拿到驾驶位下的那个唯一的伞包。

      直升机转过了四十五度,向下坠去;泷川不得不回身面对普罗米亚骤雨般的攻击,混乱和失重中两人互相挟持着摔倒在已经变成斜坡的地板上。合计加起来半吨重的油箱纷纷向他们滑来,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如果燃油倒在了操作台上,爆炸倒是不一定,但是有机溶剂无疑会粘连精密的器械!

      泷川飞鸟单手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和空闲的脚强行拦住即将倾覆的铝制油箱,大骂:“你跳下去也会被狙!”

      普罗米亚冷笑道:“不懂枪的白痴!”

      泷川飞鸟立刻意识到狙击手的开枪位置是在缆车上,现在绝对已经错过了最佳射击点!他脱口而出:“我不想杀你——”直升机故障时跳伞反而容易被卷入混乱的气流中、更别提现在已经超过了最佳跳伞位置——她可能都穿不完伞包!

      普罗米亚无意多言,显然是对他没有半分信任,把全身的力量借着寇修的力压在他捏着自己手腕的手上,趁他动弹不得之际扭转反刺:“下地狱去和我的兄弟姐妹说吧!”

      泷川飞鸟情急之下松开负责保持油箱平衡的手、转而抓住她的头在机舱地板上狠狠一磕,力度之大足以引起对方脑震荡;自己也挨了一刀,鲤鱼打挺弹起、同时一脚把油箱蹬远。机体已经接近垂直,他狼狈地跪趴在操作台前,试图控制方向离工藤新一跳伞的落地点远一点,随手把插在肩膀上的手术刀也扔出机舱门,同时在脑内疯狂敲西比尔:“教我开直升机!就现在!”

      “真当自己天才啊?!” 西比尔骂道,泷川飞鸟眼前立刻展现出视网膜投影般的景象:莹蓝的光线勾勒出几个按键,其中一个拉杆被醒目的红色箭头指出,“蓝色能调整机身姿态,红色的在离地三四十米的时候拉起来,然后再推平,这系统没联网我进不去,你没练过肯定要硬着陆——”

      泷川飞鸟飞快地操作,跟着西比尔接近手把手的指示放总距、调平衡,突然寒毛一竖,猛地扭头,踹开爬起来准备偷袭的普罗米亚:“听我说——”

      普罗米亚被踢到油箱上、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抓住了铝制油箱的边缘,劈头盖脸、不分敌我地泼了两人一身燃油!

      “时机!”西比尔吼道,泷川飞鸟咬着牙回头,不去想失败的后果、一把将拉杆拉到底!

      机体在一阵猛烈的颤动中缓缓后仰,但时间太短、根本转不过来!方向向上的加速度猛烈地把二人死死压在机舱地板上,泷川飞鸟能做的只有转身、朝普罗米亚扑过去,意图在即将到来的爆炸中保护她——

      “——轰!!!”

      =

      泷川飞鸟被炙热的痛楚唤醒时,发现自己仰面躺在积满了水的凹坑中,脑下枕着的潮湿落叶没能烧得起来;显然刚降临东京的台风已经在九州肆虐过了,雨水形成的泥洼仍然随处可见。燃油仅仅在他露出水面的手臂上燃烧着;他下意识把左臂按进了水里,伴随着哗啦一声响,火焰熄灭了。

      “你差点被烧死了。”西比尔冷冷地说。泷川飞鸟能闻到相当浓厚的焦糊气味,熟悉的严重烧伤带来的疼痛感遍布全身。山坡上的痕迹告诉他,自己在滚进了水里之前在山坡上滚了好一段,只是运气好没被树拦下,才逃过直接被烧死的命运。

      显然ICD又被触发过了。泷川飞鸟顶着胸口的剧痛和给全身施加的无力感艰难起身,无需询问西比尔,黑夜中明亮的火光就能指引着他找到直升机。他绝对又骨折了,松软的泥土或许提供了一部分缓冲,但被抛出直升机的过程不可避免地让他受了伤。泷川飞鸟喘着粗气,一瘸一拐、一深一浅地朝着目标地点跑去。

      直升机坠毁在一片几乎垂直的山崖上,仍然在熊熊燃烧。普罗米亚卡在机舱门口,她美丽的脸庞半边染血、扑满爆炸产生的黑色粉尘,金色的头发被烧得宛如焦炭,她的下半身牢牢地被挤压在变形的直升机机舱内部。她还活着,只是暂且还活着。

      泷川飞鸟试图尽可能快地抵达她身边,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只是在走路而已。普罗米亚正用露出骨头的血肉模糊的双手用力扒着机舱门,面色狰狞,试图找到自己的一线生机。那双手曾经制作过无数夺取他人生命的炸弹。

      泷川飞鸟慢慢地走了过去。普罗米亚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这个仿佛不死的、从黑夜中走向自己的敌人。他的绿色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里面却全无胜利的喜悦和生存的侥幸。

      她的嘴唇已经有一半裂开,露出被灼烧成黑色的牙龈。普罗米亚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说:“你赢了。”

      泷川飞鸟注视着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死去的那个雪夜。琴酒是否也像自己俯视普罗米亚一般俯视着寇修?而自己是否也如她一样挣扎到了最后?

      他对她说:“我没有赢。”

      泷川飞鸟走向她,捡起掉在路途中间的一根操作杆,充当撬棍,插进她和钢板之间,硬生生地撬动了两三分直升机舱门。他对她伸出手,轻声说:“Покайтесь.(忏悔吧。)”

      普罗米亚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杀死了自己所有曾经在乎的同伴、也接近杀死自己的人。她在此时感到了苦涩的讽刺。他算什么?他明白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出这句话?

      突然,就像死前的走马灯、或者是回光返照,普罗米亚一瞬间理解了她在与对方的交锋中、曾经忽略了的全部。她最大的错误就是过于信任自己,把精心设计的人性测试的结果奉为圭臬。但她这一次不会再弄错了。

      普罗米亚抬起手,说:“ИбоприблизилосьЦарствоНебесное.(因为天国将近了。)”

      然后,她用露出指骨末端的手指,用力扭转了自己项圈侧边的按钮。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普罗米亚注视着寇修困惑而恐惧的脸,不禁露出了快意、疯狂而如同大仇得报一般的表情。在她尖锐而狂热的大笑中,普罗米亚的生命结束于轰然炸响的火焰之中。

      泷川飞鸟发出了一声近似野兽的嚎叫,不去保护自己、反而试图去抓住她的手:“不——!!!”

      但那是徒劳的。爆炸的热风把他向后掀飞,普罗米亚崩解的头颅宛如慢动作回放一般呈现在他眼前。泷川飞鸟撞在树上、奇迹般地又爬了起来,再次试图回到那辆承载着许多事物的直升机旁边。

      困兽之斗。语言已经再次在他身上消弭,不过是在旷野中游荡的野兽罢了,在人群之中寻找着的,已经再次消失了——

      “——泷川警官!”

      泷川飞鸟猝然回头。他逆着火光站立,视网膜上的景象已经模糊了,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工藤、新一、君……?”他一字一句地说,从虚无中寻回正确的发音。作为回答,少年向他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他。

      “喂喂喂……”仿佛某个景象重演了一般,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全都是、汽油哦?还有泥水……还有血。很脏的……”

      “只有普罗米亚死了。”松田阵平跟在年轻的侦探后面,负责拿着泷川飞鸟沉重的头盔和防弹衣。

      “欸?”泷川飞鸟还没能完全理解事实,呆呆地看着他。

      “萩原啊,那家伙很厉害吧。”松田阵平得意而不失宽慰地说,“还有我的队友,全部都拆完了。”

      “……你呢?”

      他扬了扬手中两半的项圈:“这种炸//弹,三分钟就能搞定。”

      “只有普罗米亚?”泷川飞鸟重复,难以置信地。

      “啊。”松田阵平说,走到他身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如果你小子还没死的话。真是的,你原来和小人质认识啊?”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已经死了的样子吗。”泷川飞鸟不由得吐槽道。他用满是泥土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工藤新一的头,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

      “抱歉,又让你吓到了。”泷川飞鸟说,“没能遵守诺言去活捉普罗米亚也是……对不起。”

      工藤新一很成熟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他说,“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救了我。”

      泷川飞鸟眨眨眼睛,很没出息地开始流眼泪。他哽咽着问:“我救了你吗?”

      工藤新一被感染了似的,吸了吸鼻子:“是啊……喂、别在我衣服上擦鼻涕……”

      “你才……”泷川飞鸟反驳道,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孩子的肩膀上,尽力不让自己失声痛哭,“现在应该给靠谱的成年人一点尊重!”

      “我才是在场的人里面唯一靠谱的成年人吧……”松田阵平嘀咕着,也在他旁边蹲下,有点尴尬又欣慰地、哄小孩似的拍拍他俩的肩膀。在他们背后,燃烧的直升机逐渐耗尽了燃料,慢慢地熄灭了,只剩下炭火般的余烬。

      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硫磺与火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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