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號病床》雲陌清言

1、第 1 章

　　「來吧，跟我離開。你看，他們都放棄了，你也放棄吧。」低沉的嗓音落在他的耳畔，那是惡魔的囈語，誘哄著他拋棄曾經立下的誓言，一躍而入深不見底的地獄。

　　「不，我絕不離開。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活著，我就會死戰到底！」他氣若游絲，手腕的動脈上抵著一把尖刀，而刀柄握在他身後的人手裡。那人似乎覺得有點好笑，說道：「就你現在這樣，還想死戰到底？」說著，把鋒銳的刀刃往他的手腕上輕輕一壓。

　　滾燙的鮮血從傷口處不斷湧出，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警笛聲從遠方傳來。那一剎那，他緊繃著的一口氣緩緩呼出：「幸好，我的心始終堅定。」
　　等到他再度睜開雙眼，已經身處在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隱隱約約的血腥氣一股腦兒衝上鼻端，讓他內心的一根弦猛然崩斷。

　　難道，終究是失敗了嗎？他絕望的閉上眼睛，從前的情景緩緩浮現。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眼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光芒，和當時的他一模一樣。但是，無論當時有多神采飛揚，現實依然無情的在心上狠狠的劃下一刀，在眼前抹上了一層擦也擦不去的水霧。

　　他常常在想，如果，他沒有參加這一次的計畫，現在會不會少一些後悔？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些互相扶持的兄弟們，都在這次的行動中喪生，而他藏在心尖上想守護的少年，被對方一槍打中心臟，當場斃命。

　　他曾經許諾，要守護愛人眼中的那份光。可是，那份光，已經隨著那雙眼睛的黯淡熄滅了。

　　病床上的男子躺下身來，手臂無力的垂落在床沿。悔恨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此刻的他，只想要隨著隊友一同離開這個冰冷的世界。忽然，他在床沿隱約摸到有些不尋常的突起，軍隊訓練的經驗告訴他，這是字。

　　他悄悄的翻下床，蹲下來查看字跡。只見床沿上刻著六個蠅頭小字：「烈士二十三號。」再細看時，哪裡是字跡，分明是床上的雕花刻紋。他蹙起眉頭，這串號碼是怎麼回事？他緩緩站起身來，受傷的四肢依舊麻木，但他絲毫不在乎。他要去找一個真相，找出戰爭的推動者，給兄弟報仇。

　　在醫院樓下，一截石雕矗立在門口。一名老婦人跪在石雕前低聲念誦，似乎是在祈禱。他細細分辨她的嘴型，赫然發現她口中喃喃念著一個熟悉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他走到石雕前，上頭寫著多名烈士的編號，唯獨沒有烈士二十三號。

　　他的部隊編號，就是二十三號。不過，現在的他，用著愛人的姓名在殘酷的世界上苟延殘喘，而死去的愛人則代替了他的身分，在任務中殞命。雖然他早就不在了，卻被所有人唾棄、辱罵，甚至冠上各種不堪的字眼。可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敵方的首領曾和他有些交集，別人就隨意給他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造謠他背叛了整個軍隊，讓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澤失去了鮮活的生命。

　　他的身分已經消亡，他的編號本應該在石雕上。可流言蜚語卻敗壞了他的名聲，讓他的姓名沒有容身之地。他渴望得知一個真相，不過，現在的他又能做什麼呢？

　　「少爺。」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老婦人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不見。他轉過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輕聲說道：「管家，怎麼了？」管家躬身，恭敬的說道：「少爺，警方請您去做筆錄。」

　　呵，做筆錄？他的眉角微微的挑起，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他靜靜的坐在警察對面，眼神不帶一絲情緒。對面的人開始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事發當時，您在哪裡呢？」「您是否嘗試過逃脫？」「您……」

　　無數個問題淹沒了他的思緒，那段噩夢般的時光在腦海中一遍遍的上演。
　　那是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面貌已經模糊，但他身上那股傲慢的氣質絲毫不減。他趾高氣揚的指使著身邊的男孩，一遍遍的強調：「能參加這場行動，是你們的福分，專心訓練，別丟了我的臉！記住，倖存的人不求回報！」倖存的人不求回報……不求回報。

　　怎麼可能要求回報？除了他以外，全軍覆沒。絕望的情緒像個深不見底的坑，無論他如何嘗試，都無法脫離那個深淵。隨著二十三聲的鐵絲斷折，也象徵著整個部隊的消亡。他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支持他活下去的信念。昔日所追求的榮耀已在任務結束後謝幕，淡出了人生的舞台。沒有演員的劇場，注定褪去它原有的顏色。

　　他的手臂撐在桌上，指尖搭在額角，後腦杓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他強忍著痛苦，故作雲淡風輕的回答所有問題。反正那些人只會袖手旁觀，只會冷眼看著他們匍匐在地上，卻不曾伸出救助之手。表現出自己的難受，只是矯情罷了。

　　簡單到幾乎隨便的筆錄做完後，他走出警局，大口呼吸著空氣。這裡的空氣說不上多新鮮，但至少比警局裡沉悶的氣息來得好，與戰場上硝煙瀰漫的氣味比起來更是天壤之別。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其實，戰爭是不用發生的。」

　　敵方首領與他是舊識，只要他出面，就不會死傷慘重，血流成河，連戰爭都不會發生。可他就是這麼懦弱的一個人，當初只會一個勁的退縮，並沒有做出決定。而現在，他再也無法做那個決定。不是他不想，而是不可能。當時的他，天真的堅信只要自己沒有放棄，沒有離開，堅守信念，一切都會苦盡甘來，而正義絕對會戰勝邪惡。但現在，他質疑了。他努力過，他抗衡過，但是，他已經失敗了，軍隊已經瓦解了。

　　呵，多可悲啊。

　　現在，算苦盡甘來嗎？他也說不清。敵方首領是被警方壓制了，但互相扶持的友人們也死了。他身子突然一顫，似乎明白了什麼。半晌後，他瘋狂的大笑起來，放縱自己的意志力，讓壓抑的瘋狂奔湧而出。他明白了。

　　他因為一己之私犯下的那些罪惡，遲早都要償還，不如早點讓瘋癲的皮囊隔絕醜陋的內心，讓冷靜的自己透過鏡子看到那個沾滿罪孽的男人，用打碎的玻璃劃過動脈，看著鮮血噴湧而出。或許，唯有這樣，他才能償還一點點罪責吧。

　　第二日，警方趕到醫院，發現那名風度翩翩的富二代嘴角牽著一抹癲狂的笑容，倒在浴室中，手腕被碎裂的玻璃門劃開，鮮血染紅了雪白的衣衫。血跡在白瓷磚上蜿蜒，依稀能看出是四個大字：我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