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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西羌王城 ...


  •   西出盛京八千里,到山池湖沼也稀得见,华盖檐角的八宝铃因为长路崎岖而叮当作响,她在笃笃马蹄声中挂念王宫。

      她没从王宫带走一个人。

      临行前,阿玉被她请旨许给宿柳,阿芜被拨去御前当差,她甚至给姜邺求了张免死令。

      未央宫里,新帝问她:“既然两心相悦,为何还要自请远嫁呢?”

      栎林笑说:“世上并非万事都能两全。”

      新帝眼睑垂下,沉闷地表示认同。

      栎林难得调侃:“纵是您贵为皇上也不能左右。”

      他们都有软肋,但从此要从此被尘封在不能被揭开的心底。

      阳关隘口,送亲队伍在关内最后一家食肆大摆酒饭,说关外荒凉,三十里不见酒家。栎林端坐在马车里,听道旁百姓谈资。

      “听隔壁村说西羌贤王退兵了,还交还西北两郡。”

      “现在倒是大发善心,西羌军踏破阳关的时候,还把我女儿掳了去!”

      “今上圣明,送了位公主往西羌和亲,我八十岁的老娘终于不用日日枕着马蹄声入睡了。”

      西出阳关,大漠果真比边关村落更为萧索,掀开窗帘,阿芜曾描绘的万里黄沙铺陈眼前。

      越到荒凉大漠深处,春日气息越淡薄,寒风一扬,浮尘散在低空挥之不去,栎林屏息敛气,沙尘的味道实在难受,她已经多年不曾体味。

      听说从宣朝来了个和亲公主,西羌百姓稀奇得很,从城门口挤到王城。一入西羌的地域,栎林耳边尽是陌生的胡语,一路听得头昏脑胀,心觉这些并不是什么嘉扬的颂词。

      充溢着西域风情的王宫多了座新宫室,是贤王下命仿宣朝宫殿建的,给中原来的和亲公主住。李栎林下车眺望,没有深院高墙阻碍,宫殿尽收眼底。

      “长公主安。”

      听到车马响动,照宣殿走出一队侍女,为首的穿着直裾女服,头梳垂髻,眉目不似胡人深邃。

      “你是中原人?”栎林试探。

      侍女右手叠左手,行了宣朝礼,回答:“母亲是中原人。奴婢原在王身边伺候,因为会些汉话,被指来服侍大宣长公主。”

      栎林颔首,继续打量殿宇院落。

      “这是木槿树?”她拉低一枝细看,离宫时百孙堂的木槿已经抽了新枝,这株倒还没什么动静。

      侍女说:“王特意问过奴婢中原的模样,奴婢家乡多种木槿,便斗胆向王一提。没想王宠爱长公主,真叫人从中原移了来。”天衣无缝的回答,真叫人挑不出错。

      许是乡音亲切,栎林和缓了神色,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答:“吉叶。”

      按胡族的婚娶规矩,三日后西羌王与汝襄长公主在大殿行昏礼,启宫门,迎西羌百姓进宫庆贺,奏胡乐,载歌舞,到夜半子时宫门才落锁。

      大宣汝襄长公主自嫁西羌王,封长夫人,居照宣殿,与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时广传西域诸国,被奉为佳话。

      宫内婢女每月能出宫采买一日,回来带了好些新奇见闻,集市上又添了鄯善瓜,商人牵的驴把哪家瓜圃踢了。

      栎林听不明白。吉叶曾试图教她简单胡语,被正儿八经一句“学来做甚”问住后也只能作罢。

      吉叶会汉话,却学不会中原人的脑筋,觉得长夫人行事怪异得很,知道她一直有意无意对周遭一切疏离,却独喜欢去西羌王城最高的角楼散心。

      那座城垣高五丈,西羌王曾担心她忧郁自裁,日日都让吉叶近身侍奉,过了半年也安然无恙。

      “长夫人在瞧什么?”吉叶依旧照着样子作势张望,城下百姓如蝼蚁渺小,远处戈壁滩万物不存,她早看腻味。

      栎林回她:“炎夏已过,院里的木槿仍未长出新叶,怕是不会开花了。”

      吉叶颔首:“西羌沙地松软,自然不比中原土壤肥沃,王种的花圃也一株未开呢。”说罢,她先把自己逗乐了。

      孟秋本该是木槿花开的时节,盛京雨水多,会否把花朵打落呢。

      百孙堂里是否住进新的孩童,吵着要撑着伞去拾捡遗落的花呢。

      “暑气重,夫人仔细孩儿,莫要着了热。”

      栎林收起远眺的目光,垂头看向略微隆起的小腹,她已将血脉根植在这里。

      栎林轻拍她搀扶的手背,软下心说:“回殿吧。”

      今日天气晴好,黛云远淡,她看见了西羌国的城门,砖砌的牌楼颇有中原的味道,更远处的,边塞的关隘是看不见的。

      城外无道,风沙能掩盖一切痕迹,她不知宣朝的车马是从何方来的,只能摸着垛口往四方望,总有一方是盛京。

      *

      自西羌退兵,宣朝边境长久安宁,匈奴相安无事,诸国无意侵扰。

      临葳二年正月,宣帝李奎祁在未央宫贺新岁,逢先帝丧期已过期年,合该天下同欢共迎新主。

      万国来贺,西羌王携长夫人李氏位列其中,因两国最近丝绸瓜果贸易往来日趋密切,李奎祁与哲合尔冰释前嫌。

      “长夫人在西羌可还住得惯?”李奎祁饮下一樽清酒,报以慰问。

      栎林身子沉重,堪堪福身,行西羌礼答:“妾身安好。”落座后,栎林逡巡一周,多是邦国携同女眷来访,下座还有朝中几员大臣。

      久坐不适,哲合尔念她有孕在身,又重回故土,特意放她在宫里走走。

      “吉叶说夫人在西羌每日都要远眺盛京,不知现在心绪是否得到疏解,”哲合尔用笨拙的汉话宽慰,“兴许多看几眼就能安稳了。”

      栎林颔首,起身退席,由吉叶搀着往百孙堂去。

      “长公主!”

      来人是阿芜。

      “夫人一去盈盈一载,真叫我好等。”阿芜眼眶盈满泪水,眉间皱褶越发深了。

      栎林乍见故人,有些怔愣:“阿芜姐姐。”王宫里的雪已经消退,她仿若在水痕中拾起一封春信。

      阿芜垂泪,牵着栎林走到百孙堂的游廊下话家常。

      “阿玉嫁给宿柳不久就怀了身孕,如今在城郭的村舍里相夫教子。今上仁厚,留了她在百孙堂的闲职,进出宫门随她去。

      “我一直在未央宫前殿伺候今上,他时常向我问起您,那段趴在墙头看纸鸢的故事他听了好些遍,说永巷小女也能长成巾帼。”

      时有微风撩起耳发,栎林摸了把鬓角,想起妆奁里未带走的花胜:“姜邺呢?”

      席间没有见他人影,她还以为自己昏了眼。

      “姜少府自您一走,突然转了性子,向皇上请旨住上林苑去,一年回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我随今上冬狩时曾见过他,日日与团练场的兵卒为伍,今上好劝歹说,他反倒闭门不见,差点落了大不敬之罪。”

      栎林初见他就是在上林苑,虽然相识那幕实在滑稽,但彼时身为太子伴读郎的他通体都是书卷气,大抵是她窥见他的那股子坚韧,那才是他的本体。

      月明星稀,筵席该散场了,阿芜被黄门叫去候命,栎林自己在百孙堂多留了会儿。

      吉叶感叹:“原来这就是王宫。”处处都是青石砖累砌的高墙,殿宇辉煌,果真让那照宣殿不及半分。

      踏出百孙堂,栎林猝不及防和人影撞上,吉叶护住她的小腹,失声急呼:“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

      对面男子被吉叶推去三尺,似乎也没料到有人深夜造访百孙堂。

      “姜邺……”栎林情难自已,但顾及旁人,只能按捺做足了礼数,“少府大人。”

      纵是他千般迟钝也该明晰,月色映照不到面庞正在与梦回时的朦胧轮廓交错,重叠。

      “汝襄长公主安。”姜邺作揖。

      栎林凝望他眸子里暗淡的星河,有些不知所措:“知晓大人去了上林苑,妾身还在为不见故人而抱憾呢。”

      姜邺垂头,说:“百孙堂的木槿花落了,我该早些捡走,省得不明事的宫人扫了去。”这该是一个挑不出瑕疵的理由。

      “可是今日才逢春,木槿树还长不出骨朵。”栎林仰望皎月,不知为何这月亮照不出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罢了,万一树下有朵去岁遗留下来的花胜,少府大人也不虚此行。”

      “长公主,”姜邺的目光在她的腹部停驻,“此一别后,后会难期,只能遥祝公主芝兰茂千载,琴瑟享百年。”他双手在胸前交叠,深深作了一揖。

      她回:“鹤别青山去,不见木槿花。”

      回程的马车上,吉叶自嘲不精学艺,问她这是何意。

      “他祝我与王同德同心,岁月静好。”栎林玉指从小腹拂过,“我说谢谢。”

      春末,西羌王哲合尔喜得宁馨,是为世子,宣朝来使庆贺,礼帖从金银玉器列至茶叶酒酿,实打实写着重视二字。

      栎林自临盆染了风寒,数月不见好,靡多怕染上病气被乳母抱去,照宣殿一如往日冷清。

      “王还未回宫?”栎林望着轩窗,月色难透进纸糊的窗棂,不知是什么时刻了。

      吉叶宽慰:“战事吃紧,北兹与匈奴结亲,鄯善一战,毗邻的西羌难以偏安,王出兵援救也是无奈之举。”

      病体见不得风,一听到风声撞着殿墙就打寒颤,栎林蜷在锦衾深处,冷汗晕湿鬓发,婢女适时端来一碗汤药服侍喝下,困倦冲上头脑,意外好眠。

      梦入宣王宫,女傅教她读诗经,讲到《野有蔓草》一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她读。

      有个不知好歹的少年郎立在披香殿的廊下,调笑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栎林透过殿门睨他一眼,愤愤读到:“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姜邺替女傅敲打她:“公主三心二意,分明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忍无可忍,栎林丢下书卷跑去质问:“刘婕妤能放你进披香殿?”

      姜邺笑容满面:“太子殿下来披香殿给十一公主送生辰礼,我巴结来的。”

      春风摇下花树的芳华,落在她裙裾上,姜邺手里的花胜也不小心翩翩掉在她的跟前,他有些笨拙地拾起来掸去灰尘,揣着歉意说:“春寒还料峭呢,我手就抖了。”

      “阿邺……”她梦中呓语。

      吉叶守在床榻边浅眠,听到栎林呼唤惊醒:“夫人在叫我?”

      栎林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百孙堂的木槿落了吗?”

      吉叶摸不着头脑:“现在正是家母故乡的木槿花盛开时,想必宣王宫里的木槿也正茂呢。”

      临葳三年仲秋,栎林的病难得见了起色,拥着狐裘在院落里徘徊。王城背后有座戈壁山,她立在亭台眺望,看到峰峦已经负雪,难怪宫里青绿凋尽。

      “孟冬来了?”久卧病榻,再见已还寒。

      吉叶开颜:“哪就到冬日了呢,西羌天凉得早些,中原这时候秋意正浓呢。”

      真到孟冬时,雪覆盖了西羌满城,没过院里枯根残枝,一如天道二十三年铺天盖地的骤雪。

      她再一次站上角楼,天地苍茫,那座牌楼连朦胧灰影都被掩在雪中。

      她似乎很久没有出过这座王城,也记不清这是她在西羌的第几个冬天。

      她沉入眠梦,梦有木槿落,岁岁不见京。

      *

      宣朝历七代十一帝,享国运189年。

      史册浩如烟海,其中对汝襄长公主的描述并不多,林林总总不过数十字,其奇闻轶事只能在野史中寻得只言片语。

      “临葳元年春,遣皇室女栎林为长公主,号汝襄,妻西羌王,以为长夫人。次年,生世子。三年秋月,薨于西羌寝宫,时年十九。”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西羌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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