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三千里》韶芊

5、逃出五国城

　　金国天会八年阴历七月十五日（西元1130年阳历八月二十日），驻守韩州的金国将士们奉命将昏德公、重昏侯等赵宋俘虏送往五国城（在后世的黑龙江省依兰县）。一早出发时，昏德公赵佶泪流满面，因为，不到二十天以前，他最偏愛的第三子赵楷在韩州病故了，葬于韩州…

　　早年受封郓王的赵楷这一年虚岁三十，还算年轻。他的体质也一向很健朗，从不容易生病，但他在韩州心情过于苦闷，逐渐养成了藉酒浇愁的习惯，又总是讬辞头痛而拒绝跟兄弟们一道去耕田、播种、除草，坚持天天待在室内，日久居然积鬱成疾！

　　韩州的军医看不出赵楷到底生了什么病，只能透过翻译，叮嘱赵楷戒酒。赵楷则当作耳边风，照喝不误。他情愿天天烂醉如泥，以避免赵宋皇族在韩州自食其力必做的各种苦差事。

　　尽管曾经贵为皇帝的赵桓都打着赤脚下田去了，赵楷却就是不肯同样放下身段。曾有状元皇子令名的赵楷自恃比大哥聪颖，其实比大哥更有资格当皇帝，也暗恨庸懦的大哥守不住汴京，害得赵宋皇族几乎全数沦为金国阶下囚！在他看来，自己根本不该为大哥铸成的大错来付出任何代价！

　　任性的赵楷恣意酗酒，谁的劝告也不听。所谓知子莫若父，赵佶唯有暗叹：楷儿心愛的凤英不在身边，就没人能开解得了他的心结…

　　朱凤英是在靖康之祸前一年嫁给赵楷作继室。当时，因为赵楷已有前房子女，就想跟凤英多过一些夫妻生活，并不急着要凤英生育，而让凤英暂时喝涴花草茶避孕，所以在赵宋皇族受俘北上行前，那年虚岁才十七的凤英并没有身孕。

　　孰料，赵楷不得不让金兵们把凤英拉去加入一批女俘以后，却有一天风闻：郓王妃曾在路上“坠马损胎”！

　　那是谁的孩子？赵楷简直无法忍受去设想！更不堪的是，后来在上京（后世的哈尔滨市附近），凤英被送进了洗衣院，次日就跟年纪相仿的小姑子柔福一起被金国皇帝挑去侍寝…

　　消息传到了赵宋皇族俘虏这边时，赵佶慎重吩咐众人要瞒住郓王。偏偏，纸包不住火，赵楷终究还是听说了。他气得当下跑去厨房，抓起了一把菜刀，就要冲去金国皇宫找金国皇帝算账！结果当然被他父亲叫人死命拉住了。

　　报不了辱妻之仇，赵楷实在愤恨难消！忍辱偷生之于心高气傲的他，每一天都是煎熬。终于，他的慢性自杀带给了他解脱…

　　赵楷除了个性比父亲刚烈得多以外，长相、才艺都是最像赵佶的一个儿子。难怪赵佶在众多儿子之中，一直最疼惜赵楷。

　　须发斑白的赵佶凝视着一个年轻版的自己入殓，难免觉得自己有一部份也跟着在那一口薄棺之中死亡了。那是他曾以为将会是自己生命的延伸，竟在他本身大限到来之前就逝去了，使得他顿感自己失去了未来…

　　赵佶沉浸于丧子的悲伤之中，胃口变得极差。只有贴心的孙女柔嘉劝得动他喝一些粟米粥。

　　体型向来微胖的赵佶在将近二十天之内瘦了很多。当他踏上准备驶离韩州的大船时，凉风吹拂着他嫌鬆的衣衫，格外显出了他的憔悴。

　　走水路虽会因为河道弯曲而耗时较久，但由于赵宋俘虏人数众多，用大船来载，可比驱赶他们骑马或步行要来得容易，加上韩州与五国城之间恰好有数条河流相通，这趟旅途就以乘船为主。从甲板上极目望出去，北国的秋水长天浩渺无尽，看在易感的赵佶眼中，倍觉前途茫茫…

　　一行人于阴历九月初二（阳历十月五日）到达五国城。此地的房屋类似韩州的半地下式建筑，本地人称为地窨子 。

　　这次分配地窨子时，赵桓的长子赵谌虚岁已有十四，个子也相当高了，主事的金国军官就让赵谌独立门户。要不然，分给赵桓的那一户可会住不下，因为赵桓的孩子数目增多了。一年多以前，嫔妾狄玉辉生了一个女儿，乳名思思；郑庆雲则生了一个儿子，已取学名为赵训。

　　至于赵佶分到的住所，则按照韩州时期同样的隔间安排。比起韩州的同类型住宅，五国城的地窨子还要更加简陋。

　　在五国城渡过的第一夜，赵佶睡不着，就在陈旧门窗随风震动的地窨子内，写下了一首绝句《思断肠》：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此诗描写当地秋景甚为传神，让柔嘉看了很喜欢。毕竟，柔嘉尚在童年，而孩童最能领略的诗句就是这种文字直白的写实作品。

　　何况，年岁越小的人弹性越大，最近三年来不断颠沛流离，已让柔嘉习以为常了，倒是较早在汴京的锦衣玉食留给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因此，柔嘉在次日早晨看到了祖父这首绝句，她毫无今非昔比的感伤，只纯粹觉得：皇祖父真会形容啊！

　　小孩子记性好，柔嘉很快背下了祖父这首绝句。稍后，她模仿祖父的瘦金体，一遍又一边默写来练习书法。

　　当天下午，赵桓无意间瞧见了宝贝女儿的习字，顿觉一阵心惊！本来，赵桓自从痛失愛妻，一直全心全意要确保亡妻遗留的一儿一女能够健康成长；他向来自认是个好父亲，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不对，而喃喃自问：怎能让女儿在如此凄惨的环境中长大？

　　柔嘉虚岁十岁了，再过几年就会长成少女。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待在五国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固然，柔嘉免入上京的洗衣院，可谓特别幸运，而五国城也没有洗衣院，但问题是，等到柔嘉的女性特征一旦开始发育，谁能担保五国城的金国将士们不会侵犯她？曾是柔嘉护身符的那些流言传遍了上京，却不见得散佈到了偏远的五国城来…

　　赵桓越细想，越惶恐。他认为：必须在女儿发育期来临之前，把她送出金国！最好能有人带她到金军未能攻下的地区去！

　　然而，这种想法要如何实现，赵桓苦思不得。他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只有在夜间私下请教父亲。

　　赵佶同意长子的看法，随后动了动脑筋，就想到了暂时充任翻译的皮货商人梁大成…

　　原来，前些日子在水路上，有一夜在伊通河流入宋瓦江（第二松花江）之处停泊时，金国翻译官忽然病倒了，金兵们就上岸去找会说汉语和女真语的人来暂代，结果找到了梁大成。

　　年约四十出头的汉人梁大成家住淮河南岸楚州城外一个村庄。不过，由于他经营皮货生意，几乎每年秋天都会北上到松花江流域来，趁着狩猎时节向金国猎户购买兽皮。

　　负责押送俘虏的金国军官对梁大成许以酬劳，叫他上船来，一道前往五国城，说好了等翻译官病体痊愈了就放他离去。从此，赵佶、赵桓父子俩常跟梁大成谈话，看得出来他品性颇为敦厚。

　　既然一行人刚到五国城，金国翻译官就康复了，梁大成也准备要离开了。赵佶就透过了梁大成所做的翻译，向金国军官表示：想要为梁大成饯行，作为答谢。

　　金国军官难免怀疑其中是否有诈，但考虑了一下，估计梁大成即使图谋协助赵宋二帝逃跑，也会寡不敌众，突破不了守卫的重围。衡量至此，金国军官就点头了。

　　在阴历九月初四（阳历十月七日）傍晚，饯别晚餐席间，赵佶、赵桓父子俩与梁大成用金兵们听不懂的汉语交谈，而且金兵们都守在户外，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他们自可以畅言无忌。闲话家常一番以后，赵桓就直言提出了请求。

　　梁大成一听，不由得吃了一惊，迟疑回道：“这，官家真是太抬举草民了。皇女是金枝玉叶，怎能跟随草民奔波呢？”

　　“请梁大哥别再把小女视为皇女了！”赵桓黯然叹道：“小女若是留在五国城，将来恐怕免不了会被金兵糟蹋！我宁可把小女送给梁大哥作女儿，或者作童养媳，甚至为奴为婢，也比任由金兵们随意玩弄要强啊！”

　　“官家言重了！”梁大成连忙回道：“草民三生有幸，才得以护送小公主南下，一定会将小公主当作比掌上明珠还要珍贵。只不过，小公主年纪还小，也许还不太懂事，要她跟个陌生大叔走，她会不会哭閙呢？”

　　“不会的！”赵桓保证道：“我要送她走的原因，虽然我自己对她讲不出口，可是已经讬她的堂姨兼庶母解释给她听了。她懂得留在五国城的后果有多可怕。她答应了要乖乖跟义父走。”

　　的确，柔嘉听懂了堂姨兼庶母朱璇讲解：女孩子十岁以后会逐渐开始长胸部，然后就越来越会引起男人的兴趣。朱璇不惜使用儿童不宜的语言，描述金国将士们曾经怎样强上柔嘉的姑姑、婶婶们，造成她们怀孕，可又在押解俘虏的过程中照样叫她们骑马，害得她们坠马流产...

　　柔嘉听得吓坏了！她随即忆起了两年前在上京，那场牵羊礼进行时，自己亲眼目睹金国将士们投向赵宋女俘们胸部的贪婪目光…

　　纵然柔嘉非常舍不得父亲与祖父，却更害怕有朝一日会遭到金兵凌辱！她理解父亲是别无办法才下此决定，只好含泪顺从，默默收拾行囊。

　　于是，当天深夜，柔嘉背着小包袱，从地窨子的一个窗口偷偷爬了出去。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惊动正在外面打盹的金兵们。梁大成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等她。

　　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堆满了皮货，充满了兽皮的腥臭味。柔嘉唯有忍耐。

　　梁大成不等天亮，就凭着赵佶送给他的一颗夜明珠来照明，驾车出发。他选择走陆路，以利于抄捷径，好在年关之前赶回家乡…

　　柔嘉在颠簸晃动的马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醒来时，距离五国城已远。

　　金兵们并未发现柔嘉不见了。五国城的金兵们主要致力于严加看守赵宋二帝，从不盯着赵柔嘉这个小孩，也就没注意她是否还在地窨子内。

　　此外，就在柔嘉离去次日，她的嫡祖母郑氏突然心脏衰竭而猝逝。金兵们忙着协助处理昏德公夫人的丧事，难免无心去管别人。

　　后来，在昏德公夫人的葬礼即将举行之时，赵桓唯恐到了葬礼现场，金国将士们会察觉柔嘉没来恭送祖母。赵桓这才主动透过翻译，报告柔嘉失踪了。

　　金兵们到处搜索，结果在五国城西面的牡丹江边找到了柔嘉的一件披风。他们以为柔嘉不小心落水，就这样向长官禀报。此一噩耗再往上层几经转达，终究传入了金国皇帝完颜晟（女真名完颜吴乞买）耳中。

　　完颜晟既然有心要看在朱琏份上，放柔嘉一马，并不打算等柔嘉长大了就送她去洗衣院或纳她入后宫，那么，柔嘉的生死对于他也就不太重要。他无意追查，五国城的金兵们自然不会再去寻找柔嘉。

　　金国人任凭赵柔嘉在五国城无故消失，着实让赵佶、赵桓父子俩鬆了一口气。他们两人日夜为乳名雪儿的柔嘉祈祷：苍天保佑，让梁大成不负所讬，顺利将雪儿带去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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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提到鄆王赵楷以及郑太后先后去世的时间都完全依照《靖康稗史笺证》。
本书是《末代公主》系列第八部，女主角是北宋末代的柔嘉公主。连载期间定于中国的每周五，亦即美国的每周四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