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三千里》韶芊

29、昭雪岳家冤

　　赵昚于绍兴三十二年（西元1162年）夏末即位，必须等到次年开春才好改元。不过，在年号未改的这个下半年，这位新皇帝就为朝廷带来了一番新气象。

　　首先，赵昚重新起用曾为主战而罢相的张浚，以共商北伐大计。为了鼓舞士气，赵昚采纳了昔日恩师史浩的建议，下诏追复抗金代表人物岳飞的原职，并寻访岳飞的后人，延请他们来入朝为官。

　　这是一份极为难写的诏书！赵昚必得顾到太上皇的面子，不能指出当初太上皇冤杀了岳飞，那要如何给岳飞平反呢？赵昚煞费思量，又请史浩帮忙字斟句酌，才终于写道：“故岳飞起自行伍，不逾数年，位至将相。而能事上以忠，御众有法，不自矜夸，余烈遗风，于今不泯。去冬出戍鄂渚之众，师行不扰，动有纪律，道路之人，归功于飞。飞虽坐事以殁，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与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予录用。 ”

　　此一诏书点出了皇帝之所以动念要为岳飞澄清身后名誉，乃是因为，绍兴三十一年（西元1161年）冬季出兵抵抗入侵的金军时，将士们纪律严明，毫不扰民，路人皆归功于岳飞的遗风。这几句话彰显着皇帝体察民情，才做出了顺应民心的圣裁。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诏书中也写着岳飞“坐事以殁”，亦即表示岳飞犯了错才被判死刑，并未承认岳飞蒙冤。再加上一句“太上皇念之不忘”，等于强调此举也受到了太上皇感召，可算是太上皇有心施恩于岳飞。

　　赵昚这种做法非常有技巧，让太上皇赵构既不失颜面，也无法反对。况且，赵构早已处决了岳飞，对岳飞所有的忌惮与怨恨也就不太耿耿于怀了，让赵昚赐给已故的岳飞虚名，丝毫无损于赵构本身，却十分有利于朝廷笼络人心，赵构何必不许？赵构生性很像他母亲韦太后，特重实际，就任由赵昚因应时局。

　　这时候，韦太后已不在人间。赵构记得母后刚到临安时，曾为见不到战功辉煌的“大小眼将军”而难过，摇头叹道：“官家这真是自废武功啊！”甚至，韦太后曾说想要出家修道，去为岳飞的亡灵祈福。韦太后固然对柔福心狠手辣，对岳飞却满怀敬重与怜悯，多少使得赵构汗颜…

　　还算孝顺的赵构记取母训，亦是他不干涉赵昚补偿已故岳飞的原因之一。对于童年相依为命的母后，赵构难免怀念，但赵构丧母之后，倒从不曾因思母而过悲。他很能以俗话“人生七十古来稀”来开解自己，暗想母后总算活到了七十，而若以公诸于世的伪造生年来计算，则更有八十高龄，实在可谓长寿了…

　　韦太后崩于绍兴二十九年（西元1159年）深秋。赵构依礼为亡母守孝的三年既是虚数，实为二十七个月，那么到了绍兴三十一年（西元1161年）年底即期满。难怪他在绍兴三十二年（西元1162年）夏末退居德寿宫时，得以理直气壮告诉赵昚：德寿宫的宫女人数太少了，最好招募一批新人来。

　　于是过了不久，德寿宫就新来了一批十三四岁的宫女。虽然赵构的隐疾从未痊愈，但在身体状况较好时，每个节气吃一颗黑虎丹，倒还管用，能让他每隔十多天，就满足一下向来偏好发育期女孩的变态欲望…

　　在赵构的后宫之中，曾经多年保持童颜的贵妃刘绚和赵昚同庚，这一年虚岁已有三十六了。纵然刘绚肤质特佳，貌比西施的名声长期远播，还曾在不到一年前引起了金国皇帝完颜亮慕名而欲得，但毕竟，长相显嫩加上注重保养，通常最多只能给外表减龄十到十五岁之间，刘绚白净光滑的肌肤让她看来犹如二十几岁的绰约少妇，却已不复最初入宫时的豆蔻童女模样。赵构对刘绚的迷恋就逐渐褪淡了...

　　赵构不再一吃黑虎丹就急着去找刘绚，固然让他的正宫吴梦亭颇觉快意，却也引起了吴梦亭些许感伤！因为，赵构不找刘绚，乃是去挑选更年轻的女子，照样不来梦亭这边过夜...

　　吴梦亭分明比赵构小八岁，起初也曾是赵构迷上的一个发育期女孩，但后来在赵构的后宫出类拔萃，登上了后位，却反而越来越被赵构当作人老珠黄的糟糠之妻了！难怪吴梦亭满心不甘！

　　德寿宫的新进宫女们一律尚未及笄，显然是赵昚依循赵构的指示所致，未免让吴梦亭越看越气！最让吴梦亭受不了的是，后来赵昚在次年阴历四月出兵北伐，赵构居然漠不关心，只顾在德寿宫寻欢作乐！

　　宋军于阴历五月在符离（后世的安徽宿州）大败，赵构也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倒是到了阴历七月，赵昚任命主和派大臣汤思退为右相，赵构表态赞同。

　　吴梦亭旁观至此，越发认清了，赵构早已不再是三十五年前初识的那位中兴英主！赵构越衰老越懦弱，却偏要在小宫女身上找回青春，难怪吴梦亭曾对赵构怀有的英雄崇拜皆已消磨殆尽。吴梦亭不断生着闷气。某一天，她就在愤恨难消时，蓦然记起了刘绚最得宠那些年，每当自己的积怨涨到了山洪爆发的临界点，就向最信任的宫女雪儿诉苦…

　　自从吴梦亭获悉雪儿其实是钦宗之女赵柔嘉以来，一直保密。算一算，柔嘉以宫女梁雪的身份荣获赐婚而嫁出皇宫，已有十五年了。吴梦亭暗自思量着，忽觉甚为惦念，就下旨传召韩夫人梁氏进宫来叙旧。

　　柔嘉接获太后懿旨，不禁回忆往昔的吴贵妃一再试图保住岳雲的性命，虽没成功，仍令柔嘉感念。吴梦亭一方面应算是柔嘉的九婶，另一方面则只比柔嘉大六岁，在柔嘉眼中很像一位好姐姐，让柔嘉乐意前去觐见太后。

　　暌违十五年的两人再见面，都察觉到了对方外貌的改变。其中柔嘉变得比较多，以致相差六岁的两人目前看来似乎年纪相仿。这主要是因为柔嘉生过两胎，第二胎又生得较晚而较难复原，在四十出头的阶段就难免发福，变厚的肩膀显出了中年妇女常态。所幸柔嘉原本太瘦，胖了一点就并不算胖，适中的体型反倒比从前骨感的形象看来健康。况且，尽管柔嘉眼下略有轻微的黑眼圈，倒也不显憔悴，安逸的眼神让人看得出她家庭很幸福。

　　相对而言，从未生育的吴梦亭苗条依旧，除了鹅蛋脸的下颔轮廓稍显鬆弛以外，皮肤状态相当优异，稍抹一点粉就看不出本来极淡的黑眼圈，而且和柔嘉一样占了颧骨平坦的优势，并无大多数中年女人容易长出的眼袋。只不过，驻颜有术的吴梦亭虽还像四十岁上下，让人看不出她虚岁已有四十九，神情却流露着一种比四十九岁更为沧桑的疲惫…

　　柔嘉注意到了吴太后的倦态，也由此体会：婚姻之于一个女人的影响有多深啊！即使贵为皇后或太后，不得朝夕恩愛，深宫寂寞亦堪怜…

　　吴梦亭内心深处的凄凉，唯独对柔嘉一人能够放心倾诉。因此，柔嘉刚刚来到太后寝宫，吴梦亭就屏退左右，随即从太上皇迁入德寿宫讲起，开始埋怨太上皇为老不尊，再过两三年就要做六十大寿了，还专门挑不到十五岁的小宫女侍寝！吴梦亭举证历历，不断絮絮叨叨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吐尽了心头块垒，舒出了长长一口气！

　　稍后，吴梦亭微微一笑，改以温煦的语气说道：“好了，别净谈太上皇了！让本宫告诉你一件你关心的事吧！”

　　此言颇出柔嘉意料之外，使得柔嘉不禁讶然抬眼，恭候太后的下文。

　　“你大概已经听说了，当今圣上去年下诏恢复岳飞原有的官职，也改葬了岳飞。”吴梦亭不疾不徐接下去说道：“当今圣上悬赏五百贯白银，寻找岳飞的遗体，结果，不但找到了岳飞的骸骨，也找到了岳雲的。原来，当初有个名叫隗顺的狱卒偷偷埋了岳飞，也有些民众在岳雲、张宪两人受刑那天夜晚，悄悄溜回闹市行刑的地点，替他们收了尸。如今，岳飞、岳雲父子俩合葬在栖霞岭。你若是想去祭一祭，应当很容易找到那块墓地。”

　　“多谢太后面谕！”柔嘉连忙道谢，接着坦白说道：“雪儿原先只风闻了朝廷隆重改葬岳飞将军，并不晓得岳雲大哥也得到了同样的哀荣。”

　　“那场葬礼以岳飞为主，难怪消息传出去，关于岳雲的部份都被忽略了。”吴梦亭感慨道：“世人往往只顾为岳飞鸣冤，本宫倒是更为岳雲惋叹！岳雲从不曾触怒龙颜，却也遭到了池鱼之殃，年纪轻轻，就枉送了性命———噢，据说岳雲有二子一女。当今圣上赐给了他两个儿子从九品（次于正九品）的承信郎俸禄。他们兄弟俩去年秋天到临安来参加岳飞、岳雲改葬的祭典，守墓守到去年年底，今年就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江州（后世的江西九江）去了。或许，往后你跟韩亮到江州去探望他弟弟韩彦直的时候，也可以去看看岳雲的孩子。”

　　吴梦亭提到了韩彦直，乃是因为韩彦直正在江州担任江西转运使兼江州知府。吴梦亭对于朝廷人事一直相当清楚，令柔嘉甚感佩服。

　　柔嘉听到此处，就点头应道：“是！正好彦直在江州任职，迟早会邀请兄嫂去做客。若去江州一趟，只要夫君同意，雪儿还真想见一见岳雲大哥的妻儿。”

　　柔嘉刻意强调“妻儿”，将岳雲的遗孀巩襄也列为想见的岳家人之一，倒真不是矫情。自从岳雲惨遭冤杀以来，柔嘉时常含悲设想：假如自己是岳雲的妻子，处于巩襄的位置，会不会更加痛不欲生？

　　从未谋面的巩襄曾是柔嘉最羡慕的女人，又在岳雲遇害后成为柔嘉最同情的女人。当然，若为巩襄着想，柔嘉的羡慕与同情最好都别让巩襄知晓。然而，柔嘉只想将自己对岳雲的满怀旧情，化为对岳雲遗孀的一份善意，就认为见见面也无妨…

　　柔嘉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向韩亮提议去江州探访彦直。此外，在那之前，柔嘉就要先去栖霞岭祭奠岳飞和岳雲…

　　时值初秋，天气多半仍充满了秋老虎的炎热，但也有凉风习习之时。柔嘉选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单独出门，乘坐马车到达了栖霞岭南麓底下，就提着一篮水果，下车来询问路人岳将军墓园所在之处。

　　韩亮创立的栖霞书院就在栖霞岭南麓山径的起点一旁，但柔嘉却过门而不入。这是因为，柔嘉此行并未在事先告知韩亮，所以就干脆不找韩亮同登栖霞岭了。

　　柔嘉独行上坡，走过了林荫夹道的小径，抵达了岳将军墓园。从墓园门口，她一眼望见正面朝门的一座巨大墓碑，那自然属于岳飞。岳雲的墓碑则较小，位于他父亲的墓地一侧，显然身后仍像生前一样，恭顺随侍着严父…

　　在蓝天白雲的秋日晴空下，柔嘉放下了手提的水果篮，从中取出了苹果与葡萄来，在两座墓碑前面摆设祭品。接下来，她先向岳飞的墓碑磕头，才转向岳雲的墓碑，慢慢膝行过去…

　　由于岳雲是平辈，柔嘉就没向他的墓碑磕头，只是痴痴望着墓碑上所刻的名字，喃喃说道：“岳雲哥，我来看你了。这辈子，我最沉重的遗憾，就是没能救你一命！尽管那时候的吴贵妃肯帮我，也尽了力，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岳雲哥，你走得太早了———”

　　柔嘉说着，顿时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她含泪环顾周遭，眼看四下无人，就忍不住扑向前，抱住了岳雲的墓碑，也在幻想之中抱紧了实际上从不曾相拥的岳雲，哀哀痛哭…

　　过了不知多久，柔嘉在悲泣不已之际，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男性声音：“别再哭了！为我留一些眼泪吧！别都为他哭完了！”

　　柔嘉闻言回首抬眼，果然惊见韩亮站在她斜后方，脸色抑鬱。

　　“子耀———”柔嘉一边嗫嚅喊出了韩亮的表字，一边缓缓站起身来，接着转过身来面对韩亮。此时此刻，柔嘉感到尴尬而茫然，不确定还能再说些什么？

　　“你从栖霞书院门前走过，却不进去找我，就急着来看他。”韩亮勉强忍着心头刺伤，沉痛说道：“十五年了！你跟我过了十五年，还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在你心目中，难道还是只有他？”

　　柔嘉听呆了，无言以对…

　　韩亮眼看柔嘉像是默认了，不禁迳自接下去苦笑道：“我小时候就吃过他的醋。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他早已过世了，可我还在吃他的醋！你一定觉得，我还像个小孩似的，很不懂事，无理取闹吧！”

　　“子耀，我———”柔嘉意欲辩解，却偏偏辞穷，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了，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了！”韩亮故作镇定说道：“我想冷静一阵子。这样吧，我猜你会希望见到岳雲那两个儿子。恰巧彦直在江州，你就去江州住一阵子好了。我方才已经派人送快信去给彦直了，说你会带霞儿去他家小住。你们母女俩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了。那封信必定到得比你们快，彦直会有所准备。你大概还记得，彦直两年前丧妻。他一直没续弦。白天他不在家，茆姨娘没有儿媳妇侍奉，一定很欢迎你去陪她聊天。我让霞儿陪你去，因为霞儿好动，喜欢旅行。至于楹儿，他年纪还小，就让他留在家陪我。”

　　“这，岂不把一个家分成了两半？”柔嘉讷讷问道。

　　“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家，那是否表示，你的心也分成了两半？”韩亮反问：“而我，是否只分到了这一半的三分之一？”

　　“子耀！”柔嘉蹙眉轻喊道：“你别这样，好不好？”

　　“不这样，我不晓得还能怎么样？”韩亮自嘲道：“我回书院去了，不打扰你，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继续哀悼你的岳雲吧！”

　　隐隐带刺的话声方落，韩亮就迅速转身走了。柔嘉留在原地，怔怔目送着韩亮壮硕魁梧的背影，顿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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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岳飞、岳雲父子终得平反，以及赵构在德寿宫广纳宫女，皆依据史料。这是本书的倒数第二章，下一章将是结局。下周在美国的周四与中国的周五，也将同时推出《末代公主》系列最后一部《倾城倾心》。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