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居》山柰

45、南疆（三）

　　夜里，苍山下起了雨，伏月的雨下的很急，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院子里发出杂乱的声响。
　　姬无伤睡不着，索性推开窗，坐在窗前的软塌上瞧着细雨中的苍山，这雨越下越大，已经刮起了风，风携着雨打在木质的窗棂上，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嘈杂。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披上外衫，飞身跑了出去。
　　卧房内，姬无心蜷缩在被子里，双手死死的捂着耳朵，还是觉得周围吵的厉害，她想躲起来，躲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却又无处可去。
　　姬无伤匆匆来到他的卧房外，推门而入的瞬间，天边一抹惊雷炸响，在犹如白昼般一闪而过的天光下，他看见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姬无心，明显瑟缩了下，便知她并没有入睡。
　　她不害怕打雷的，只是今日分外觉得这雨太大了，嘈杂不休，吵的头疼。
　　他想到，自己都感觉吵得无法入睡，更何况突然间听觉灵敏的她呢，便匆匆跑过来，只是他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在门口待了片刻，便又匆匆跑去寻苍术。
　　刚跑出院落没几步，就瞧见辛夷撑着伞走了过来，他赶忙迎了上去：“师娘，救救她，师父一定有办法救她的。”
　　“无伤，先进屋去。”辛夷瞧见姬无伤只着了单衣，浑身都被淋湿了，替他撑起伞，拉着他往卧房走，道：“她还是不肯见人么？”
　　“嗯，我该怎么做她才会好过一些？”
　　“没关系，无伤，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她会慢慢适应的。”
　　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辛夷收了伞放到走廊上，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香囊，和一瓶解药，将解药递给了姬无伤：“这异香有毒，你先把解药吃了。”
　　姬无伤接过解药，瞬间便明了，这异香是要给姬无心用的，他瞧着卧房内的姬无心，为难道：“可是，她...”
　　辛夷自然也是想到了姬无心的处境，只是她也不肯让人陪伴，才会拿来这安神的异香，这异香入了曼陀罗练香，花香致幻，久闻昏昏如醉不觉痛楚。
　　她瞧着姬无伤，执起衣袖为他拭去脸上的雨水，道：“这异香镇静安神，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推门走进卧房，不出所料的瞧见姬无心躲在被子里，桌上的饭菜送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与前几日不一样的是，这些饭菜还在桌子上，而不是地上，桌上还摆放着姬无伤摘来的果子。
　　白昼时，她只在姬无伤手里接过两个吃剩的果子，便不肯再多吃一个。
　　辛夷自然也听说了今天的事，实际上，自姬无心醒来这半月时间，不曾说过一句话，谁都不清楚她的状态，不知道她心智有没有恢复，之前的事有没有记得。
　　“无心。”辛夷走进内室，尝试唤了唤她，也没有期待她会做什么反应，自顾自走到伏案前点上异香。
　　姬无伤默默守在一旁，伏案上原本放了一些姬无心平时喜欢看的游记，也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
　　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卧房内飘起异香，香味儿渐浓，缩在被子里的姬无心只觉刺鼻，只是辛夷还在卧房内，她也并不想做什么，渐渐的，她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窗外嘈杂的声音也似乎小了一些。
　　辛夷只待了一会儿，算算时辰，姬无心此时应该感到乏力了，便前去姬无伤的卧房拿了身干净的衣物送来，之后便离开了。
　　姬无伤起身到外室换下淋湿的衣服，这短短的一会儿的功夫，便听到内室传来‘嘭’‘咚’两声声响。
　　他快速披上衣衫，疾步走进室内，便瞧见姬无心已经坐起来，瞧着窗边的伏案，伏案上原本放置的木质卧炉被她丢来的帛枕砸到地上，卧炉内燃着的异香并未熄灭，丝丝缭绕的薄烟自卧炉内袅袅升起。
　　姬无心只呆呆的瞧着燃香，她知晓自己的变化，她也知道这燃香会令她陷入昏睡，就好像她清楚的记得，自小到大苍术总会让她吃各种毒药，她清楚的记得那些毒药每次都会让她疼痛难忍。
　　只是，她不知道为何。
　　姬无伤拿回帛枕走向床边，默默放在床头，他抬手抚摸着她的银发，满是心疼，那晚她该有多痛苦，才会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姬无心像是刚觉察到一般，收回目光看向他，这异香虽淡淡的香味儿，但毒性迅猛，寻常人只肖一盏茶的功夫便会不省人事，她已经熬过了半个时辰，此刻意识模糊，反应也迟缓很多。
　　“无心，有哥哥在，睡吧。”
　　姬无心也不答话，她确实已经很乏力了，还是硬撑着拨开他的手，缩回被子里，背对着他沉沉睡去。
　　姬无伤收回手，小心翼翼的盘坐下来，室内异香已经燃尽了，室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守着熟睡的姬无心，忽然觉得这夜晚风雨柔和很多。

　　自那天之后，姬无心默许了姬无伤的存在，虽还是不肯出屋，却偶尔也会打开窗户瞧着窗外的群山发呆。
　　姬无伤几乎时时都伴在左右，与她同饮共食，也是由于姬无伤的缘故，她才渐渐开始吃东西。
　　转眼间，又过去半个月，姬无心也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变化，她渐渐开始思考，想弄明白发生了何事，想知晓那晚师父划破自己手腕后，发生了什么。
　　皓月当空，她趴在窗前，回忆起自小到大的桩桩件件，她想起来，在她模糊的记忆力，好像走出过南疆，有个陌生女子来接自己，说是来带自己回家。
　　她不记得那里是哪里了，只记得那个地方有一片海，有欺负自己的小不点，还有保护自己的哥哥，但她清楚的记得那个人不是姬无伤。
　　那个陌生女子，自称是自己母亲。
　　母亲...
　　姬无心悄悄走出卧房，她想起，这整个苍山她都可以去，却唯独有一处院落苍术严令禁止她踏足。
　　越是如此，她越想知道那处院落里藏着什么。
　　苍山本就没有几个人居住，隐族大部分族人还是居住在山下的镇子上，已是夜深，漆黑的山上更加寂静，姬无心借着月色来到了那处院落。
　　院落并不扎眼，没什么特别的，现在的她视力极好，饶是在暗处的屋檐下，她还是看见了匾额上的字，这里只是一间祠堂。
　　缘是祠堂，又有什么好瞒着她。
　　她推门而入，祠堂内陈列的牌位不多，这些名字她都不认识，许是因为根深蒂固的血缘关系，她还是一眼瞧见了让她感觉熟悉的名字，柒竹若素。
　　她听到过这个名字，素素，她母亲。
　　缘是祠堂内陈列了自己母亲的牌位，可是又有何可相瞒的。
　　不等姬无心细想，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关上门退出祠堂，她不想见人，也不想别人知道自己来过祠堂。
　　她跃上屋檐，刚准备溜走，却发觉这越来越近的气息，是苍术，自刚醒来那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师父。
　　她不知师父这么晚来祠堂做什么，便悄悄藏在屋檐后。
　　苍术拎着酒葫芦走进祠堂，点上蜡烛，在蒲团上盘坐下来，他倒了一盏酒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姬无心才听到苍术的声音。
　　“素素，她恢复的很好，她很勇敢，再过一些时日，她会来见你的。”
　　“你啊，当年固执的很，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她炼制这共情蛊，还好，她活下来了，这四季更迭，晴雨风霜，她可以自己去选择了。”
　　“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很多，整整八年啊，她都在为驯服这共情蛊而...”
　　共情蛊？
　　姬无心细细想到，她听说过，他从苍术口中不止一次听说过共情蛊，她也在古籍上见过关于共情蛊的记载。
　　共情蛊的饲养器皿，是人。
　　母亲为何要让自己成为这宿主，只是想自己借助共情能力恢复心智么？
　　并不等想明白，她已经遵循内心跃下屋檐，稳稳的落在了院落。
　　她瞧见盘坐着蒲团上背对着他的苍术，她从未见过苍术会这般柔和的说话，在她印象里，苍术是个严厉少言的师父，只在教她医术时才会极有耐心，她记不住药草的疗效，会被罚抄写很多遍，也会被迫服下那些不知名的药草，亲自体会它们效用。
　　她听到苍术继续说道：“素素，她如今医术要比你强一些了，对了，她跟着无伤练剑，功力也与他不相上下，你选择是对的，她很坚强。”
　　香案上的烛火忽然跳动了下，映着苍术端坐的轮廓忽暗了一下，姬无心仿似被惊醒了一般，缓缓开口道：“师父。”
　　因久未发声，她喊出的师父二字，细小沙哑，苍术恍若未闻，只静静的端坐在蒲团上。
　　“师父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母亲的遗愿么？”
　　苍术不语。
　　“师父让小师父教我剑法，也是因为，有了内力之后，试药不容易，死么？”
　　苍术不语。
　　“师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担心我，撑不下去，想过要，放弃？”
　　姬无心死死的盯着苍术的背影，弦已经绷到了极点，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还是很期待苍术的回答。
　　苍术再次选择了沉默。
　　良久后，姬无心缓缓屈膝跪下，恭敬的伏地垂首，开口道：“无心，谢过师父，养育之恩。”
　　苍术背对着她巍然不动，只缓缓合了眼眸，姬无心却是看不到的，饶是她感知力惊人，也未察觉到苍术有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
　　她站起来准备离开院落，刚转过身，瞧见门口站着一位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老者。
　　“无心。”老者也许久未见她，不晓得开口该说些什么，只唤了她一声。
　　姬无心往前迎了两步，屈膝跪下，伏地垂首道：“无心谢过小师父传授剑术。”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清楚的记得这两位师父曾教过自己，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们都曾费尽心思，寸步不离，自己理应跪拜。

　　她匆匆回到自己卧房，这间屋子她生活了十四年，这里每一处物件，每一寸边边角角，她都了如指掌的。
　　这桌子四角都被姬无伤用匕首一点点削平了，担心自己会磕到。
　　这伏案前的窗杦第四格，被鸟啄了几口，那只斑鸠不小心飞进屋子，又飞不出去。
　　这木雕的马是姬无伤亲手雕刻的，他说这匹马来自琅琊。
　　这本游记是采药的弟子外出后带回来的。
　　这个白瓷罐子是自己不肯吃药，师父告诉她这罐子里是糖，糖啊，每一颗都是苦的。
　　......
　　明明都是如此熟悉的，却又第一次觉得格外陌生。
　　陌生到她不想再继续住下去，她不知道明天再面对师父，自己又会是什么心态。
　　她站在门口恍然若失，就算是要走，她竟也不知道自己能带走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姬无伤慌忙赶来，瞧见姬无心站在卧房门口发呆，他唤道：“无心。”
　　她听到声音转过身，与月余前相似的场景，那晚他拽着自己胳膊，说道‘不能去，你会...’
　　会什么，会死么。
　　他又知道多少，这几年的照顾又是因为什么，是遵循母亲遗愿带一个健全的妹妹回家么？
　　姬无心歪着脑袋忽然笑了，意味不明：“哥，好久不见。”
　　哥，不是哥哥。
　　这模样，让姬无伤瞬间楞在原地，直到她关上房门，他才瞬间反应过来，他刚刚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了什么，不是笑意也不是懵懂，而是疏离。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相信，她确实恢复了心智。
　　这房门关了半宿，直到天渐亮时，她才开门走出卧房，姬无伤在外面台阶上坐了一宿，见她出门，连忙站起来。
　　“无心，你...”姬无伤想说什么，却也没有说出口，他顷刻间感受到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自己脖子上。
　　姬无心握着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瞬间抬手抵上他脖颈，速度之快根本容不得姬无伤反应。
　　“无心，住手。”辛夷突然出现阻止道。
　　她夜里随着姬无伤一起来的，只是并未现身，她注意到姬无心转瞬之间的速度和精准的力道，若她刚刚想取他性命，简直轻而易举。
　　这共情蛊，还是比他们预想的要不可控。
　　姬无心并未收手，轻轻加重了一些力道，那匕首只堪堪没入他肌肤分毫，手腕翻转，锋利的尖刃在肌肤留下一道手掌宽的血痕，并未伤及要害半分。
　　“无心，跟我回家吧。”
　　姬无伤无视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也许只是瞬间便会受伤，甚至会死，他只注意到她已经能熟练的控制自己的内息了。
　　回家？
　　不，她不想。
　　她没有搭话，抬脚就往院落外走去。
　　“无心。”姬无伤不知她要去哪里，跟在身后喊到。
　　姬无心握紧藏在衣袖里的木雕，她思索半宿，发现她能带走，和想带走的只剩下这个木雕了，现在看来，这木雕许也是带不走了。
　　她忽然回头，扔出手里的木雕，那木雕紧紧擦着姬无伤鬓发飞向身后，紧接着闪着寒光的匕首飞过，穿透木雕稳稳钉在他身后的门框上。
　　“滚，滚回你的琅琊去。”
　　那天晨曦，姬无心截然一身，消失在苍山静谧的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