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8、第 8 章

　　烛灯摇曳。
　　柳梦靠着梨花木的圆桌，一指轻轻按压太阳穴：“这大半夜的，是你在唱歌？”
　　丁一坐在轮椅上，低头应道：“是。”
　　柳梦问：“你怎么会唱《阳春白雪》？这是夜莺之前的拿手好曲。”
　　丁一道：“我那次听到春樱洗衣服哼过。”
　　柳梦瞧了眼站在丁一旁边的春樱，她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春樱对音乐一窍不通，根本不确定丁一说的“那次”是哪次。柳梦笑道：“这么说来就有趣了。春樱天生五音不全，你能从她的嘴里翻出原调，还能唱成如此，真是难得。”
　　“实不相瞒，”丁一说道，“我在这后院里呆了三个月，隐约也听见一些前面姑娘的曲子，但凡我听过的，我都能唱出来。”
　　“哦？”柳梦倒是有些意外，“我听过“过目不忘”，还没听过“过耳不忘”。你有这本事，也倒新鲜了。你来唱唱看。”
　　“柳妈妈想听哪首？”
　　“你会哪首便唱哪首。”
　　春樱忐忑地看了眼丁一，咽了咽口水，却听见丁一出口便是玲珑常唱的《天涯客》。不但曲调完全一致，歌声和唱腔更加圆润空灵。春樱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话不多的丁一，居然唱歌可以唱这么好！听着听着，春樱不禁张开了嘴，吊着的下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白水蛋。丁一接连着又唱了几首。歌声熄灭很久，春樱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止是春樱，房里的柳梦也仿佛入了神。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山清水秀，有神鹿奔跑。迷蒙的水汽间，有人远在山巅，只剩一个青衫背影。那个背影微笑着叫她“小梦妹妹……”画面到此，她忽然一惊。歌声停止、梦境消失，不知何时她眼角居然有泪。她立刻回过神来，眼前只有还在神游的春樱和凝神看着她的丁一。
　　她心头一跳，那神情不曾在丁一脸上见过。再仔细看去，丁一的眼神又如往常般空茫，似乎在等待她的决断。
　　柳梦用小扇不动声色地扇去泪水，端详着丁一许久，才说：“你想要什么？”
　　丁一微微低头，轻抚瘫软搭在轮椅上的粗布麻巾，说道：“丁一自醒来便受到柳妈妈的照顾，在万花阁打扰三月有余，内心十分不安，也不知道怎么报答柳妈妈。如果柳妈妈不嫌弃，或许丁一能为万花阁献出一点绵薄之力。”
　　柳梦打量丁一的残缺之身，捂扇哂笑：“你……你怎么献？”
　　丁一道：“夜莺曾是万花阁的万花之嗓，我比不上夜莺，但想来躲在幕帘后为前院的献声几曲，应该还能做到。我没有别的请求，希望能继续和春樱住在后院即可。另外……”
　　“什么？”
　　丁一想了想，似是犹豫半晌才开口道：“希望柳妈妈能赏点钱，我……我也想买点新布匹。这粗布麻衣……实在是让我的伤口有些疼。”
　　柳梦笑了：“原来还是个大小姐。”
　　丁一低头不语。
　　柳梦思索少倾，轻拍罗扇：“你以前可学过？”
　　丁一摇头，轻轻一叹：“兴许是吧，可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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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花阁的柳妈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擅歌的新人。有人说她来自旬州西关外的狐族，狐族女子天生怕生却有一副百灵鸟般的嗓子，是柳妈妈在澜江集市里花重金买来的；有人说她压根就是从江州逃婚来的千金大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自然曲艺歌舞不在话下，只是为了不被抓回去，只好永远躲在垂帘之后；也有人说她根本不是什么新人，就是以前的夜莺，夜莺没了腿但嗓子还能唱，柳妈妈怎么可能放弃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总之，万花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堂里多了个“玎珰”。此女声如其名，婉转莺啼，余音绕梁。但凡听过此女的歌声，没有一人不拍手叫好；而具体有哪些好，听完的人又说不出个一二。只叹怕是诗仙在世也无法描述其美妙。再加上此女永远躲在一卷重重珠帘之后，从不露面，让人忍不住猜想到底是何方神圣。有着神秘感的加持，万花阁一时生意兴隆，大堂的上座率都上了好几分。
　　“丁一，你知道吗，外面的人都对你议论纷纷呢。”春樱盘腿坐在床上，将红色药瓶倒着戳在手心，好一阵，缓缓流出来最后一抹透明膏药，春樱立马将它擦在自己的右手臂上。
　　“我吗？都说什么？”丁一躺在春樱的身边。
　　“大家就猜到底是谁躲在身后，有人说你就是夜莺，有人说你不是夜莺。我还听见他们就这事儿打赌呢。”
　　“哦，”丁一淡淡应了声，又问，“那有人去打听柳妈妈我到底是谁吗？”
　　“当然有啊，还有人花重金求见你一面呢。”春樱兴致勃勃地说道，“可是都被柳妈妈拦下了。她说要是大家知道你是谁就没有意思了，而且一旦知道你是谁，又知道你断了腿是个……”春樱忽然咬住舌头——她差点把“怪物”二字说出来，“是个……不方便的人，这神秘感难免会打折扣，所以给柳妈妈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你也知道柳妈妈是个无比精明的人，她不想说的话，千斤顶都撬不开她的嘴。”
　　“都有谁去问过？”丁一似乎对这个来了兴致。
　　“我想想。有常来的座上宾张公子、知府大人的儿子陈公子，上次听见打赌的人好像是苏公子和马公子……反正没有刘大人……”
　　丁一：“……”
　　“对了，我还看见上次在轩客楼的那个戴面具的白衣公子！”
　　“他？”丁一眼睛微微一亮。
　　“嗯，我倒是第一次在万花阁看见他。那日你在后台唱，他来听了一曲，侧身与随从说了什么，然后随从就找来了柳妈妈。他与柳妈妈低声耳语，我猜也是打听你、想见你，但柳妈妈是一脸堆笑又为难的样子，他也没再说什么，再听了一曲，就留下一锭银子走了。”
　　“就这样？”
　　“是啊。”
　　“他后来还来过吗？”
　　“好像……没见着了。”
　　“哦。”
　　“怎么啦？”春樱一下来了兴趣，将红瓶放置木桌上，仰躺到丁一身边，“原来我们丁一喜欢这样的类型。”
　　“啊？”
　　“你的小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神的，”春樱撑起小脑袋看着丁一，脸上挂着坏坏的笑，“那你惨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哪里是我们可以攀附上的。”
　　丁一失笑道：“你在说什么。”
　　“嘿嘿，”春樱又低笑两声，躺回床板上，忽然声音有些低沉，“丁一，你不怪我吗？”
　　丁一奇怪道：“什么？”
　　“那日我带你去轩客楼……”
　　“我知道，”丁一打断她的话，“韩易来接我时跟我说了的，说你有事先回万花阁，麻烦他来接我。”
　　春樱翻起身，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这么跟你说的？”
　　丁一看着春樱圆圆的眼睛，轻轻吐字：“是啊。”
　　“那日你为什么忽然会唱歌？你从来都不曾唱过。”春樱又问。
　　“因为你跟我说过，柳妈妈不养闲人，我得想办法在这里活下去。”丁一诚实地答道。
　　“哦……”半晌，春樱转了话题，喃喃低语：“丁一，你的眼睛真美。可你的眼神时常是淡淡的，让我觉得你好像对什么都不记挂在心上。可能你的眼睛见过最惨痛的经历，现在被上了锁。但没关系，这一点都不妨碍它的美，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空。”
　　丁一唇边浮过一丝浅浅的笑意。她轻拍春樱的肩膀，声音仍旧很轻：“不早了，休息吧。”
　　“好哦。”春樱乖乖躺下，困意连连，咕哝着，“丁一，我刚刚抱你上床时，觉得你好像重了点……”
　　少倾，身边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丁一转头看向熟睡的春樱，皱了下眉头——开始明显了吗？
　　她依靠着手臂和墙的力量，缓慢地坐起来。残缺的下肢在与床板的摩擦下感觉异常酥痒。自打药王谷的人停止送药后，换药也停止了。每当春樱想查看丁一的伤口，丁一都拒绝。春樱也能理解，没有人想把残缺的部位展现给别人，就像她不愿露出被烧伤的皮肤一样。丁一身体好起来后，自己也能将换下来的麻布交给春樱清洗。后来韩易又送来一副拐杖，丁一偶尔也能撑着拐杖走一小段路。近日澜洛城连下了几场雨，她似乎又有些畏寒，管春樱多要了一些麻布。
　　而现在，丁一正缓缓地解开那缠绕一圈又一圈的麻布。它们堆叠在她的下半身，尤其是坐在轮椅上的时候，层层叠叠又下垂的深色布匹完全遮盖住她消失的身躯，有些角度看上去她好像只是一个腿脚不便的正常人而已。等布匹完全被解开，那原本被整齐砍断的伤口，居然长出了两坨鼓出来的东西！它们带着嫩红的颜色，在皎白的月色下泛着新生儿皮肤一样的光泽，今晚所见又比当日发现长了很多。事实上，当丁一发现这件事后，即便是隔着粗布麻衣，她也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如春笋般往外生长。她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两截骨肉，它是温热的、又触感的，她甚至能控制这两截椭圆柱般的东西上下移动。
　　这是连丁一自己也无法解释的——
　　她在长！
　　她残躯的身躯居然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