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32、第 32 章

　　湿漉漉的草皮上燃起了篝火。
　　这是一条宽阔而平静的大河，冰雪初融，河面还浮着冰渣子。岸边是连绵不断的圆锥形的小山包，再远处，是鬼山躲在云山雾罩里的巍峨轮廓。
　　河水有一条地下河的分支与鬼山里的湖水相连，镖队潜过这个通道，离开了鬼山。水底的机关搅起了沉没的尸骨。它们不知道被沙石和淤泥掩盖了多久，也不知姓甚名谁。它们被漩涡裹挟着离开了迂腐的河床，得以重见天日。
　　也许，这就是十年一次的鬼神新娘。
　　白骨随着流水缓缓流向远方。
　　众人精疲力尽地从水里爬上岸，哆嗦着点燃火石，升起巨大篝火。
　　铁柱脱了衣服，烤在火边，人赤溜溜地躺在大石头上，仰望天空，一动不动。他本来就不会游泳，上岸吐了许久的水，此刻惊魂未定，像被人抽了七筋八脉，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他身旁的黑石一下翻起来，往周边瞅了瞅，发现不对劲，推了推铁柱：“三娃呢？丁一呢？他们去哪儿了？”
　　铁柱懵懂地撑起胳膊：“三娃不是和小马在一块？他们……”
　　他环顾四周，声音逐渐消失，与黑石目光相接，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再慌忙看向河面，平静的河面上，再无任何人或物浮起来。
　　铁柱忽然嚎嚎大哭：“这什么鬼地方啊，我只想赚钱，不想钱没捞到、命先搭进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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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卫立在岸边，负手望着东逝的河面，静如雕塑。
　　张敏清点了人数和货物，走到岸边。周卫听闻脚步，问道：“如何？”
　　“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手。货物基本都在。”
　　周卫颔首，示意知晓。
　　张敏看着江面少许，又问：“……沐风他……？”
　　“不会再上来了。”
　　张敏默然叹气。
　　“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周卫的声音异常低沉，“当我看到沐风手臂内侧的黑点时，我便知道为时已晚。水下的那个机关，他告诉我，如果要通行，就要一直有人把持着那股力。所以他挑选的兄弟，也全是手臂内侧有黑点的人。”
　　两人沉默了许久。
　　“我还记得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十来岁、在街头被人欺负的孤儿，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周卫蹲下身，将水深携带的水壶浸入冰水中。气泡咕咕地从壶口冒出来，周卫盛了满满一壶水，“我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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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睁开了眼睛。
　　上岸后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温热的篝火在身边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她忽然就感到无法抗拒的困意，她眼睛一黑，就没了意识。
　　醒来时候，天幕已是黑色。
　　鼻尖传来烤野味的香气，镖队的人抓了野兔和肥鱼充当晚餐。她支起身，发现自己已经换回了镖队的衣裳，脸上被人抹了厚厚一层脏泥。
　　夜晚露重，一件宽大的男士罩衫盖在她身上。
　　“你醒了。”
　　韩易转过来。
　　火光照着他的脸，他比之前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他沉静地看着丁一，丁一也看着他。他们认识，但不相熟，此刻在对方的眼睛里都读到沉默的戒备和疑问。
　　韩易率先移开目光，递给丁一一个桦树皮水壶：“喝点水。”
　　丁一没动：“我睡了很久？”
　　“三个时辰。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受不住累。”
　　“这是哪儿？”丁一环视四周，他们所处是一个小山包的庇荫处。
　　“镖队上岸后，沿着河水往东赶了两个时辰。”
　　“我睡着了，那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丁一警惕地看向韩易。
　　韩易说：“是鬼神的那位新娘和她的人。他们还给你脸上抹了泥。”
　　原来是赵羽生和阿朵已。
　　丁一不由注视韩易的表情，他面色平静，并无变化，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想来是韩易并没有见到阿朵已的真实面容。她四周寻找他们的身影，听见韩易又道：“他们已经走了。临走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韩易递给她一个棕红色的方形小盒子，正是昨晚在小溪边赵羽生给阿朵已的。
　　丁一发现盒子上有串巧妙的机关，入口极细，她一时打不开，问：“他们没说什么？”
　　“他们叫我务必对你说谢谢，并让我转告周卫，往东三十里地，在风雨寨和鬼都之间有个十来户的猎人村子。说完他们便往西南方向的林子里走了。”
　　那边是一丛密集的树林，尚未发芽的光秃枝干高高低低地刺向天空。丁一拿着小方盒，空空看着黝黑的树林——她还未弄明白的谜团，就这样消失在了那片树林里。
　　韩易将她的注意力引回来：“周兄说是在太星崖遇到的你，你要去荒海，因此与镖队结伴而行。”
　　丁一将盒子收入衣袋：“是的。”
　　“你去荒海做什么？”
　　丁一淡淡笑了笑，没回答他。
　　“你不该出来，”韩易认真地看着她，“这样很危险。”
　　丁一似乎毫不在意：“上次在澜洛城的轩客楼，你也这么说过。”
　　韩易凝视她片刻，垂下头盖上壶盖，像是提醒，又像是劝诫：“各人惜各命。”
　　“如果你真心想给我点提示，总要说点什么吧。”
　　韩易抬起头，见丁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早知道我不是夜莺，对吗？在万花阁的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韩易道：“我常给药王谷送药，也常和死人打交道，一般的风尘女子，还是很好辨认的。”
　　“你不疑心吗？我和夜莺长得这么像。”
　　“我确实有过疑心，但无法证实。我从未正面见过夜莺，也未曾和她有过直接接触。”
　　“在万花阁你告诉我，在我出事那晚你被叫去收了四个人的尸体，其中三个是狐族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晚见过我？”
　　“没有。我只是怀疑你是否记得。”
　　“我不骗人。那时跟你说的也都是真话。”
　　“我知道。”
　　“你知道？”
　　“冲灵散。药王谷的仙药。”
　　丁一一惊。
　　“周兄告诉我的。冲灵散会洗去人所有的记忆。”
　　丁一注视他片刻。
　　“那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你在撒谎。”
　　韩易一愣，转瞬笑了笑。
　　他笑得很自然，毫无辩驳的意思。但丁一笃定他在撒谎。在第一次在万花阁的后门见到他时，她就在他眼里读到的信息：他认识她。至少在她失忆之前，他见过她。
　　而这时，丁一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声。
　　韩易又笑道：“你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说罢他便起身，很快取了烤熟的鱼过来，递给丁一。
　　“你不吃？”丁一问。
　　“我刚刚吃过了。”韩易坐在她旁边，沉吟片刻，“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比如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来干什么？今晚镖队修整一晚，不会赶路，不如我们聊聊。”他的目光落到丁一的腿上，“不如……先从你的腿开始？”
　　“我的理解是，我们交换信息。”丁一撕了一片鱼肉塞到嘴里，慢条条说道。
　　“可以。”
　　丁一瞧他一眼，直接掀开了盖在身上的罩衫。
　　“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她卷起宽大的亚麻布长裤，直至膝盖，露出光裸的小腿。因为长期不见阳光，双腿泛着象牙白的肤色。
　　韩易紧紧盯着那一双瘦长的玉腿，眼里难掩震撼。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若非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
　　“别说你，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样的事情。”
　　“我可以——”韩易说道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当，将剩下半句话咽进肚子。丁一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可以。”
　　韩易陡然抬头，目光深邃。丁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倾身拉过他的手，将它放到她的小腿肚上。
　　韩易感到指腹下的触感冰凉而细腻——这是真的，是真的人类的双腿。他内心大骇，一丝不苟地盯着这双腿，如同注视着一件稀世珍宝。
　　丁一默不作声地观察他的表情。
　　片刻后，丁一将罩衫裤腿放下，盖上罩衫：“我在万花阁时，是你在负责帮我送药。我想你应该知道得比我多。是不是因为药王谷的药，让我重新长出来了双腿？”
　　韩易摇了摇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是我只负责送药；二是我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情。这确实……足以让人震惊。”
　　他目光仍盯着那件灰色的罩衫，仿佛能透过罩衫见到下面的双腿。
　　丁一淡淡说道：“镇定如你也会如此惊讶，更何况澜洛城里的人。自我发现双腿在生长后，便萌生了离开之意。我与春樱合计，打算凑足盘缠便离开，可这时，出现了意外。”
　　“我听说澜洛城里的‘发记’典当铺遭了火灾。”
　　丁一说：“春樱死了。”
　　“但你活了下来。”
　　“春樱救了我。”
　　“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离开万花阁之前，我便想去荒海，而如今去往荒海只有这一条路，路上遇到了镖队，我便结伴而行。这些想必大当家的也告诉你了。”
　　韩易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丁一，你不擅长说谎。”
　　□□*静如初：“我不撒谎。与其撒谎，不如不说。”她将鱼肉啃得干干净净，露出完美的鱼骨，“现在，到你了，你怎么认识周卫？又出现在这里？”
　　韩易似乎早已料到丁一会问这些问题，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孤儿，十岁随着流民到了澜洛城。那年将我带到澜洛城的，便是周卫。”
　　“那年闹饥荒，我在逃荒的路上遇到周卫的镖队。他那时已是固凉城小有名气的镖头，我饿晕在路上，被他拾捡起来。我见他们队伍有吃的，恳请他收留我，但那年头光景不好，我又过于瘦弱，镖队不肯收我，把我放到了途径的澜洛城。甜水巷的棺材师傅柳城与周卫认识，柳城膝下无儿无女，周卫便将我拜托给柳城。周卫于我，是救命之恩；柳城于我，如师如父。”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年我和周兄一直保持联系，他的镖队但凡经过澜洛城，我们也会小聚。前些时日我收到他的信，说他押镖去往封锁的江州，需要我的帮助，我便赶来了。”
　　“帮助？”丁一盯着韩易，似乎在思考他能给镖队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多个人至少多双手，对不对？他对我有大恩，他需要帮助，我自然要来，”韩易对她的疑虑一言带过，“我最后一次收到周兄的信，是进入章州前他在驿站放出的。进入章州的地界后，我再没收到他的信息，只好小心循着镖队留下的痕迹找过来。连日的阴雨让我费了些时日，终于赶在你们离开前抵达了风雨寨。”
　　“你是说，你昨晚才到？”
　　“是。我匆忙赶到时候送亲仪式已经开始。周兄没有时间细说，只交代我牢牢跟在镖队后面。我进入风雨寨变察觉出这鬼山有异。诸多温泉便暗示着地下有流动的热量，山中没有飞禽走兽，是因为它们敏锐的触觉感知到环境的变化，先一步逃走。空气中本飘着火药的硫磺味，但被竹林中大量安息草的香味掩盖住。昨夜连白水河都开始沸腾，说明这座沉寂许久的火山即将复苏。”
　　话音刚落，暗夜中忽然闪过无数烟花般的划痕，紧接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光幕下，隐约可见遥远的鬼山顶上喷出大量的黑烟。
　　“是火山爆发了。”韩易说道。
　　丁一怔怔地看着远方。他们浮出水面又往河水东面走了两个时辰，如今看到火山爆发，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远到鬼山只剩一个轮廓。也正是离了好远，她才看见鬼山不是一座孤山，而是连绵好几个高耸的山头。她无法得知昨天他们是在哪座山里，在此刻漫天的灰尘下，风雨寨和灵魑大概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