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2、第 2 章

　　“你见过大海吗？”丁一冷不丁问道。
　　春樱正在劈柴，听到这话顿时笑了。她抬头看向坐在檐下晒太阳的丁一，已经是初夏了，丁一仍是怕冷得很，用好几层的粗布将自己围成了一个大粽子。春樱干活热得满头大汗，卷起袖子，露出圆滚滚的手臂，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相比之下，丁一脸庞消瘦，嘴唇苍白，仿佛和春樱生活在不同季节。不过比起刚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好很多了。
　　“大海？你又梦见了？”春樱一边干活一边问。
　　“是啊，我梦见……不，是听见……我听见海水的声音，一起一落，一张一翕，就在耳旁，好像呼吸一样……”
　　“就像这样？”春樱“吨、吨、吨”三下，利落地用斧头一桩短木彻底劈开。
　　丁一回神，认真说道：“嗯，就是这样，很有节奏的。”
　　春樱大笑起来。她的脸庞饱满如鼓——如果瘦下来，她也是可与万花阁头牌媲美的容貌——她常常这样自诩。春樱说道：“丁一，我们这里是澜洛城，地处旬国的南面，有的是绵延无尽的大山，连平地都稀缺，你知道和大海隔了有多远吗？”
　　“有多远？”
　　“很远很远，反正很远……哎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这里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澜洛城，更别说看到大海。不过我听尉迟先生说过，封境之前，往北穿过祁山，有条只需一个月的捷径；可封境之后就只有南下一条路了，而且这条路可难走了！要走三个月的山路、三个月的水路、三个月的旱路，要翻越十万座大山、穿越寸草不生的沙漠、走出魑魅魍魉的瘴气林，才能看见大海……”
　　“是……很远啊……”丁一喃喃道。她眼神空空地看着前方，仿佛陷入了回忆。
　　不过春樱很确认，这只是丁一常用的神情而已，她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回忆。想到这里，春樱又忍不住笑了：“丁一，我看你也以后少看尉迟先生那本《海客九记》了。”
　　听到这话，丁一慢慢垂下眼帘。她拢了拢棉麻粗布，这匹已经被洗破了两个洞的麻布在阳光下散发着清新的皂荚味。她安静地呆了一会儿，听见春樱又道：“对了，柳妈妈交代你的事，你可都记清楚了？”
　　丁一抬起头，似是回神，才缓缓说道：“嗯。”
　　“可马虎不得，这可是我们万花阁的头等大事。”春樱难得认真地叮嘱，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
　　丁一只微微点头：“我知道。”
　　春樱瞧着丁一的脸庞，半晌，忽然问：“你真不是夜莺？”
　　丁一一愣，继而苦笑一声，缓缓摇头。
　　在丁一说话前，春樱先自行做了肯定的结论：“你不是。我伺候过夜莺姑娘，也给你擦过身体，你们不是同一人。”
　　可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一模一样的人。
　　春樱默默地想。
　　-
　　翌日酉时，正是万花阁张灯大吉、开门迎客之时，只是今日稍作以往不同，大门外面多挂了六串大红灯笼，最下面的一盏居然贴了一个巨大的“囍”字。街巷的小孩蹦蹦跶跶地跳过来看热闹，高唱道：
　　“景星幻彩耀闺房，吉日佳辰合卺觞，宝眷情欢鱼得水，花好月圆配天长……”
　　最后一句还未唱完，就被家长一把薅回去，怒斥道：“熊孩子瞎起什么哄！是你来的地方吗？赶紧跟我回家去……”
　　“无妨，童言无忌……”有人大腹便便、徐徐而来，打断家长的怒斥，慈眉善目地说道，“不要那么凶，今天是我刘某人的大喜之日，来来来……”此人稍作手势，身边家丁便知会，上前从兜里掏出糖果散给小孩，顿时小孩子们就跟夏日知了般，更加高声欢唱起来。
　　在这一片欢唱中，刘某人大步一迈，眉梢一挑，款款走进万花阁。
　　甫一进院落，老鸨柳妈妈便带着两位年轻女子扭着腰身迎了上来。柳妈妈今年四十有余，身材还未完全发福，脸蛋尚还徐老板娘。浸淫这楼院久了，她自然懂得一套保养之术，懂得如何用饰品巧妙扬长避短——比如无论春夏秋冬，她手里永远有一把娉婷的团扇，时而用它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媚眼，时而用它抵住下巴似真似假地低笑，而今日，她用它若有若无地遮住眼角挤笑的皱纹。
　　“哎哟……”柳妈妈吊着嗓子远远娇嗔，“刘大人，您可等死我们了！奴家以为您走了再也不会来了呢！”
　　刘大人顺势在柳妈妈的腰肢揩上一把，笑道：“我什么时候食言过？我说过今日来接夜莺，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来。”说完向四下观望，“我家夜莺呢？”
　　柳妈妈神情闪过一丝慌张，顺势靠在刘大人肥厚的胸膛上，拍道：“您心里就只有夜莺吗？您看看，这是我们新来的妹妹，玲珑与琉璃——玲珑擅舞，琉璃擅歌，她俩谁也不比夜莺差，您可喜欢？”正说着，玲珑与琉璃向刘大人欠身作了个揖，也靠过来。
　　美女相迎，刘大人全数收纳。他瞧了瞧玲珑与琉璃生涩的脸庞，笑问道：“柳妈妈，怎么着，您这是舍不得夜莺了，还是另外送俩？”
　　一听这话，柳妈妈立刻警觉地推了一把刘大人，从他怀里起身，赔笑道：“刘大人，您可真会说笑，您娶走了我们的头牌夜莺，已经要了我们万花阁半条命，好歹还是留下玲珑和琉璃让我们过过日子……”说到这里，她似乎触景生情，用团扇半掩面颜，低声说道：“想想夜莺来的时候，也不过玲珑这般大小，我比她大十八岁，朝夕相处十二年，如今她要走，也是真……”柳妈妈忽然说不下去，从团扇后露出一张期期艾艾的脸，“也不知这丫头几世才修来如此的福气，遇到刘大人您这般重情重义、真心待她好的人……刘大人，我知您对她情意如山，也知我们这种人不配问这话，但夜莺与我情同母女，是我的心头肉，您娶走了她，宛如在我心口剜了一坨肉，如今斗胆问您一句——无论什么情况，您都会对她好的，对吗？”
　　在妓院问一个嫖客这样的问题，难免有些滑稽。但此刻刘大人仿佛入戏已深，居然肥腻的脸上露出正经的神色。他双手虚扶柳妈妈，道：“哪里的话，柳妈妈，我自然是万分珍惜夜莺的。”
　　柳妈妈抬起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忽然间又转身低泣，好似感动。肩膀耸了两下，柳妈妈对左拥右抱的刘大人道：“有大人这句话就够了。大人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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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樱焦灼地等在房间。
　　这是夜莺的住所，除去夜莺逃走时带走细软和珠宝，内里陈设和往常毫无差别。柳妈妈在大门上贴了红彤彤的“囍”字，柜子边的铜制烛台点了又粗又红的蜡烛。房间里没有风，火苗却一蹿一蹿，像春樱惴惴不安的心。
　　春樱瞥了眼一身红袍靠坐在床边的丁一，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背很直，双手如仙葱，撑在两侧，就像柳妈妈交代的那样。绣着金菊和兰花的红盖头遮住了丁一的脸，不知道她内心是否也一样忐忑。
　　“丁一，他们怎么还没来？”春樱忍不住问。
　　丁一的手微微动了下，轻声答道：“别急。”
　　“你会害怕吗？……我是说，一会儿刘大人肯定会……”
　　正说着，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刘大人圆桶般的肚子首先腆了进来，见佳人如兰等于床边，刘大人满脸的肥肉挤成一团。他迫不及待地迈向床边，高声笑道：“夜莺妹妹，我刘某人来接你了！”
　　“夜莺”闻声微微侧头，盖头轻动。
　　“让我来瞧瞧……”顾不得礼节，刘大人直接伸手掀起红布。今日的夜莺比以往更美了，白皙的皮肤如明月皎洁，两弯柳叶眉如春风拂过，红唇小嘴如樱桃点缀，让人忍不住想啄上一口，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轻轻扫过来，半明半昧，如泣如诉，欲语还休，让人真想抱住她好好怜惜一番。
　　“刘郎……”“夜莺”低声轻唤，似有哀怨。
　　刘大人心里一酥：“哎！我来接你了，走，和我回家！”
　　“夜莺”又复抬头看他一眼，却忍不住低泣起来。
　　“怎么了，我的祖宗？今天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刘大人伸出肉手替“夜莺”抹泪，“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都化了……”
　　这时，不知为何，柳妈妈也掩面低泣起来。
　　“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刘大人略有不爽，直接伸手揽住“夜莺”的背和双腿，试图将她抱起来，而就在他准备用力时，他动作一顿，双目震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撩开夜莺的裙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空的！
　　不光是刘大人，随他一同来的家仆都张大了下巴。
　　“腿呢？”刘大人吓得退后一步，“你的腿呢！”
　　只见“夜莺”下半身只剩一小节被布料厚厚包裹的残躯，原本正常人有的双腿，不复存在！
　　刘大人瞪大了眼睛，把“夜莺”的裙子又撩了撩，她真的只剩上半身靠坐在窗边！再一抬头，夜莺一言不发，就这么两行泪目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开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