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10、第 10 章

　　这顿面难免吃得有些沉闷。
　　春樱向来是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她一旦没了声，狭窄的房间里都显得空荡。丁一很少听春樱说起过她的母亲，也不知如何开口问。好在吸嘬了几口面条后，春樱自行打开了话匣子。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娘吧？”她给自己加了点辣酱，“我娘她姓丁，闺名丁芸，在万花阁里的名字叫如丝，’蒲草韧如丝’的如丝。她是江州人，十四岁辗转被卖到万花阁，二十岁生下我。我之前她还有过四个孩子，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在刚刚被发现时候就处理掉了，我是唯一的漏网之鱼。我娘也不知道我爹是谁，等她发现的时候我已经五个月了。我知道你想问为啥这么晚才发现。你有所不知，前院的姑娘们定期都会喝一种‘凉汤’——柿子蒂晾干后磨成粉，再掺杂一些水银，配着黄酒泡服。这种凉汤可以避孕，但是也会让姑娘们的葵水来得很不规律——有时候半年不来、有时候一来又很凶猛——这都是常见的事。我娘当初就是大意了，最后不得不生下我。”
　　辣酱让春樱的鼻尖冒出了细汗，她擤了擤鼻涕，继续说道：“我自打生下来就生活在后院。后院的陈大、陈二、还有之前的厨娘王大妈，他们一起带大了我。我印象中我娘很瘦，因为她幼年生病落下腿疾，走路有点跛。她也不怎么来后院看我，但是会给我买好吃的，也会用姑娘们不要的旧布给我做衣服。但是如果我擅自跑到前院去找她，她就会大发雷霆，有次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春樱吃完面条，端起碗一饮而尽：“我就这样长到了四岁。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天火，她也不会走……”她放下碗，重重叹了一口气。
　　“天火？”丁一问道。
　　“是啊，那是场巨大的天火。旬州地处高原，离天很近，星星着了火掉下来就是天火。澜洛城以北七十里地的北高峰上有钦天司的哨所，他们若观得天火，就会提前告知城里的人们。但那次没有，”春樱用袖子擦去嘴边汤渍，“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玩儿，忽然东边的天空就亮起来了，像下雨一样，又像有人在天上射点着的箭，天火就这么下下来，刷刷刷的……它们落到屋顶、房檐上，万花阁的后院也被点着了，火势从房檐蔓延到树上，原来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柚子树——”春樱指着窗外一个被用作凳子的树墩，“就是那儿，那棵树变成了巨大的火把。大家尖叫着逃命，我太小了，只会在原地哇哇大哭。幸好我娘来了，她抱起我就往外跑。可能往哪儿跑呢？她没跑两步就摔倒了，这时一截树干落下来，砸到了她的腰上。”
　　春樱停下来，闭上了眼睛。虽然她那时只有四岁，但那晚的情形已经深深烙在她心里。丁芸被树干压着，动弹不得。她松开手，让春樱赶紧跑，但春樱死死地拽着她，大声哭喊“娘亲”。不断有火星落下，照亮丁芸绝望的脸。忽然，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张牙舞爪的火舌中，她的背后似乎撑起了一双翅膀般的黑影！春樱吓得退坐在地上。借着翅膀煽动的力，丁芸用尽全力挣脱，但火太大了，火舌一舔，那双颤颤巍巍的翅膀也燃烧起来。春樱已经完全吓傻，泪珠挂在脸上，倒映出这人间炼狱。丁芸凄惨地看着春樱，忽然牙齿一咬，狠厉的眼神在火光中亮得吓人——她一把拽过春樱，将春樱的右边身体直接摁进了火舌中……
　　“她……”丁一不由张开双唇，露出少有的惊讶神情。
　　“她是故意的，”春樱说道，“我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我娘知道自己活不了，大概也不想我再走她的路。当时的场景像一场噩梦，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除了这个……”
　　丁一转过身，从旁边的木柜最里层摸出个荷包来。
　　“这是我娘之前给过我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颗海螺珠。她没有和我说过它的来历，但我知道这珠子很贵，足够我给自己赎身。可几个月前，在那个寻找夜莺的晚上，不知道荷包底部怎么破了个洞，珠子弄丢了……”说到这里，春樱鼻尖发红，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符合她这个年纪少女的委屈和伤心。
　　丁一接过荷包。这是一个粉色的荷包，手掌大小，上面用金线绣着两朵盛开的荷花。荷包底部线缝开了，漏出一个中指大小的洞。显然春樱丢了海螺珠后没有心情再缝合荷包。丁一将荷包翻过来，想帮她做下手工活，但刚刚翻过荷包她便愣住。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弄丢了它，比想起我娘当年的离开还让我伤心。”春樱依旧伤心地说着，嘴一瘪，一大颗眼泪掉了下来。她觉得有些丢人，低头迅速用手指擦掉眼泪，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反而越抹越多。
　　“春樱，这里面有字？”丁一忍不住打断她。
　　“啊？”春樱抬起头，脸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
　　“你看，在最下面这里，”丁一指着底部线缝衔接处，有些发旧发黄的浅色衬布上用黑色的线缝着四个字，丁一念出来：“东荒之海。”
　　“东荒之海？什么意思？”春樱眨了眨眼。
　　“你娘没跟你说过？”
　　“没有，”春樱擦掉眼泪，想了想，才说道，“可能是我娘太想家了，写来寄托思念的。”
　　“也许是吧，”丁一仔细盯着那个荷包，将它放回春樱手里，“也许你娘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离开这里，去到她的家乡。那里可能还有你的亲戚族人。”
　　春樱用指腹轻轻揉搓着荷包。因为常年干活，她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她叹息般地说道：“临海县，这三个字就像存在于我的幻觉中。它太远了。”
　　忽然，在她泪眼朦胧间，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跟前泛着光。她抬起头，见到丁一摊着右手，手掌心躺着一颗莹莹发亮的浅粉色海螺珠。
　　“这……这颗海螺珠怎么会在你这里？！”春樱惊叫。
　　“我也不清楚。”丁一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才醒来的那几日总觉得喉咙不舒服，有一次喝水呛着，没想到咳出来这个。”
　　春樱惊呆片刻，一把将珠子抓过去，放在手心翻看许久，僵直的肩膀又垂下去：“不是这颗，”她沮丧地摇头，“不是这颗……我娘给我的那颗没有这么大。可是丁一，”春樱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海螺珠？”
　　丁一皱眉认真想了半天：“或许当初我身上带了不少值钱之物，这是唯一留存下来的。”
　　“是了，肯定是，”春樱点头附和，想了下又道，“丁一，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大概是江州某个富贵人家里的大小姐。”
　　“为什么？”
　　“如果不是有钱人家，不会有那么漂亮的内衫和这颗海螺珠。要知道，海里的东西在内陆是很值钱的。还有，虽然你讲的是标准的官话，但某些口音和江州的有点像——我娘也是江州人。不过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小，记得的也不清楚了。”
　　“江州……我会是江州的人吗？”丁一喃喃自问。
　　“你最近脑子好点了吗？”春樱探头过来，“有没有想起什么？”
　　丁一摇头，像是已经对恢复记忆不抱希望：“没有。我看书上说，若是脑子受了重创，时常会有偏头痛，如果强行回忆，脑子也会有剧痛等现象。但是我一点这样的症状都没有。当我努力回想之时，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如果人的记忆是一个仓储房间，有的人失忆，不过是房门锁了或者找不到钥匙。等他找到了钥匙、打开门，会发现记忆还在房间里；而我却是房间还在，房门大大打开，走进去，空空荡荡，讲话都有回声。”
　　春樱听完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丁一，你这说法好新奇，把记忆比作一个房间。那这颗珠子呢，它会不会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春樱举起那颗海螺珠细细打量，像丁一刚刚侦查她的荷包一样——这颗珠子色泽红润、晶莹剔透，通体光洁无暇，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粉色光，看了半天，春樱有些失望地道，“它好像没有什么记号，就是一个值钱的海螺珠而已。”
　　“是的，”丁一注视着那颗海螺珠，“我最初也和你有相同的想法，我甚至还想撬开看它里面有没有什么机密。但是后来发现都没有，它或许就是我在昏迷的最后时刻，胡乱抓了一颗上乘的珠子。”
　　春樱耸了耸肩，将海螺珠还给丁一，却被丁一拒绝：“这个海螺珠就给你了。”
　　“给我干嘛？”春樱意外。
　　“我醒来之后，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别别别！”春樱打断她，“你可别跟我说这么客气的话，跟交代后事一样。我娘也是要走的时候给我一颗海螺珠，你可别跟我来这一套。”
　　丁一语塞，顿了下，失笑道：“好吧。我是想说，这个东西先放你这里，如果有一天我需要钱，你帮我跑个腿，将它换成银子。”
　　“那倒是能换不少银子，”春樱点头道，“或者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它。”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