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不说我爱你》清樽一笑

1、不婚主义

　　“刘经理，希望你们不要在这里监督着我们给工人做访谈，如果你们盯着工人背你们准备好的稿子来应付我们的问题，那我们的工作就毫无意义。”

　　我把访谈稿扣在桌面，用手指关节点了点。

　　刘建明板着脸觑着我，端着架子，依旧不肯让步。他说：“韩教授，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做的，我们的工人也过得很好啊，我们的厂经营也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这都是有记录可以查的。”

　　他走近我，压低了声音将一张卡往我手里塞，”韩老师，我们和你们陵京大学合作这么多年，你们社会学系之前来的老师，没有一个较这个真，你又是何必。而且这毕竟也不是你们自己的学术研究，你说对吧。”

　　我冷笑着后退了几步，抱着胳膊说：“你们这么多年都这样，和我没有关系，今天来的是我，我有我的原则。”

　　陵京是苏淮省省会，我所在的陵京大学是苏淮省最高学府。我们社科院系和这座陵京最大的机械厂一直有合作。今天我代表我们社会学系，和政治学系、经济学系几个老师被他们请来做工人生活和薪水满意度访谈和项目数据调研。

　　他们按照多年惯例在现场给工人施压，让工人背好稿子应对我们薪资、工作环境和生活满意度访谈的问题，这样最后出来的满意度都是高分达标。工人们如果不按照稿子说，就会减薪甚至开除。工厂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弄虚作假过的政府审查。

　　我不同意篡改访谈形式，更不同意用他们那个蹩脚的统计模型模糊数据，一个小时前和厂经理刘建明当面吵了一架，现在在总经理办公室跟他僵持。他挠了挠喷了发胶的头发，手撑着桌面，手指在文件纸上点出几个油点。他鼻孔出气，说：“韩老师，你给我十分钟，我给上面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好吧。”我说：“好，谢谢你。”然后推门出去。

　　五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政治学系年近五十的何焰老师坐在那儿微笑不发一言，她带来的博士生李小佳凑上来对我竖大拇指：“韩因姐，你知道吗，你刚刚太酷了。”我有点不好意思，眨了下眼叫她小声点。

　　李小佳说：“我刚刚去他们食堂，用了点小手段和几个女工聊天套话，她们真心太可怜了，有时候流水线十小时，还得被克工资，回家还要奶孩子、挨男人打，你说那不是比拉磨的驴过的还惨。”我叹气苦笑道：“是可怜啊，可怜的人多了，倒也不是说他们可不可怜的问题，就是既然我碰上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经济系娃娃脸的年轻男老师和宣把我拉到一边。说：“韩老师，你有胜算吗？”我摇头说：“没有，但是总要试试吧。”他说：“去年是我就来过，是和你们的俞良教授一起来的。”我心下了然，轻声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而且前年也是他来的，刚刚刘建明也差点要给我塞卡了，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无福消受啊。”

　　娃娃脸是极聪明的人，低声说：“来的时候一直没机会搭话，我就是想说，你们院现在派系斗争，风起云涌，你稳住。”我很义气地对他点头说：“你们院也不是一样，我看好你。”又老实地补充：“当然，我看好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俞良是我们系最年轻的小长江学者，是圈子里以党同伐异著称的小人，也是我回国以来深恶痛绝的对手。我在美国当助教时，他在国内抄袭过我的博士论文的观点，最后却因为我在国外脱不开身和他的多方周旋不了了之，就此结下了梁子。

　　回国后我被我的硕士生导师，现在的院长章永志招回社会学系，这一年半不眠不休累到住院，终于把文章发够了评上副教授。钱良看重我的实力，翻过脸来向我示好，希望我向他递投名状，结果被我置之不理。从此更是带着他的几个跟班针对起我来，其中他的博士后情人，陵大有名的学术圈狐狸精钱姣姣尤甚。我心里明白我导师章永志的制衡之策，和俞良的明争暗斗也从不避讳他。

　　娃娃脸和我是同一年、同一项人才引进计划来的陵大，刚入校时还吃过饭，他自己过的不易，看我被俞良针对，到底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李小佳又凑上来说：“韩因姐，我导师说了，她支持你。”我还没开口，刘建明推门出来提高声音说：“韩教授，各位教授，你们按照你们的思路来，我们什么也不干涉了。”李小佳兴奋地拽了下我的胳膊，娃娃脸摇头笑。

　　路上阳光稀薄，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工溜出来摘了一朵月季花，我感到动容和不忍。

　　众人往工人宿舍走，刘建明说：“韩老师，从今往后我可得躲着你。”我说：“刘经理，我明白你作为管理者和中层领导的不容易，在其位谋其政，我如果是你我也得这么做，但是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你能理解我。”刘建明又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互相理解，互相理解。”

　　他又说：“几十年的惯例今天给破了，害。”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楞，明显很意外。我说：“人鲁迅都说了，从来如此，便对么？刘经理你做领导的得放开思路啊。”他笑：“你们是甩手走人了，我是被坑死了。”我说：“你过的已经很好。回去看看潘毅老师的中国女工吧。”

　　回去的路上，我和何焰老师一辆车。何焰老师对我说：“其实越往后越会发现，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转过头看她：“可是总要走在改变的路上吧。或者说，能改变一点是一点。”何焰老师笑着点点头：“对，那是肯定。只不过人的血要一直发热，那是需要强大的精神滋养的。”我说：“何老师啊，你也允许我再天真几年吧。”

　　何焰老师转脸带点温暖的笑意看着我：“韩因，看到现在的你，就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我笑说：“何老师我哪儿能和你比。我确实愤世嫉俗，但是远没有你高屋建瓴的水平。”何焰笑着摆手。

　　我说：“何老师我是说真的，你可是我们陵大女生心目中的女神啊。我记得我们本科的时候跑到东校区去听你讲的政治博弈论，讲的太精彩。你有一次穿一身黑裙子，大波浪小烟熏，把我给迷晕了。我们陵大社科的女老师，有的像你一样闲云野鹤，有的像辛佩清老师那样飞扬恣意，有的像朱懿老师那样坚韧卓绝，你们都是我当初的角色启蒙。”

　　我自顾自笑起来说：“这可惜现在我也成知识女性了，穿黑裙子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有气质。”

　　何焰闻言爽朗地大笑起来，更见那份几十年不变的洒脱，她问我介不介意她叫司机开快点，她说她今晚要去女儿家参加外孙女的周岁生日宴会。我惊讶道：“女儿……何老师，你不是没结婚吗？”她笑说：“我去年结的婚，女儿是我老公的。”我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正在犹豫要不要说恭喜。我心想，传说中不婚主义的何焰女侠居然也走进婚姻这个“狭的笼”了。我最后还是感慨般吐出一个陈述句：“何焰老师，你结婚了。”

　　何焰仿佛看出我心思一般：“从前可能不觉得，但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就会有陪伴的需求，陪伴真的挺重要的。”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她说：“韩因，你本科时候就和我聊过天，我算是看着你成长的。其实如果遇到了解你的人，你自己也有冲动的话，不妨接触接触，长期亲密关系也不都是束缚。”

　　我又是点点头，揉了揉太阳穴：“但是我没时间跟人慢慢了解啊，而且说实话也遇不到，老师不瞒你说，我从小到大交往男朋友，关系没有活过半年的，最后都变成哥们了。我已经是不婚主义了。”

　　何焰毫不意外地点头说：“没事，别急。往后走，生命本身就会水落石出，都不用你去探究。这中间自己的感受和体验是最重要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对司机说麻烦再快一点。我告诉何焰，我们今晚要和省政府综合处对接的领导吃饭，省政府调研课题前天正式开始对接，但只是简单见了一面。今晚副处长接待。何焰想了一下：“综合处？”我嗯了一声，说：“这十年实权一半握在他们手里，据说就连秘书一处还要忌惮他们呢。”

　　何焰思索了一下，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女儿在省委办，回来跟我们说过好几回，说是省府办综合处有位政治明星，三十出头提实职副处，魄力了得，帅的惊为天人，魅力很大呢，号称什么两办第一男神。”

　　我顿了一刻，挑挑眉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政治明星这种事，倒是双刃剑也说不好，有人刚开始火箭速度，结果没后劲。”何焰说：“不过据说背景也很厚哦，他爸好像还是之前我们省烟扬市的书记，现在退在海市的政协里，影响力还是很大呢”

　　我勉强笑了一下：“和我们对接的副处长姓陆，都四十多了，肯定不是这位什么两办第一男神。”何焰说：“据说他这一年多去贫困县挂职了，你才回来这么点时间，肯定没见过。”我的嘴角弯了弯，又掉下去。

　　何焰没有停下：“听说他还没结婚呢。”我笑：“何老师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何焰笑眯眯地说：“对了，你不也是烟杨人，你们还是老乡呢，你要是见到人家，跟人家聊聊也行。”我说：“这都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人嘛，我这种无可救药的贫穷的自由主义者，实在是不适合人家那种政治新秀，而且人家估计是在等一个真真正正有实力的老丈人吧。”何焰摇头笑着说：“我看是你怕自己俗了。”

　　我把车窗按开来，把脸放在窗口吹凉：“何老师你变了！我不婚主义，至少现在是不婚主义。”何焰拍拍我的膝盖：“自己满意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