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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退婚 ...

  •   庆昭十九年,大暑。

      陪都陵山,百余天未落一滴雨,旱热难耐,可辅国公江府上的客堂内,却是冷若冰窟。

      “沈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

      主座之上,辅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严氏寒着脸,不轻不重地将罗扇丢在手边的梨木案上,端起茶盏轻抿了抿,压抑着心头的怨怒。

      宾位上,坐着另一位衣装贵气的妇人,便是严氏口中的沈夫人顾氏,英国公沈云峰的续弦。

      那顾氏坐在一旁,面对严氏的怒气,虽有些尴尬,神情倒还算从容。

      趁严氏抿茶的功夫,用余光打量了她几眼,软着嗓子,干笑了两声。

      “咳咳,难怪人人都道江夫人慈性儿,连个山远水远的外甥女都体恤着,只是……”顾氏摇了摇手里的蒲扇,笑意更深了些,“我这作母亲的,也不能不替我们哥儿谋划。”

      平日里就看不惯顾氏那破落户翻身的吃相,当下听她竟以嫡母自居,连国公府世子的婚事都横加干涉,严氏再也忍不住了。

      “两个孩子的亲事,是他们母亲自胎里就定下了,怎能由着你……你们说退就退?”

      “哎,您这话就偏颇了,哪里是我们愿改的?要怪也只能怪他们有缘无分,偏巧在婚期前,山阴县主殁了,宋三娘子一守孝就要守三年,我们沛哥儿可等不起……”

      “再者说……”顾氏眼神不善,嘴角挑了挑,“宋家人接二连三遇了祸事,坊间的传言,也未必没有道……”

      “你,你,你……”

      严氏噌得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顾氏,气得颤抖的手指着她鼻尖,正想要开骂,却听见一声莞尔。

      “舅母……”

      两妇人循声望去,自那满地锦屏风后,走出个袅娜纤柔的娇娘,正是宋家三娘子,宋予慈。

      初见宋予慈的顾氏,看着她莲步轻移,姗姗而来,仿佛美人图里走出的神女,又惊又悸,一时忘了言语,只是不错眼珠盯着她打量。

      “小慈,你怎么来了?”

      严氏亦有些惊惧,不知方才那番话,宋予慈听去了多少,连忙上前去牵她,却反被她扶住。

      “害舅母受委屈了……”

      宋予慈福了福身,低柔的声音里透着歉意,还有一丝苦涩。

      见她这般,严氏心中很是不忍。

      “好孩子,你先回去,这里……”严氏回头瞥了顾氏一眼,“交由舅母处置。”

      宋予慈却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向着顾氏走去。

      “见过沈夫人。”

      宋予慈施施然,行了个周全的礼,立起身,不倨不卑地望着眼前的妇人。

      “方才,夫人的话,予慈无意间听去些许,虽不甚真着,倒也不打紧,唯有一句,想要求问。”

      望着宋予慈,那张明明艳若桃李的芙蓉面上,一双美目,却清淡如水,无波无痕,顾氏一时愣在原处。

      “婚配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却贵在心意相投,故……”

      宋予慈顿了顿,眸子微闪,长长的睫毛像振翅的蝶,掩去了眼底的心绪。

      “退婚一事,可也是兰……二公子的意思?”

      顾氏原以为她要质诘一二,没想到却是问这个,心下一松,张口就应了。

      “那是自然。”顾氏想了想,又补道,“我们家二郎如今可是公务缠身,这等儿女情长的琐事,只好托我这当母亲的出面打点。”

      顾氏一面说着话,一面瞟向宋予慈。

      只见她眼底微动,似有雾气浮上来,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方才的古水无波,便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顾氏面前。

      “既然如此,这定书,便退还与夫人,往后……嫁娶无论,各不相干。”

      说罢,宋予慈福了福身,一瞬也不耽搁,立即便告了退。

      出了客堂,强忍的泪水,方才断线珍珠似的,大滴大滴地滚落。

      贴身婢子金婵见状,赶忙迎上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宋于慈却一言不发,带着金婵,回到了在公府里暂居的闲梧居,也是她母亲出阁前的闺楼。

      她的母亲山阴县主,是陵山郡王唯一的嫡女,备受郡王夫妇的宠爱,以至于一眼看中状元郎君,老郡王便榜下捉婿,把人给她“请”回来。

      而那人,便是宋予慈的父亲,山阴首富宋家的嫡次子,宋玉安。

      宋家做银庄生意,作为家中次子,父亲本无需为家业操持,怎料一次意外,父兄双双遇难。

      于是,父亲便携新婚的母亲,放下光明仕途,赶回山阴,扛起了宋氏银庄的重担。

      父亲机敏能干,又有母亲倾心辅助,加之背靠郡王府,宋氏银庄一日好过一日,在父亲手里,成了大炎第一银庄,而宋家,也成了大炎数一数二的巨富。

      可好景不长,宋予慈十岁那年,一场无妄之灾,夺走了父亲。

      因长房无人继承,旁支叔伯跃跃欲试,想借此瓜分家产,好在母亲精干,将明面上的产业清散,却把银庄命脉转入暗处,牢牢握在手里。

      所以,外人眼里宋家式微,实际上,却依然坚实稳固,直到三月前,母亲也因病故去。

      虽然有所准备,一面料理母亲丧事,一面接手这么大的家业,也不是件轻松事。

      从小跟在父母身边濡染经商之道的宋予慈,用了整整三个月,才将一切安置妥当,便收到了舅父辅国公江淮的书信,想要接她到陵山小住。

      说起她这位舅父,倒是难得的重情重义。

      郡王外祖父甚是疼爱外祖母,即便只生养了一个嫡女,外祖父也迟迟不肯纳妾,后来还是外祖母怕王府无继,才逼着外祖父纳了如夫人,有了这位舅父。

      按理说,庶子与嫡长姊之间,本有些隔阂,可母亲却待这位弟弟极好,宛如一母同胞。

      因此,母亲出嫁后,每每遇上坎坷,舅父都倾力相帮,如今,又把这份情义寄予了宋予慈。

      母亲去世后,舅父接她至陵山,原有两个打算。

      一来,是怜她母亲新丧,孤女无依,想接来抚慰照顾,二来,便是要与沈家商讨亲事。

      三年孝期免不了,而两人年岁皆已不小,原打算好生相商,将此事确定,谁知……

      思及此处,涩意又浮上心头,宋予慈暗暗叹了口气,进了闺楼。

      见她面色不虞,金婵也不敢多问。

      方才守在客堂外,只言片语听了些,虽不真切,却知道自己主子被退了婚。

      金婵最是知道,此时主子心里定不好受,可自己又做不得什么,只好小心道:“今日真是诡怪,怎半丝风都没有?娘子怕是热了,奴给娘子沏碗果子蜜来。”

      说着便要去小厨房,却被宋予慈拦下。

      “去将我的紫金木匣取出来。”

      金婵一愣,暗道不妙,却不敢违逆,磨磨蹭蹭从小库里取了来,却又见主子手握那枝竹笛,在窗前发呆。

      摩挲着这竹笛上的点点斑痕,宋予慈的思绪,直飘到六年前,与沈家二公子初见的时候。

      那是她父亲出殡的日子。

      小小的人儿,还不大懂得生死,只知道爹爹在和尚们的诵念中,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她伏在母亲的膝头哭成泪人,上气不接下气,渐渐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禅室里,而窗外,飘来一阵呜咽的笛声,如泣如诉,却是她爹爹最爱的曲子。

      半梦半醒间,她以为是爹爹回来了,连绣鞋都未穿,急忙起身去寻,终于在禅院外的竹林间,见到了吹笛的人。

      日落黄昏,竹林里光阴斑驳,吹笛的少年一身月白长衫,在她唤“爹爹”时,应声回首。

      她一时看愣了。

      “你不是我爹爹……为何会吹他最爱的《落梅》?”

      少年没有回答,却走过来,蹲下身,望着她问:“想学吗?以后,想你爹爹的时候,便可以吹这首曲子……”

      看着他含笑的眸子,盛着落日余晖,那么璀璨,又那么温暖,她如被蛊惑,说不出“不”字。

      那个午后竹林里,他教得悉心,她却学得一塌糊涂,因为越是靠近,她越觉得,他很像爹爹。

      声音,举止,甚至连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气,都那么相似。

      小小的她,一心只想辨别眼前的少年是不是爹爹还魂化身,哪里能专心学曲?

      最后,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山,乳母寻来,一首《落梅》还是吹得七零八落。

      她依稀记得,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将笛子赠与她,道:“既然一时学不会,就拿回去,慢慢练。”

      可回去后,并没人教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依然吹不好,不过不打紧,因为想爹爹的时候,她有了别的法子。

      从乳母那里得知,那位吹笛少年,名唤沈沛,是她未来的夫君。

      “夫君是什么?”

      她眨着眼问乳母。

      夫君啊,就是保护疼爱你的那个人……”

      “那不是爹爹么?”

      “呃……之前是爹爹,往后,就是他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却想通为何他与爹爹莫名相像,也习惯一想爹爹就给沈沛写信。

      第一封信,她礼貌地称呼他,沈二公子,他回信说,他字兰溪。

      摩挲着他工整遒劲的字,她心里燃起一盏温黄的灯,从此之后,她有了兰溪哥哥,代替爹爹,疼爱她。

      之后的一年多,他们维持着书信往来,直到先沈夫人去世,顾氏入府,她便渐渐收不到他的回信了。

      初时她还总追问母亲,后来,渐渐长大,懂得所谓男女大防、私相授受,才知道之前与他的往来,全靠母亲与先沈夫人的手帕情意。

      于是,便也不再强求,却始终坚信,他在前方等着她长大。

      不成想,多年执念,一朝成灰。

      她的兰溪哥哥,终究是忘了她。

      “娘子……这些信,要怎么处置?”金婵抱着紫金木匣,轻声唤道。

      宋予慈回过神,看着那一整匣的书信,如看见了旧时光里,她的欢喜悲伤、婉转情丝。

      “先搁着吧。”

      宋予慈将手里的竹笛也放进匣子里,合上盖子,挥挥手,让金婵抱下去。

      她向来是个豁达的女子,哪怕兰因絮果,当初的美好,也不必刻意损毁。

      毕竟岁月悠长,这些记忆,就交由时间来尘封,而她当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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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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