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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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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城官员在城门口迎接,免不了一场宴饮。
宴饮设在问雁楼,是燕然城最豪奢的酒楼。
众官员把酒言欢,都对这位新来的监军颇为尊重,向他敬酒。
陈守虚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热情。侍御史虽然只是正六品官,但位卑权重,掌监察谏议之权,可以将他们的行事直接上达给天子。如果他能在当今跟前为他们美言几句,自然可保他们仕途顺利。倘或说出一两句贬低之言,后事也就难以预料。
因而他们的热情和尊重,对着的也只是他头顶的官帽罢了。
陈守虚眼眸半垂,掩去心底的不耐。他莫名想起林辰,倘或她在此处会如何呢?大概是平静地将宴席的一切都收入眼底,淡笑,不语。
他轻笑,以不胜酒力为名推却众官员的敬酒。
燕然城官员也不为难他,兀自饮酒。
他坐在原地也无事,想去屋外透气,起身,却突然被人拦住。那人伸手递给他一杯酒,笑道:“陈御史再饮一杯?”
陈守虚一抬眼,差点没把他打一顿。无它,实在是因为他长得太过残忍,鞋拔子脸,八字眉,三角眼,塌鼻梁。气质猥琐,举止荒疏,本应该是喜乐的笑,看起来却那般油腻奸猾。
陈守虚忍住心底的反感:“你是?”
那人将酒杯塞到陈守虚手中,奸笑道:“本官是右副都护王隐,从四品”。
燕然城是安北都护府的治所,设置都护一位,左右副都护两位,左副都护即是林辰。
陈守虚看他一眼,发现果然还是太残忍,收回视线:“下官不胜酒力”。
王隐三角眼一翻,强行把酒杯塞到陈守虚掌心:“不给面子?”
行径无赖,陈守虚不愿和他多纠缠,微抿一口。
王隐看一眼酒杯,呵呵冷笑:“要死的鱼都比你能喝”。
来者不善,陈守虚冷冷道:“酒至微醺,点到为止。”
王隐八字眉挤在一起,砸碎酒杯:“给你脸……”
他的话还没说完,坐在高位的老都护猛地站起,一拍几案,呵斥道:“王隐!”
王隐见老都护说话,闭了嘴,满脸不悦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经此一事,陈守虚更是不愿多待。他向老都护行礼告歉:“下官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老都护瞪了王隐一眼,亲自送陈守虚下楼。刚一踏出屋门,他向陈守虚抱拳道:“陈御史请自便。王隐不通俗务,多有冒犯,是老朽御下不严,还请御史海涵”。说罢一躬身,以示歉意。
陈守虚看见老都护鬓间的白发,急忙搀扶他的手臂:“徐都护言重了”。他的确不喜欢王隐的性子,但不与他来往便可,倒也没有要报复的想法。
徐都护直起身,见陈守虚杏眼里的确没有介怀,方才笑道:“陈御史好性情。不如饮一杯再走?”
陈守虚笑着摇头,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
徐都护没有为难他,送他出楼。
陈守虚离了问雁楼,向妹妹书信中告知的地址走。
如果说燕然城还和长安城有什么区别,那必定是它的规划设计。长安城是京兆府的治所,坊与市的区分严格,四周砌有围墙,绝不会出现临街开店的场景。百姓日常住在坊中,如果要买东西,只能在特定时段内去东市或西市。
燕然城则随意许多,陈守虚一路走来,看见几家临街卖饼的小店,这是长安城里绝不会出现的风景。
他走到永宁坊,小妹替他购置的院落就在此处。他绕过门屏,坐在朱色大门前的门子见到他,即刻起身,垂手侍立:“陈君,昨日主人收到消息,说您不日将抵达燕然城。当夜已经命人将东厢房整理好,陈君直接入住便是”。
陈守虚瞧他一眼:“我住东厢房,小妹呢?”
门子规矩道:“西厢房”。
陈守虚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你呢?”
门子面不改色:“西厢房旁边有一耳房,我住在里面,以便随时听候主人的差遣。”
陈守虚心知肚明,差遣是一回事,还有另一回不能直言的事。小妹早就告知他与爹娘,她与这门子两情相悦,非他不嫁。爹娘本就是不爱操闲心的人,确定她没有被门子蒙骗,就随她去了。只有他总觉得不大合适,因为阿妹口中的两情相悦,在他看来始终只是一厢情愿。
但他不能多插手,不过,也是知道小妹有自己的方寸,所以只反复叮嘱小妹保护好自己,其余的便任她去了。
陈守虚迈过大门,进入院内,最先瞧见的是两三间外舍。外舍是供客人休憩用的,他觉得两三间也有些多了,平日里应当也不会同僚来拜访。
顺着门廊,继续向里走,抵达中门时,他仰首望见中门上的“平安喜乐”匾,不由得一笑。那手笔一看出自小妹,太过胡来,所幸院中只有他们二人常住,也就无甚所谓了。
迈过中门,入眼所见,是精致的江南小院布置。
陈守虚又是一笑,大致明白小妹为何会选这座院落,恐怕就是因为这秀美的江南庭院。燕然城地处塞北,能有造出这般江南景致,可见原主人家是花了大心思的。
他走下台阶,顺着圆石小路一直往里走,先略过左右两边的东西厢房,先到了处在正北的中堂。中堂是招待客人的房屋,陈守虚随意瞧了瞧,颇为庄重,心底觉得合适,也就不多留。
转身走出中堂,又走过一段“乚”形的的圆石小路,到达自己的东厢房。东厢房前面落着一片竹,午后的日光照得竹影参差,平白添一股清凉幽静之感。
陈守虚颇为喜爱,笑着踏上台阶。还没进入厢房,先在房门口闻到一股衙香。
衙香有安神的效果,香气清淡,却悠远绵长。此时燃着,他明白是小妹特意吩咐过的。
没白疼她,陈守虚想。
唇角上扬,他走进东厢房里,绕过屏风后,第一眼便觉得此房间的布置与他在长安城的住处颇为相似。右手布置着几案和书架,几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左手布置着睡床,设有帷帐,床前雕有木刻矮童,手捧博山炉,衙香正是从此处传出的。
酒意醺然,再兼有衙香的作用,陈守虚生出困意,换了睡服,躺在帷帐里,安然入睡。
是好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时已然忘却,唯有唇角的笑容记得这场好梦。
陈守虚起身,换了常服。还没来得及点灯,先透过纸窗瞧见淡淡的夜色,和邻舍家温暖的烛光。屋内一片漆黑,仅有他孤寂一人,屋外却是温暖盎然,耳边隐约还能听见欢笑之声。
人世间,仿佛只有他是孤寂的。
黑夜沉寂,笑容散去。
陈守虚心里空落,勉强再扯出一个笑,却又怀疑是自己胡思乱想。他起身,燃灯,屋内渐渐明亮,才感到没那么黯然。可安静是真的,落针可闻。他耐不住,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竹笛,决定吹一曲。
他善吹笛,但实在不爱,以为笛声虽然清冷悦耳,但听来总藏着一丝凄凉之感。可是真正到了凄凉的时候,才感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巧合适。
走出东厢房,见庭中竹影婆娑,藻荇交横。笛声乍起,悠扬,也凄凉。
竹笛暗飞声,送入秋夜。西厢房里读书的陈怀瑾听见笛声,知道是阿兄起了。听笛声中有悲凉之感,她放下书卷,整理衣裳,准备和兄长闲话几句。
手搭在门上,还没走出屋门,却突然听见屋外一人嗓音沙哑:“好生凄凉。今日宴饮,谁欺负你?”
笛声一顿,随即是她阿兄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等等,你怎么上去的!”惊讶欢喜。
陈怀瑾眼眸灵动,偷笑,知道不必自己去了。乐得清闲。她坐回几案前,安心读书。
庭院旁,东厢房,林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她的身后是皎洁明亮的月华。她不在意地说:“我就住你隔壁,听你笛声伤感,就想来问问。只隔着一堵墙,爬树翻墙上屋顶比走正门快,就直接过来了”。
是她能做出来的事。陈守虚问:“那你怎么下来?”
林辰清冷的声线含笑:“为什么要下去?今日谁欺负你了?正好直接翻他家去,把屋瓦掀了,教训人。”
陈守虚矜持道:“正人君子这般行事,不大好”。
林辰知道他的性子,佯装起身:“那便算了,我先回家?”
陈守虚立即收了矜持:“是王隐”。其实也并非只是因为王隐,但今晚这个锅注定是要交给他了。
他以为林辰听见这姓名会立刻动身,但她听见这个姓名,却是右手抚着下颌,沉吟道:“是他啊——”
陈守虚听她语气犹豫,疑惑:“他怎么?不能掀瓦吗?”
“不是”,林辰摇头,语气里含着笑意,意味深长,“教训他,我另有办法”。
陈守虚仰首看她,好奇:“什么办法?”
林辰起身,站在屋顶朝王隐的住处望去:“天凉了——”
陈守虚:“嗯?”
林辰眼底生寒:“王氏的鸡窝该乱了”。
陈守虚:“嗯?”
你究竟在说什么?